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世民擡手給長孫氏夾了一個餃子, 看着長孫氏咽了下去,才輕笑道:“看你都沒怎麽動筷子,還是要多注意身子啊。”說着,又往長孫氏碗裏夾了許多吃食。
長孫氏吃了幾口, 就見李世民已經轉過了臉, 身子朝蕭氏的方向微微傾斜着, 臉上明顯的笑意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紮在長孫氏心上。傷口不深, 卻很疼。
長孫氏忽然就有種反胃的感覺,明明廣場上開闊通風, 可她卻抑制不住地胸悶。
與長孫氏的心不在焉相比, 蕭氏則要專注許多。她一直盯着遠處的爆竹看,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李世民見她看得認真,禁不住笑道:“這廣場上的布置,這爆竹聲, 論排場,不比隋代差吧?”
蕭氏顯然沒料到李世民會有此一問,她挑起眉頭, 戲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卻只是笑了笑, 沒有說話。
她今日畫的是月棱眉, 眉形如上弦月般挑起,倒将她的表情襯得更加薄涼。李世民看着那樣疏離的臉色,總覺得心底彌漫着一種征服欲, 鐵了心要讓蕭氏在自己面前露出臣服的表情。
沒有得到滿意回答的君王又問了一遍:“嗯?怎麽不說話?這年節的盛況,不比炀帝的時候差吧?”
蕭氏似是有些無奈于他的執着,笑着搖頭道:“陛下,您和他有什麽好比的。您是盛世明主,他是亡國之君,您犯不着和他比較。”
這話說得李世民心裏舒坦,可還是沒能搔到癢處。蕭氏越是推脫,李世民便越是步步緊逼,非要從她嘴裏分出個高下來。
他甚至脫口而出一句不經大腦的話:“既然朕是盛世明君,你又何必執着于過去呢?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蕭氏錯愕地看向李世民,眉眼間沒有半點傳言中的撩人風情。
“楊廣能給你的,朕也一樣能給你。名分也許有些難,不過必定能保你一世衣食無憂。”
李世民這句話的聲音并不大,坐在他身側的長孫氏卻像是被嗆到一般劇烈咳嗽起來。如此反常的舉動,李世民自然明白她是聽見了。
頃刻間,李世民有些後悔。蕭氏仍舊是一副巍然不動的樣子,一旁的長孫氏情緒也顯而易見地低落下去。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那句不計後果的問話。
還不待蕭氏答話,一旁的長孫氏就突兀地站起身來。她面上的笑容夾雜着幾分勉強,看向李世民的眼神中也帶着隐忍的控訴。可嘴唇蠕動了幾下,她到底還是沒有拂了李世民的面子,只是欠身道:“陛下,我今夜恐怕要掃興了,入冬以來我這身子就乏得很,又有些不勝酒力,眼前是得去歇了,還請陛下準許我先走一步。”
長孫氏的聲音不大,臉色也很平靜,可起身的動作還是吸引了一衆大臣的目光。就連背對着禦座的李承乾和稱心,都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
當稱心握着手中的竹節,回頭看向李承乾時,才發現李承乾繃着一張臉,臉色異常難看。
高位之上一派劍拔弩張的氛圍,身旁的李承乾又像只炸了毛的小獸,一雙眼睛戒備地盯着蕭氏,稱心就算再遲鈍也領悟到什麽。
他四下看了看,見衆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上位,便偷着伸出手,握住了李承乾隐匿在衣袖下的拳頭。
李承乾渾身一顫,下一刻就想将與他肢體接觸的人甩開,卻又馬上反應過來,那人是稱心。于是,滿身戒備就漏了一個口子,怒氣值也像窗戶漏風似的,漸漸平複了不少。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發話。李世民不曾想長孫氏會突然來這麽一出,他心下着惱,總覺得長孫氏此舉,帶了些挑釁示威的味道,故意叫他在衆臣面前下不來臺。
想到這層,皇帝的語氣也并不溫軟,反倒帶着幾分冷硬:“既然累了,就去歇着吧。這除夕宴上,衆位大臣都在呢,朕就不陪你了。”說罷,果真扭過頭去不再看長孫氏。
篝火堆旁,稱心緊緊地握着李承乾的手。通過那麽個相連的部位,他感覺到李承乾全身都在發抖,顯然在壓抑着怒氣。
長孫氏福了福身子,深深地看了眼端着酒杯的李世民和若無其事的蕭氏,在宮女的攙扶之下,一步一步緩緩地離去了。
廣場之上,衆臣說話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皇帝的興致不高,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觸犯了聖意。
李世民有些無聊地自斟自酌着,直到那酒壺之中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液,他才有些驚訝地放下酒杯。沖面無表情的蕭氏道:“從方才開始,你就再也沒笑過......”
