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稱心澄澈的目光投在李承乾臉上, 卻發現後者默默地将眼神挪開了。
曾經那一場東宮宴席是他們最美好的回憶,如今卻變成了一個不确定的難題。這次宴席上,還會不會有另一個稱心出現,誰也不知道。
稱心的眼神在李承乾臉上停駐了幾秒, 見李承乾始終不肯與自己對視, 便也冷了臉色, 轉身出了房門。
太子和稱心之間的冷戰打響了,感觸最深的就是東宮中人。
平日裏李承乾是拒絕侍從貼身服侍的, 尤其是他每日的起居飲食,都由稱心一手包辦。
可自那日之後, 李承乾便用上了貼身的侍從。從前與他幾乎形影不離的稱心, 也時常不見蹤影。一來二去,東宮中人都覺察到了不對勁。
李承乾的脾氣倒是沒有變壞,只是發呆的時間變長了。長孫無忌給他上着課,他就能徑自愣起神來。稱心告假了一段時日, 再回來時離東宮的宮宴只剩三日了。
“郎君,太子殿下送來了請帖,邀請您三日後赴宴。”雲澤觀察着稱心的臉色, 小心翼翼地将請帖遞到稱心面前。
稱心接過那精致的請帖, 認出那上頭的字跡是李承乾的。他輕笑一聲, 擡手就将那請帖擲在了案上。
上輩子他走的是東宮的偏門, 自打出了太常寺,主簿就告誡他們,衣着定要樸素, 不可多加修飾。當今陛下崇尚簡樸,因而太子也要效仿,不能讓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而這一生,他是以伴讀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從大門走進正廳的。正廳之內,正中是太子的坐席,左右兩旁各擺了桌案。稱心一進門就有侍從引着落座,他粗略地一掃,今日到場的人除了在東宮任職的官員,大部分都是如他一般的世家子弟。
上輩子稱心是白紙一張,到了正殿就緊張得不知所措,連頭都不敢擡,根本不知道有什麽人出席了宴會。正當稱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着旁人的搭讪時,李承乾到了。
他極為熟練地在正中的桌案後坐下,瞧了瞧座無虛席的正殿,似是十分滿意地颔首道:“今日請諸位前來,是答謝諸位對本宮的幫助。本宮知道,東宮日常事務十分龐雜,衆位能夠抽絲剝繭,從亂中理出頭緒,本宮很是欣慰。他日東宮諸事,還需仰仗諸位。”
這話說得諸位東宮輔臣心中舒暢,推杯換盞間又是一陣談笑。李承乾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劃過稱心的方向,瞧見他臉上那抹淺淡的笑意,忽然擡手拍了拍。
跟約定好了似的,李承乾一拍手,外頭身着便裝的太常寺主簿,就領着一行人魚貫而入。那些人都有着纖細的腰肢,面容也大多清秀姣好,然而他們都是男子,無一例外。
他們手中拿着各色的樂器,見了主簿的眼神,便開始演奏起來。
宴席之上,如稱心一般年紀的郎君也不在少數,相當一部分甚至還娶了正妻。可他們瞧向樂工的眼神,卻讓稱心覺得分外不自在。
那樣的眼神,就仿佛一條盯上了獵物的巨蟒,眼底深處透着淫邪的光芒。
李承乾呢?
稱心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朝李承乾的方向看去。
此刻的李承乾,正無比專注地盯着一個角落。稱心循着痕跡望過去,頃刻間便愣住了。
那個角落的位置,跪着一個專注吹着埙的男子。他的手形修長而秀氣,嘴唇彎出了一個漂亮的弧度。從他嘴邊流瀉而出的埙聲,與其他樂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十分地和諧。他似乎感受到了來自上首的注視,微微擡眼看向李承乾。
就是這片刻的功夫,稱心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發出清脆而突兀的響聲。
如果稱心沒有認錯的話,這樣一張臉,長得與上輩子的稱心幾乎一模一樣,連李承乾也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坐在稱心身旁的一位世家郎君,将他蒼白的唇色瞧得分明,禁不住道:“遺直,你這是怎麽了?身子不舒服麽?”
稱心猛地一擡眼,看向他的眼神中含着無法抑制的驚惶和失措。那郎君被吓了一跳,卻又聽眼前人有氣無力道:“無事,我只是......不勝酒力。”
話還未說完,就聽廳堂一側的樂工們演奏完畢,博得了一室掌聲。稱心如同驚弓之鳥般渾身一顫,就聽李承乾開口道:“你......上前來......”
