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稱心從宮門返回殿內的一路上, 都在思量着李綱的話。李承乾的确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 越是嚴厲的批駁, 在他身上越是産生反效果。
或許對于他來說, 于志寧、張玄素等人雖然是東宮的輔臣,卻歸根結底是李世民的臣子。李承乾對他們始終帶着戒備和防範,整個東宮在最緊急的時候, 都沒有擰成一股一致對外的繩。
稱心想得入神,沒有看清前頭的路。李承乾就在殿門處看着他, 一步一步地沖着一根柱子走去, 眼看着腦袋就要磕柱子上了,李承乾趕緊伸出自己的手。
稱心下一秒就覺得腦門磕到了一個東西, 錯愕間一擡眼就看見了李承乾似笑非笑的表情。定神再一瞧,就見李承乾的手墊在了柱子上,做了一回夾心層。
稱心一邊揉着額頭,一邊聽李承乾半真半假地數落道:“想得那麽入神, 也不知道瞧瞧路。回頭腦門上頂着一大包出去,可別說我欺負你。”
稱心心裏惦記着事兒, 語氣就有些發虛,支支吾吾地也就吐出了幾個詞。李承乾見狀,只好将人拽進屋裏,忽然就着他的腦門拔了根頭發。稱心只覺得頭皮一疼, 趕緊捂住沖李承乾幹瞪眼。
李承乾理直氣壯道:“我看見白發,替你拔了你還瞪我。”說着,踮着腳在稱心腦門上抹了兩把。
“心思重的人, 就容易長白發,這叫未老先衰。你有事兒別都放在心裏,這樣老得快。咱們差着歲數呢,再怎麽着你也得等等我吧。”
稱心知道李承乾在勸自己,可他這思慮重的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嘴上答應着,真遇上了事兒,還得跟自己較勁兒。
自打第一次見面後,李綱對李承乾的印象十分不錯,也就擔下了太子太保的職責。稱心就一直以伴讀的身份旁聽,這一熬,便熬到了年關,房玄齡終于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他就地放人的政策下,河北緊張的局勢終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由河北進京的官道上,總算不再遍布着囚車,百姓也終于從惶然的日子中解脫出來,漸漸相信了李世民天下和解的政策。
雖然過程十分艱苦,可房玄齡這一次的差事辦得十分漂亮,過了這麽久,李世民的氣也消得一幹二淨。更重要的是,□□厥的變故幾乎吸引了李世民所有的注意力,在突厥的大問題上,他再也沒有精力去計較拒婚這種小事了。
卻說自打武德九年渭水之盟後,突厥的情形便每況愈下。颉利可汗連年征戰,帶給突厥百姓的就是沉重的負擔。突厥內部的勢力也是錯綜複雜。颉利防範着突利和郁射設,彼此的隊伍間時有摩擦。
誰也沒有想到,迎來了冬季的突厥,同時也迎來了一場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暴雪。原本長在草原上的牲畜,大多沒有熬過這個嚴酷的寒冬。它們的屍身,就掩蓋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當中。
沒有了賴以為生的牲畜,突厥人的生活一下子捉襟見肘起來。在這場雪災裏挨餓受凍的當然不止是牲畜,還有活生生的突厥百姓。
他們沒有了食物和生活資料,這樣靠山吃山的民族,抗災害的能力實在太弱,再加上颉利這樣一個只會征戰冒進的領導者,擺在突厥百姓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條。
幸好,突厥還有理性尚存的統治者,突利和郁射設的部隊開始尋找其他出路。年關之際,李世民就收到了突利和郁射設遣使者送來的降唐書。光靠他們兩部的力量也許無法和颉利抗衡,但大唐卻可以作為他們最堅實的後盾。一旦李世民出兵,以突厥如今的實力,根本不可能有還手的力量。
在長孫氏的記憶裏,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屋內燒着上好的炭,将屋裏屋外分成了兩個世界。明明溫度十分舒适,長孫氏卻莫名地有些胸悶,總覺得胸口有一股郁氣揮散不去。
她披上厚重的大氅,倚在那胡床之上,讓侍女将窗打開一個口子,就着那麽一點兒的空間,去瞧那外頭挂滿了霜白的枝杈。
侍女在一旁替長孫氏溫着酒,輕笑道:“日子過得真快啊,又是一年了。”
長孫氏輕撫着胸口:“這宮裏頭的日子過久了,總會懷念在□□的日子。那個時候承乾還小,青雀還沒出生,陛下常年征戰......”
