第11章 伴君幽獨
離入宮的日子愈發近了,榭兒每日撫琴彈筝、臨帖作畫,倒也十分清靜。容若正苦讀于花間草堂,積極準備着明年八月的鄉試。日子看似過得穩妥,卻橫亘這幾只一觸即疼的倒刺,任誰也不敢輕易觸碰,生怕傷人傷己。
而相思,像狗尾草一般輕撓鼻尖,斷斷續續,卻禁不住嗆出一口清新。
是日梨蔭初透,冰瓣灑了一院癡心,葬花的轱辘金井,又消瘦,佳人幾多柔情。榭兒披了一件心字重衣蜜合色的羅裳,緩緩步過冷香閣前的庭院,心緒聊聊。幽幽擡目,恰與一溪一亭之隔的花間草堂中正臨窗擎卷的容若打了個照面。
目遇一剎,不禁怦然如清泉乍流。
榭兒羞顏莞爾,拂了花枝,依舊尋着先前的步子懶懶閑去,人影清瘦,雅淡如菊。容若怔然一楞,早不知書卷翻至何處,側耳卻聞得幾聲琴鳴,遙辨得是古琴清音,其曲奇崛冷峻,好走偏鋒,別有一番坦蕩塊壘。他忙罷了書案,徑直穿過渌水亭,尋着琴聲,便趨步至冷香閣前。
其曲愈發高絕,幾欲難和,容若不覺一絲清冽,嘆道,“誰人有此?誰人為是?”
旋了個身,卻見榭兒正端坐于梨花樹底,閑撥着瑤琴,雪瓣沾了滿襟滿琴,恰與纖指起伏相合,落花細雨好似鳶羽紛亂,腕底流出西風莽莽,芙蓉泣露,昆山玉碎,凝雲不流。
容若不覺聞癡,琴音古絕,仿若生與死破空盟誓的凜冽。這一瞬,他似乎于她的琴音中,讀懂了什麽。
纖指一撥一挑,曲罷人懶。容若方迎上前去,嘆道,“表妹,你又何苦……”
榭兒怔然,才從沉沉苦痛中抽拔出來,伏琴亦嘆,“聲無哀樂,表哥多慮了。”
容若慘淡一笑,他一襲青衣,倒好似籠了一身煙翠,卻道,“這焦尾古琴,沒想到今日竟遇上明主了。本想着要冷置于冷香閣內,蒙灰一世呢。”
榭兒輕撫琴弦,叮咚悶響,擡眸笑道,“倒極是合手。”
“呵,既如此喜愛,表妹,便為這把琴取個名字如何。”容若輕撥了筝弦,回眸笑對道。
“這琴的曲色宛若寒山冰澗,幽咽清澹。不如,呵呵,就喚它作‘水色山寒’罷……”榭兒興致又起,聊撥了幾段。
“水瘦三行……好雅致的名兒……”容若竟是聽誤了,便好似參禪一般,低眉咀嚼。
榭兒聽得明白,也不待糾正,便笑着掩藏入了心底。這個雅致的誤聽,像一道美麗的符咒,可塵封住過往的珍貴記憶。往後,只消稍稍念起,便如同那綿柔的夢境一般,綿密缱绻,不至于永世沉淪下去……
容若攜了雲霞最柔的色澤,脈脈望了榭兒一眼,契知休訴,榭兒已然明了他眸中深意,只是默默緊挨在他的身旁。兩人心意一合,衣袂相纏,四手齊奏,指間遂缭繞出一段共鳴共和的天地清音,響遏行雲。
曲漸滑緩,榭兒若有深意地望了他清俊的面容,回眸垂首,卻喃喃念道,“待浮花浪蕊俱盡,伴君幽獨……”
養心殿內兩只青花海水紋雙耳三足爐沉香袅袅,禦案前一磊奏折堆砌如山,康熙伏于案上才批閱了幾折,便昏昏欲睡。
“曹寅,朕成日悶于宮中,實是難耐,不如咱再出宮耍耍。”皇上正當年輕,一股勃勃生氣,哪裏困得住,便對曹寅說道。
