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無論房家陷在怎樣的愁雲慘霧中, 這日子總歸是要繼續過的。
房玄齡也得帶着李世民的敕令, 到河北去安撫李建成、李元吉的舊部。不過在此之前, 房府也迎來了一件喜事。
稱心已經年滿二十歲, 到了正式行冠禮的年紀。
唐初百廢待興,人們好不容易從動亂的時代中緩過來,開始有閑情逸致去複興舊時的禮數。在房家這樣的書香門第, 行冠禮是一件大事。
房玄齡命人挑出了一旬中的黃道吉日,并請來了杜如晦做大賓。
到了行冠禮那一日, 房玄齡和盧氏都穿上了正式的禮服, 慈愛地看着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俯身跪在他們跟前。
房玄齡笑着颔首道:“好,好啊......”說着, 拿起一頂缁布冠替稱心戴上。缁布冠顧名思義就是一塊黑布,被授予此冠的男子,從此就有了參政的資格。緊接着,房玄齡又拿起了第二頂冠, 這是一頂皮弁,皮弁用鹿皮精心制作而成。皮弁就相當于軍帽, 表示從此男子能夠效力于軍隊。而這最後一頂冠,則是爵弁,爵弁是參加大祭時所佩戴的冠帽。這三重冠帽由長輩授予晚輩,晚輩也就正式成人了。
稱心穿着禮服, 頭戴爵弁,只覺得內心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欣喜。上一世,他年紀輕輕就被送進了太常寺, 從來沒有人為他行過冠禮,更不用說像今日這般,賓朋滿座,鮮花着錦。
房玄齡看着身姿挺拔的兒子,在禮服爵弁的映襯之下,更顯得他儀表堂堂。在同僚的稱贊羨豔聲中,房玄齡不知不覺就喝多了,拉着稱心到一旁囑咐道:“直兒,此去河北,少說也得二三旬。你已是弱冠之年,在家中要孝敬母親,照顧幼弟,萬事三思而後行。”
稱心颔首道:“孩兒明白,還請父親放心。”
事實證明,房玄齡所料不錯,河北的問題,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官吏派系之間相互傾軋,從前得勢的太子/黨和齊王黨,如今都小心翼翼地夾着尾巴做人,可即便是這樣,卻仍舊躲不過那些得了勢的秦/王/黨刻意找茬。
不少的官吏,前一刻才聽說新君對過往的站隊問題既往不咎,下一刻就被死對頭揪住了錯處,一堆子的欲加之罪迎面砸來,直把人打個措手不及。房玄齡趕往河北的路上,就瞧見了許多被押送進京的犯人,細問之下,居然都是以圖謀造反,心懷不軌的名義被押送的。
房玄齡皺眉聽着,只覺得問題十分棘手。當今聖上三申五令,卻還是敵不過手下之人的陽奉陰違。
随行的侍從并不知道房玄齡的所思所想,只是覺得這位中書令一路上憂心忡忡的.眼見着天色已晚,便向房玄齡建言道:“房中書,前頭不遠處有一官驿,如今這人困馬乏的,不若就在驿站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趕路?”
房玄齡颔首道:“也好,養足了精神才好趕路。”言罷,便吩咐侍從将那門下省下發的驿券拿出來。
驿站的夥計接過那驿券一瞧,臉色登時恭敬起來:“郎君這邊請。”房玄齡正用着酒水燒餅,就聽見店門處一陣喧嘩聲:“店家,快些來人招待着,耽誤了爺我押送犯人,就問你個妨礙公務的罪名。”
夥計聽見聲音,給房玄齡倒酒的手一抖,酒液竟然撒到了房玄齡的衣襟上。這下子夥計全然慌了神,他對眼前這位郎君的來頭一清二楚,門下省認證的三品官員,哪裏是他一個小夥計能夠得罪得起的。是以夥計吓得連聲兒都變了調:“郎......郎君......我,我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
房玄齡的侍從剛想發作,卻被房玄齡擡手止住了。
夥計仔細打量着房玄齡的臉色,見他沒有動怒,嘴角還挂着一絲和煦的笑意,一顆心才落回到肚子裏。
“這外頭是什麽人?店家為何如此慌張?”房玄齡溫聲問道。
“噓!”店家聞言,趕緊給房玄齡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郎君有所不知,那些個都是押送犯人進京的官差,開罪不得.若是一不留神得罪了他們,他們就以謀逆的罪名把旁人也牽連進去,所以老百姓都不敢惹他們,見到他們都繞道走。”
房玄齡蹙眉道:“竟有這等事?官府不管麽?”