李世民湊近了,便帶來了一股酒氣。蕭氏不自覺地挪了挪身子,又聽李世民道:“不用那麽緊張,方才朕的話,你好好考慮。朕不過就是想知道,炀帝當年在這殿上,是怎樣與臣下同樂的。”
李世民原本已不指望蕭氏回答這個問題,不曾想蕭氏卻忽然開口道:“陛下,您真想知道?”
李世民登時來了興致,含笑道:“那是當然,這事兒你可是最有發言權的。”
蕭氏淺笑道:“楊廣不愛用蠟燭,他嫌那燭臺的氣味不好聞,平日裏都不用,就更別說年節時分了。每到除夕夜宴,他便會命人尋來鵝卵大小的夜明珠,将這個大殿映得亮如白晝,還沒有半點嗆人的氣味。”蕭氏的語氣永遠是那般平淡,天大的事情到了她的口中,都是那般稀松平常,反觀李世民的臉色卻早已變了。
然而蕭氏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還有那爆竹,都是小孩子稀罕的尋常玩意兒。楊廣素來是瞧不上這些的,他沒有別的長處,唯有在這享樂一事上,實在是天賦異禀。他會命人堆上兩三人高的沉香木堆,到了除夕夜裏,就用火把點燃。香氣能從這兒源源不斷地傳出宮去,光是這一堆子沉香木,怕是十車竹子也夠不上。”
李世民的臉色已經徹底黑了,他從未被人這麽狠狠地打過臉。偏偏這張臉,還是他主動伸上去讓人抽耳刮子的。
為了掩飾自己的尴尬,李世民輕咳了兩聲,朝下首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目光正好投在了魏徵身上。
李世民讪笑道:“別說夜明珠、沉香木了,就是今日這一廣場的蠟燭,擺到魏徵面前,他能從今晚和朕一直念叨到明日。”
蕭氏聞言笑出了聲,這是今夜以來,李世民瞧見的,她唯一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陛下素有容人之量,天下人都知道。陛下與楊廣相比,非不能也,實不為也。”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算是徹底說到李世民心坎兒上了。
确實,以李世民在衆臣之中的威信,他想要夜明珠,想要沉香木,不知多少人搶着給他送。可李世民不是楊廣,他也不會為了一場除夕宴就如此奢侈。雖然他已經盡己所能去講排場,可跟楊廣這樣的天才享樂家相比,确實還差得很遠。
李世民看向蕭氏的眼神越來越暧昧,裏頭夾雜着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驚喜有之,欣賞有之,迷離有之。蕭氏對上那樣的目光,卻忽然笑了一聲,那笑聲透出了一陣蒼涼:“陛下,我勸您還是息了旁的心思,珍惜身邊人吧。”
李世民神色一凜,不明所以地看向蕭氏。不明白前一刻還如同體貼知己般的人兒,後一刻怎麽就将自己判了個秋後問斬。
蕭氏指了指自己的臉,她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眉心貼着精致的花钿,不論何時都是一個雍容的美婦。即便已經不再年輕,可蕭绾绾的美,依舊是那樣驚心動魄。
她沖李世民笑了笑,那笑裏帶着濃濃的敷衍:“陛下,我在楊廣身邊呆了許多年,早就習慣了那樣奢靡的一切。我會穿最華貴的衣物,會用最上等的衣料,金銀珠寶、玉石瑪瑙,所有的這些,對我來說一樣都不能少。您的這些小把戲,我還真看不上眼。”
蕭氏說這話時,臉與李世民貼得極近,看在旁人眼裏,兩人就像在耳語一般。只有李世民知道,從蕭氏嘴裏吐出來的話,有多麽地大膽放肆。
這一回,李世民望向蕭氏的眼神裏,透着失望和不滿。蕭氏卻不以為意:“若是您能滿足我方才所說的那些,讓我終日錦衣玉食,那我自然是願意的,可若是蠟燭、爆竹一類的物什,那還是算了吧。”
說完,不顧李世民鐵青的臉色,便如同醉了一般,擡手指着下首的一個人,揚了揚手中的酒壺道:“沒有酒了,你......去替我将酒拿來。”蕭氏指的不是別人,正是杜如晦。
杜如晦鐵青的臉色,絲毫沒能影響到蕭氏。只見她睜着一雙勾人心魂的桃花眼,輕笑道:“陛下,一醉解千愁啊,這難得的佳節,怎麽能沒有酒呢?”
蕭氏舉着酒壺的動作,就像在李世民腦子裏紮了根一樣,讓李世民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
當李世民望向一旁,長孫氏用過的酒杯時,忽然就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整個人從天靈蓋到腳底都清醒了過來。
如果長孫氏在場的話,只會半勸半哄地拿過李世民手中的酒,佯裝生氣地勒令他不許再喝了。哪會像如今的蕭氏這般,撺掇着李世民酗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