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冊封典禮結束後, 一衆臣子也都知道了皇帝有多寵愛這位太子爺。一時間, 房府門庭若市。
雲澤苦着一張臉, 蹭到稱心面前, 愁眉不展道:“我的好郎君,今兒個都第三撥了,這樣下去, 還不曉得要推拒幾撥呢。”
沒錯,打從天明到晌午, 就先後有三撥客人, 想要拜訪稱心。雖然稱心如今還沒有正式的官職,可憑着他宰相之子和太子伴讀的身份, 就已經夠讓人趨之若鹜的了。
稱心瞥了雲澤一眼,笑道:“還有再來的,你就直接說我不在府中,不見客。”
雲澤瞪大了眼睛, 低聲嗫嚅道:“可郎君不是分明在麽......”
稱心放下手中的書,從書案後站起身來, 讓雲澤替他理着衣衫:“李太保今日第一回在東宮講習,我得進宮去。”
稱心口中的李太保,是李世民新任命的太子太保,名喚李綱。李綱是隋朝遺臣, 官至禮部尚書,可謂位高權重。更重要的是,他曾經擔任過兩任太子的老師, 隋朝的廢太子楊勇和唐朝的隐太子李建成,都曾是他的門生。如果算上李承乾,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擔任太子的老師了。
稱心坐在前往東宮的馬車中,看着蔚藍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氣。待他進了崇仁殿,才發現李承乾早已穿戴整齊,正伏案習字。見了稱心,一張臉冰消雪融般笑開來:“你來啦,快過來。”
稱心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一眼就瞧見了那蜀紙上的“稱心”二字。心頭微甜的同時,卻又惱道:“過會兒李太保就要來了,還這麽沒正形。”
李承乾一雙眼睛盯着他的臉仔細瞅,直到确認稱心臉上帶着笑,方才心滿意足地牽起稱心的手:“走,我們去接人。”
接人?稱心懵懂地問道:“接什麽人?”
李承乾朝他眨了眨眼睛:“當然是李太保呀,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稱心就這麽被他牽着走,心頭卻憋了一堆子的疑問。李承乾身為太子,李綱就算再老資格,也應當親自上殿拜見,哪有太子相迎的道理。可瞧着李承乾的表情,卻是絲毫不在意。
聯想到上一世李承乾如同混世魔王般頑劣的表現,稱心有些不安地輕扯李承乾的袖子。
李承乾似有所覺般回轉頭,莫名道:“怎麽了?”
稱心蹙眉道:“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了,李太保是前朝老臣,賢名遠播,他說的話也是為你好,你......”
話說了一半,稱心頓住了。他瞧見李承乾臉上的笑意失了蹤影,一張俊臉板了起來,只當他是生氣了。
李承乾硬邦邦地問道:“我怎麽了?”
稱心斂了眉目,輕聲道:“你......別生氣。”
這下子,李承乾沒忍住笑出了聲,方才強裝的冷臉瞬間破了功。
“如果你來當我的教習,我必定不生氣。”李承乾勾起唇角,湊近了稱心道。
稱心這才知道他在拿自己尋開心,只能無奈地推了他一把:“你站好......”
還不待稱心收手,李承乾忽然就“哎喲”了一聲,捂着肚子眼看就要蹲下身去。
稱心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出,趕緊湊上前去問道:“怎麽了?”
李承乾咬着唇,臉部極其生動地揪成一團:“我......肚子疼......”