“皇上,上回驚馬一事,太皇太後差點就降罪于微臣,幸而皇上并無大礙,才免了死罪。今萬不可再私自出宮了,微臣着實擔待不起。”曹寅連連拱手道。
“曹寅,你這個作好兄弟的,就如此狠心看着朕日日夜夜*勞于國事?連個散心的機會都不給朕?妄我平日待你不薄啊……”皇上見曹寅不肯,佯作嘆息道。
“皇上……臣……”曹寅心地耿直,一時啞口無言。
“曹寅啊,朕這回不去樹林賽馬了,去玩點雅的,便不會有事了。再說今日太皇太後宴請舊臣,不會過問咱們這邊。如何?”皇上湊到曹寅面前,鼓動道。
“這……”曹寅心中亦是一陣掙紮,其實今日正值京城一年一度的游廊賞荷節,屆時江南江北的文人墨客都會聚集于“芙汀水榭”雅唱詩詞,曹寅心中萬分想去,只是礙于今日當值,頗有遺憾,此時聽聞皇上也想出宮逛逛,兀地欣喜。卻又擔心再出什麽事,自己項上人頭可就不保,故而掙紮許久。
“曹寅,咱們只是微服出宮,不會被人認出來的,再說你曹寅武功高強,相信不會讓朕受到什麽傷害的。走吧走吧。”皇上見曹寅面色稍有變化,也猜得幾分,忙趁機拉着他回去換了便服。
盧府內,張燈結彩,高朋滿座,喜迎盧大人遷升回京,明珠聽聞此人頗有財力和手段,做兩廣總督時候,便聞說是個人物,此番又被皇上擢拔回京,特地早早地前來拜會。
少時,小厮來報,刑部尚書納蘭明珠前來賀喜,盧興祖受寵若驚,忙親自起身至府外迎接。
“明珠大人親自前來,小弟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盧興祖客氣作揖道。
“诶,盧大人喜遷京都,可喜可賀,來,把賀禮呈上來。”盧興祖忙率着一幹前來賀喜的小臣簇擁着明珠入了府內,明珠便命小厮擡上禮物。
兩個小厮擡着一個紅色錦盒放在了盧府廳中,卸下了結彩扁擔,小厮輕啓錦盒,頓時盧府熠熠生輝,衆人揉了眼睛,方看個明白,原來那錦盒中便呈着一顆十分珍稀的夜明珠。
“盧某受之有愧,如此稀罕之物,明珠大人還是……”盧興祖驚喜異常,一陣推脫。
“這點薄禮,望盧大人笑納。再作推脫,便是不給明珠面子了。”明珠佯作稍愠。
“這……”盧興祖不是不知明珠此番前來的目的,雖不想太早結交朝臣,卻也得留條後路,今後平步青雲說不得還得靠此人提拔,轉念一想,便附身作揖道,“那小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盧府小厮見狀,忙上前擡了錦盒下去。盧興祖便攜着明珠,談笑風生地到後廳吃酒看戲去了。
去儀蘭閣給覺羅夫人請過安,容若攜着榭兒穿過回廊假山,方至渌水亭中,身後卻聞一小厮叫喚着追了上來。原來是汀茗。
“少爺,陳維崧公子前來拜會,奴才請他到花間草堂內喝茶候着。”汀茗氣喘籲籲地說道。
“其年兄倒來得恁早!”容若歡欣道。
榭兒聞言,一陣激動,脫口道,“是陳維崧?”