稱心似有所覺地擡眼望去,就見李承乾擡手指着那名男子。他心頭微顫,總覺得事情開始朝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那男子微微一怔,似是沒有料到,自己身處在這樣偏僻,視線難及的地方,李承乾是怎麽注意到他的。
稱心卻明白,那名男子站的位置,和他上一輩子與李承乾初遇時站的位置一模一樣。
在男子晃神的功夫裏,稱心訝異着震顫的心神,細看之下,也不得不承認。
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他禁不住擡眼朝李承乾看去,卻與太子的眼神撞了個正着。李承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移開了目光。
那男子十分規矩地走到李承乾面前,他年紀不大,顯然比如今的稱心要小上幾歲。李承乾沒有開口,只是挑起了他的下巴,這樣的動作,足可以将男子臉上每一處細節看清楚,
男子卻分明感覺到太子殿下攥着他下巴的手越握越緊:“你叫什麽?”
“小人......叫如意......”男子的聲音透着一絲戰栗。
“如意......”李承乾蹙眉念着這個名字,忽然從自己懷中掏出了一枚埙,沉聲道:“這埙,可是你的物件?”
那男子只瞧了一眼,臉上的神色就變了,支吾道:“小人......不敢欺瞞殿下,這确實是小人的物件。”見李承乾面色嚴肅,他又急忙道:“但小人可以保證,這埙并不是官家的物件,真的是小人自己的。”
李承乾一只手摩挲着埙上刻的字,一面點頭道:“我信你,這上頭不是刻着你的名字麽。”
“如意......确實是個好名字......”李承乾諱莫如深地瞧了稱心一眼,張口道:“打從今天起,你就住到宮裏來吧,我讓人給你在東宮安排住處。”
無論是宴席的來賓,還是随同如意一起來東宮演奏的太常寺樂工,都感嘆如意的好運氣。只有稱心默默地垂下了眼眸,他攥緊了冰涼的雙手,一時拿不準李承乾的心思。
如意既然被李承乾看上了,自然就不用再回到樂工隊伍之中。他侍立在李承乾身側,因着他的境遇,下首演奏的樂工每一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就盼着能被李承乾看上。
稱心将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他當然明白這些樂工們的想法。作為太常寺圈養的,專門負責伺候達官貴人的玩物,他們平日裏除了接受必要的訓練,衣食住行甚至還比不過尋常的宮女或內侍。李承乾貴為東宮太子,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且他年紀輕輕,又生得玉樹臨風,比起那些年老體衰,有着怪異性癖的大官們,簡直要好上無數倍。
能夠被圈養在東宮之中,哪怕是永遠沒有名分,對他們來說,也是一件幸事了。
更何況,李承乾給予他的,可不僅僅是普通的恩寵。
稱心心下驀地一痛,擡眼就看見如意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和李承乾淡漠的模樣。
那人頂着一張與自己前世極其相像的臉,讓稱心分外膈應。李承乾卻像是完全将稱心忘了一般,由着如意給自己倒酒。
稱心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好不容易熬到宴席将散,李承乾已經隐隐透出了醉态。
太常寺的樂人也已經退了下去,郎君們頗有些心不在焉地喝完最後一盅酒,也都各自散去。如意此番是被欽點了留下來的,是以他從座榻上小心翼翼地将李承乾扶起。
李承乾一身酒氣,絲毫不含糊地壓在他身上,嘴裏還念叨着什麽。如意以為只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正準備扛起李承乾往外走,卻忽然被一個身影擋住了去路。
“殿下醉了,将他交給我吧。”稱心語氣很平靜,只有緊握着的手洩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如意滿臉詫異地瞧着衣着打扮十分貴氣的稱心,遲疑道:“你是......”
稱心斂了神色:“我是殿下的伴讀,房遺直。”
如意眉眼間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早就聽說了,太子殿下身邊有一位備受重視的伴讀,是當朝宰相的長子,想必就是眼前這位面容嚴肅的青年了。
如意臉上露出了一絲為難的神色,咬唇道:“可是......殿下吩咐......”
稱心臉色頓時黑了半截,他也不和如意廢話,直接擡手想将李承乾接過來:“我認識殿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
然而,稱心的手剛碰到李承乾,就被他用力甩開了。李承乾整個人挂在了如意的身上:“稱心,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