店家擺了擺手,苦笑道:“這囚車不還是官府的麽?自從秦王得了天下,這官府裏頭就鬧得不可開交,好幾個官員都被押送進京了,罪名就是造反謀逆。您是不知道,這裏頭貓膩多着呢,被押送的官員裏,有的很愛護百姓,百姓都舍不得他們,可又沒辦法,稍稍替他們求個情,便會将自己牽連進去。時間久了,百姓也就知道了,這當今聖上,是要把異己全都......”
殿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讓房玄齡哭笑不得,這誤會可大了去了。
店家見他沒出聲,還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聽衆,竟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您是不知道,尋常百姓惹不起他們,最起碼還能躲一躲,可我這是躲都躲不過。在這驿站裏,兩三日就要招待他們一回,這天天都提心吊膽的,也不知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房玄齡詫異道:“兩三日?這麽頻繁?”
店家點頭道:“兩三日間必有一輛囚車打這兒路過到長安去。囚車經過的時候,百姓就這麽看着,不信您可以問問,河北的百姓都知道,連着好幾批人被處置了。”
房玄齡越聽,臉色便越發難看起來,他禁不住起身走向那兩個官差打扮的人。
那兩個官差,卻連個正眼都不給他,自顧自地喝酒劃拳侃大山,直到房玄齡在囚車旁停了下來,隔着欄杆仔細瞧那囚車中的人,兩個官差才警覺起來。
“你是誰,趕緊走,別湊那麽近,不然回頭連你也一起抓進去!”
房玄齡卻像沒事人一樣,仔細打量着囚車中滿身血污的兩人,開口道:“敢問二位官人,這囚車裏頭是什麽人?”
其中一名官差被噎了一下,嗤笑道:“你倒是膽兒大,說出來吓死你。這裏頭的兩位,一位是前太子千牛,一位是前齊王護軍,犯的都是死罪。此番我們正要将他們押送進京,奉勸你啊,還是少管閑事吧。”
房玄齡卻完全沒将他的勸告聽進去,仍執拗道:“他們兩位所犯何事,要大張旗鼓地押送進京?”
這一句可把那官差的怒火點燃了,高聲喝道:“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都說了他的身份,你還不明白麽?事情牽涉到前太子和齊王,不想死就給我滾遠點兒。”
另一位官差卻明顯沉着許多,同伴在發火的時候,他卻仔細地打量着房玄齡的衣着。眼前人雖然沒有穿官服,卻自有一種身居高位,滿腹經綸的氣度。穿着打扮能夠僞裝,氣度卻騙不了人,更何況這是在官驿,保不齊就會遇見大人物。本着小心謹慎的原則,那官差還是捅了捅正在發火的同伴。
下一刻,卻聽見房玄齡面不改色道:“當今聖上敕令已下,對前太子和齊王的舊部既往不咎,你們為何還要不斷地将犯人押解進京?”
“你......”那暴脾氣的官差從來沒有遇過這麽大膽的人,剛欲發作,就被同伴死死地拽住了衣袖。急得大吼道:“你拽我做什麽,不教訓教訓他,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的同伴卻忽然朝房玄齡行禮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房玄齡笑了:“房玄齡。”
瀕臨暴走的官差嗤笑一聲,卻驀地反應過來,瞪着房玄齡的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你是房玄齡?!中書令房玄齡?”
卻說房玄齡的侍從在一旁旁觀了整一出鬧劇,憋了一肚子的火,好不容易這下子房玄齡亮明了身份,趕緊就将門下省發放的驿券拿給那二人看了。
中書令可是正三品的中書省長官,那兩名官差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大的官,登時惶恐起來,表情看起來也有些沮喪。
房玄齡卻并沒有責備他們,而是沖他們道:“将囚車打開。”
不明所以的二人只能照做,所有的一切都像做夢一般。待囚車打開,房玄齡竟然親手替那兩名傷痕累累的囚犯松了綁,下令将他們原地釋放。
這下子,兩名官差才回過神來,一臉苦相地望着房玄齡:“房中書,您這樣......小的沒有辦法回去交差啊。我們的長官說了,必須把人押送京城,這才押了丁點兒路程,離京城還遠着呢。”
房玄齡摸着胡須,輕笑道:“要是你們的長官問起,就說是房玄齡讓放的,出了問題有我擔着。”
“可是......”那官差還是有些忐忑,話未說完,又聽見房玄齡話鋒一轉:“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們的長官,違逆敕令,公報私仇,該當何罪?”
此話一出,再沒有人敢質疑房玄齡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