“怎麽?你倆相識?”容若見榭兒如此,不免大覺驚奇。
“不不不,不曾相識……”榭兒忙搖了手,心裏卻想,這陳維崧曾被吳偉業譽為“江左鳳凰”,乃清代著名的詞人和骈文大家,年紀比容若大了将近二十歲,竟然與表哥有結交,素來聽聞這些江南秀士皆是一副青白眼兒,卻獨獨與表哥要好,果然知己相重啊。心下又多了幾分對容若的佩服,也早想見見這位風流詞人。
“表妹,你先去換套男兒裝,待會兒表哥帶你去一個地方。如今表哥先去招呼陳公子,你拾掇罷了便來花間草堂。”容若笑道。
“男兒裝?好嘞!”榭兒聽聞要女扮男裝出府耍逛,饒覺有趣,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像囚鳥出籠般飛離了去。
容若忍俊不禁,一徑回了花間草堂。
“容若弟。久不曾拜會了,近來可好?”陳維崧見容若進屋,忙放了茶,起身作揖問候。
“無恙無恙。其年兄,今日游廊賞荷,可得大展身手,讓小弟也見識見識。”容若與他拱手相迎入座,小厮忙換了熱茶。
“容若客氣了,京中誰人不知你容若詞采斐然,這回還得不吝讓為兄開眼啊。”陳維崧撫須大笑道。文人知己相見,自是相談甚歡,異常開懷。
“表哥……”玲珑一聲婉轉,陳維崧乍驚,那門外飄入一位小公子。
陳維崧不免罷茶打量起來,一襲白衫銀帶,懷攢一只古折扇,雖身量有些短小,卻生得儀表不凡,一雙杏眼好似女子一般顧盼流轉,袅娜風流,渾身的氣度飄逸脫俗,頗得容若風範。
他喜道,“容若家什麽時候來了一位如此風流倜傥的表弟,還不介紹介紹。”
榭兒進門見了來客,他身材高大,臉部方圓,留着絡腮胡子,目光如炬,讓人不敢直視,度量着這位便是陳維崧吧。榭兒方閉了嘴,心知差點漏了陷兒,忙低頭不語,只用眼瞟着容若。
“其年兄,這位是容若剛從江南來的表弟,字容榭。”容若霎時一窘,忙打了個圓場。又對榭兒道,“這位是容若舊友,陳維崧公子,字其年。”
榭兒與陳維崧互施了禮,方落座。
又有小厮來報,“少爺,顧貞觀顧公子前來拜會。正在大廳候着。”
“哈!是梁汾,快快有請至草堂,就說其年兄也在。”容若喜不自禁,連連擺手。
須臾功夫,門外朗聲一笑,先于人影奪入耳際。
“容若弟、其年弟都在了啊,看來為兄真是老骨頭一把,落得最末,讓各位久等、久等了。”顧貞觀一撩袍子,大步踏入,行禮作揖豪爽風流。
“哪裏哪裏,其年亦是剛至不久。”陳維崧起身陪笑道。
“梁汾兄,半年不見,甚為思念啊。”容若拍着顧貞觀肩頭,疏朗笑道。
榭兒擡眼望去,眼前這位剛來的先生,莫非就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顧貞觀。他清瘦高挑,眉目舒曠,一身淡墨長袍,頗有仙風道骨的氣質。正當榭兒仔細端詳着顧貞觀的時候,他亦是注意到了草堂中的這位生客。
“容若,這位小弟是?”顧貞觀邊問邊打量着這位小兄弟,只覺他眉目清秀,皓齒櫻唇,通身的書卷氣派,靈動俊俏。
“這位是容若遠房表弟,剛從江南過來,梁汾兄,你看着像誰?”陳維崧不待容若答話,便搶着說道。
“還用猜度,這小兄弟自是頗得他表哥風流了,哈哈。”顧貞觀撫掌大笑。
“榭兒,還不過來拜見顧先生。”容若微笑招手,示意榭兒。
“是,表哥。”榭兒端然行了禮,拱手作揖道,“顧先生。”
“好好……無須客氣,我與你表哥是至交知己,今兒算是相識了,今後我倆便也兄弟相稱可好?”顧貞觀滿面春風。
“最是榮幸不過了。”榭兒亦是開懷,這顧貞觀,字梁汾,工詩文,詞名尤著。與陳維嵩、朱彜尊并稱明末清初“詞家三絕”,同時又與納蘭性德、曹貞吉共享“京華三絕”之譽。
“容若,今日游廊賞荷,你可大展奇才了!”顧貞觀仰頭飲盡茶盞笑道。
“梁汾兄笑話了,在顧兄面前,何敢稱才。”容若連連擺手謙道。
“容若詞名動京華,大夥想必都着急了。瞧着時辰也快開始了,咱們還是趕緊去吧,那兒也少不得好茶吃。”顧貞觀罷了茶,當即立身欲出。
“顧兄還是如此猴急,哈哈。”陳維崧也罷了茶杯,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