侍女接話道:“這些年來,無論這宮裏頭進了多少人,您都是陛下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宮人們瞧着帝後鹣鲽情深的模樣,實在是打心眼兒裏羨慕。”
一句話說完,過了許久都沒有聽到長孫氏的聲音,侍女轉頭一瞧,就見長孫氏不知何時竟然睡着了。那侍女吓了一跳,趕忙上前将窗子掩好,又給長孫氏蓋上了薄被,這才輕手輕腳地離去。
待長孫氏再次轉醒時,太陽都已經下山了。長孫氏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額頭,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的情形,這才想起前事,
“怎麽就忽然睡着了呢?”長孫氏輕聲喚着侍女,就見那侍女擔憂地瞧了她一眼:“您醒了。”
長孫氏沖她安撫性地笑笑:“許是入冬了,總覺得今冬特別嗜睡,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染上的毛病,身子乏得很。”片刻後,又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酉時剛過,您可要用膳?”侍女小心地将她攙扶起身。
長孫氏擺了擺手,又問:“陛下那頭可有吩咐?”
侍女一面替她更衣,一面應道:“陛下今日要接見突厥使臣,內侍監已經前來通禀過了。”
李世民的确是在太極殿內接見突厥使臣,可在使臣一行中,還有一位誰都沒有想到的人。
她就是隋炀帝的皇後蕭氏。
蕭氏是被突利可汗遣人護送回唐朝的,當她走進太極殿時,李世民的眼睛就一直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她身上穿的是突厥的服裝,厚重的羊毛讓她的身形看起來有些臃腫,可即便是這般風塵仆仆,也還是沒能掩蓋住她過人的美貌。
和那些急切的使臣不同,蕭氏的每一步都是慢條斯理的。她對長安并不陌生,當年楊廣就是在長安即位為帝的。只不過那個時候,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後,而今日她站在突厥的歸降隊伍當中。
可無論是何種處境,蕭氏還是那個蕭氏,永遠是這般淡定從容,置身事外的模樣。
突厥的使臣大聲宣讀着歸降書,李世民的眼神卻黏在蕭氏身上,這委實不是個大國君主該有的做派。
杜如晦在臺階之下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李世民才回過神來。準了突利可汗向唐朝借兵的請求,命李靖和李世勣領兵攻打突厥。
而蕭氏,就被留在了宮內。
在蕭氏被送下去歇息後,皇帝看着那殿中的歌舞,頗有些意興闌珊。李世民的心不在焉,房玄齡看出來了,杜如晦也看出來了。兩位臣子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又不約而同地挪開了目光。
這一晚,李世民沒有歇在後妃的宮中。他撇開了侍從,換了一襲常服,偷偷摸摸地來到蕭氏下榻之處。
蕭氏坐在庭院冰涼的石凳之上,此時的她已經褪去了異族的衣物,整個人也收拾一新,如今的衣衫倒是襯出了她曼妙的曲線和慵懶的風情。
李世民就像着了魔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無知無覺地朝她走去。蕭氏聽到腳步聲,就像一只戒備而機警的雌鹿,猛地站起身來。
看清來人之後,蕭氏臉上劃過一絲愕然,繼而又放松下來,唇邊還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見過陛下。”蕭氏身子袅袅地向李世民行了禮。
李世民看着面前風情萬種的女子,忽然就不知該說些什麽。就像杜如晦曾經說過的,蕭氏是隋炀帝的皇後,她不該與李世民有一絲一毫的瓜葛。可李世民見到她,就像是心肝脾肺同時被撓一般,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癢意。
“在宮裏......住得還習慣麽?”李世民沉默了半晌,終于憋出一句話來。
蕭氏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這些年,再落魄的地方我都住過,現如今回到宮裏,倒是有些不習慣了。”
唐代的宮殿本身便脫胎于隋,也沒有經歷大的改動。蕭氏住在這兒,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記憶深處的故人。
重新歸于沉寂的空氣,讓兩人都有些不自在。李世民擡頭望向布滿了繁星的天際,沉聲道:“又是年關了。”
蕭氏像是對這個話題有了些興致,唇角泛起一抹淺笑:“是啊,宮裏只有過年的時候最熱鬧,平日裏都冷冷清清的,唯有年關才有些鮮活氣。”
李世民像是被蕭氏的話啓發了似的,忽然笑道:“說起來,宮裏确實許久都沒有熱鬧過了,恰逢突厥獻降,朕也想好好慶祝一把。”
李世民一雙眼眸分外明亮,當他低下頭時,忽然就瞧見蕭氏唇邊的一抹輕笑。那一刻,李世民忽然領悟了,什麽叫天地為之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