稱心一聽急了,就想将人攙到一旁,沒曾想這人竟像膏藥一般粘着賴着不走了,只一個勁兒地說:“疼,你給揉揉。”
稱心也算是見識過這人耍賴皮的模樣,當即把李承乾的手撂下,徑直往前走去。也不管身後的人,是不是在嗷嗷叫着。
李承乾一瞧沒門,那臉變得賊快,只一瞬間就恢複了正常,輕咳兩聲緊趕兩步追上稱心,絕口不提方才腹痛的戲碼了。
稱心偷着瞄了他一眼,見他臉色如常,調侃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當稱心在東宮正門前瞧見李綱的時候,就明白李承乾為什麽要來接人了。李綱年事已高,許是年輕時受過傷,腿上落下了毛病,現如今腿腳不利索,必須有人攙扶着才能行走。
稱心原以為李承乾會不耐煩,不曾想李承乾卻像是早就習慣了一般,徑自上前朝李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李綱坐在那四人擡着的竹藤椅上,被太子的大禮吓了一跳,臉上的皺紋愈發明顯了:“使不得,使不得,老臣當不得太子殿下如此大禮。”
李承乾再次擡起頭望向藤椅上的李綱時,眼眶竟然有些發紅。他吸了吸鼻子,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啞聲道:“晚輩一向十分尊敬您,這個禮,是學生向老師行的。”
連稱心都不知道,在李承乾上輩子最後的時光中,他總會想起這位太子太保。在李承乾眼中,李綱就像他的祖父一般,從容、睿智、慈祥、平和。李綱的性子與李承乾南轅北轍,卻總能明白李承乾的心思。他對李承乾要求嚴格,卻從不會求全責備。在李承乾的記憶裏,李綱從沒有訓斥過他,更沒有像張玄素、于志寧一般,寫些言辭激烈的奏章。他生氣時只是默默地瞧着李承乾,直到理虧的李承乾在他的目光中敗下陣來,自覺認錯。
若說上輩子李承乾對不起誰,李綱絕對算一個。他辜負了李綱的期望,一度覺得無顏去見已逝的教習。
在李綱上任太保之前,就已經聽說過承乾太子的賢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少年俊傑,更難得的是,這樣天資卓越的孩子,竟然在自己面前沒有半絲架子,謙虛恭謹的态度讓李綱十分詫異。
同樣詫異的還有稱心,上一世,稱心從來沒有見過李綱。在他進入東宮成為李承乾的人時,李綱早已逝世多年。李承乾尊師好學的形象也早已坍塌,變成了日後那個為百姓所熟知的惡劣纨绔。稱心不知道,是因為李綱本人的教導方式适合李承乾的脾氣,還是李承乾生病後脾氣大變,才致使李承乾與後邊的教習,關系日益惡劣,乃至走向冰點。李承乾甚至還一度派人暗殺直言勸谏的張玄素,其行徑之極端大膽,實在讓人咂舌。
稱心強迫自己的思緒歸位,就見李承乾小心翼翼地将李綱攙下竹凳,扶着他一步步地朝殿中走去。李綱的腳步很慢,幾乎是一步步地在地上挪動,可是李承乾卻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李綱在殿中坐下,李承乾先給他倒上了茶,并不急于請教。待李綱緩過勁兒來,看向李承乾的神色果然不一樣了。
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李綱雖然曾兩度擔任太子教習,可楊勇資質平庸,常常将他的規勸當做耳旁風;李建成則更親信王珪和韋挺,李綱在李建成面前,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李承乾給予李綱的禮遇,實在讓他受寵若驚。當他接下來為太子講授經史時,驚訝地發現李承乾多數情況下都能對答如流,遇到困惑之處,他稍加點撥,李承乾很快就能明白。原本十分枯燥的課程,師生二人一問一答,竟然變得生動起來。
李綱甚至還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位太子似乎十分熟悉自己的一些小習慣,比如講授之時,左手邊會放上一碗茶。
在李綱觀察着李承乾的同時,稱心也在觀察着李綱。細看之下,竟然真的讓他發現了端倪,李綱不會批評李承乾,更不會說這個不對那個不能,在多數情況下,李綱對太子都是以鼓勵為主。
這一日的課程下來,可謂是師生盡歡。稱心也覺得獲益良多,白日的時光竟然顯得太過短暫,直到傍晚時分,李承乾才不舍地将李綱送走。
這一回,将李綱送出門的人換成了稱心。
李綱顯然是聊興起來了,拉着稱心的手笑道:“你就是房中書的兒子?”
稱心腼腆地應道:“不才慚愧,有一事想請教先生。”
李綱笑呵呵地颔首道:“你問吧。”
稱心斟酌着詞句道:“家父從小為我啓蒙,可謂十分嚴格。可方才先生言談之中盡是誇贊,倒讓我有些不适應了。”
李綱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臉上的褶子就像溝壑一般:“若你是我的兒,我自會對你嚴苛些,可這不是還有殿下麽。”
稱心不解道:“學生愚鈍,還請先生明示。”
李綱笑道:“說到底,太子是君,我是臣。太子個性聰慧,一點就透,能夠和風細雨地說話,我又為何要疾言厲色呢?退一步說,就算太子頑劣不堪,我也不能失了君臣的本分,誰都喜歡聽贊揚的話,太子也不例外。只是這贊揚也是有技巧的,太子這一面兒做得不好,你便揀那好的一面先誇他,再指出他不好的一面。這給一甜棗再給一棒子,才容易聽進去。”
一瞬間,稱心就明白了李綱為什麽那麽受李承乾的尊敬。其實多數時候,尊敬都是相互的。李綱懂得顧全李承乾的面子,用先揚後抑的方法勸谏,效果明顯比那硬碰硬的勸谏要好得多。只可惜,李綱去後,東宮的輔臣都不懂得這個道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李綱有毒,他教過的太子,最後的下場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