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稱心從東宮脫身回到府中時, 看到的就是面沉如水的房玄齡。
“父親......”稱心喚了一聲。
房玄齡像是忽然驚醒一般, 擡眼看向了兒子。當年那個被他抱在懷裏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他的身上, 融合了房玄齡的儒雅和盧氏的英氣。确實是個翩翩少年郎,也難怪李世民會想招他當驸馬。
“直兒,你想要當驸馬麽?”房玄齡的語氣中, 含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父親,孩兒并不想尚公主。”稱心平靜地應道:“只是這婚約,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房玄齡輕嘆一聲:“你與崔氏的婚約是确有其事, 當年我和你崔伯伯曾經約定過,若是降生的是一男一女, 兩家便結為親家。只可惜崔家先後降生的是兩個男孩兒,這個約定便作廢了。可你崔伯伯家,新近生了第三胎,是個女孩兒。”
稱心愣住了, 聽這話裏的意思,他這婚約, 竟然是跟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娃定的。
“可父親......這......”稱心也不知該怎麽評價這荒唐的婚約。時隔多年,在李世民賜婚面前,房玄齡完全可以不提這一出,可他不僅提了, 還提得鄭重其事。
光憑這一點,就能看得出房玄齡對賜婚的态度。
“直兒,有些話咱們得悄悄說。我知道你的志向遠大, 這驸馬的名頭雖好,到底是個虛銜,況且你還有範陽盧氏的血統。這尚公主一事,就算是我同意,範陽盧氏也不會同意的。”房玄齡看着稱心訝異的表情,還以為他心裏不服氣。
稱心轉瞬間就明白了房玄齡的意思。就連房玄齡自己,在迎娶盧氏一事上,也見識過世家高門的傲氣。可崔氏、盧氏越是自視甚高,反倒有越多的人趨之若鹜,争相迎娶世家的女子。生在高門中的女子,從來都是不愁嫁的。
而世家這種目中無人的作風,就連到了皇家公主面前,也沒有絲毫的收斂。那些決心在朝堂上一展抱負的世家郎君,大都拒絕迎娶公主。他們都是要靠自己的真才實學贏得實缺,而不是做一個吃軟飯的。
以房遺直的出身,自然也應當如此。
“父親,孩兒明白了。”這一刻,稱心無比慶幸自己的出身。他隐約記得,上輩子李世民也為高陽公主和房遺直賜過婚,而房遺直最後也沒有迎娶李映蕙。一直到李承乾被廢,房遺直都沒有娶妻。
房玄齡見兒子沉默了,半晌又道:“直兒,等崔氏的千金長大了,公主的婚事早就定下了,這不過就是權宜之法。況且若真能娶到崔家的女子,對你而言也是極好的。”
稱心聞言哭笑不得:“父親,我比那崔家的千金大上許多,這婚事如何能作準......”
看着房玄齡飽含深意的表情,稱心也明白,不論他與崔氏的婚約如何,他和高陽公主,都再無可能。博陵崔氏的女兒,絕沒有給他房遺直做妾的道理,當然,公主就更無可能了。
好好的一樁賜婚,就這樣被房玄齡拒絕了。正當大家都以為這一頁就這樣掀過去的時候,消息卻不知怎地傳到了高陽公主的耳朵裏。
“公主,如今宮裏都在傳,說房中書的長子房遺直,拒絕了陛下的賜婚。”
高陽絞着手中的帕子,猛地一敲桌子,卻将自己的手敲紅了一塊,疼得直皺眉。她一面捂着敲紅了的手,一面埋怨道:“房遺直,他算個什麽東西。父皇把我嫁予他,本就是下嫁,他居然還敢抗旨?!那個崔氏女是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竟然敢跟我搶正妻的位置?!”
侍女深知李映蕙争強好勝的性子,好心提醒道:“博陵崔氏可是世家大族......”
李映蕙卻嗤笑道:“世家?如今哪裏還有什麽世家,我可是公主,國君的女兒。崔氏就算再高貴,也不過是個臣子的女兒。”
侍女小心翼翼地瞄了李映蕙一眼,輕聲喃喃道:“可是奴婢聽說,那房大郎的姻親對象是個新生的女娃,如今還不到三歲。”
生性高傲的李映蕙哪裏受得了這個,她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什麽?還不到三歲?我還當那崔氏長得是國色天香。如此說來,不過是那房遺直不願娶我罷了。”李映蕙的聲音涼涼的,聽得侍女心裏發毛。
李映蕙看着她那被鳳仙花汁染成鮮紅色的指甲,冷笑道:“說到底,不就因為我不是嫡女麽?若是換成李麗質,他房遺直還不上趕着倒貼。”侍女被李映蕙陰恻恻的語氣吓得不敢說話,卻又聽李映蕙道:“說起來,這房家除了房遺直,可還有別的郎君?”
唐朝的後宮,宮女多如牛毛,平日裏正事兒也不多,得了空就聚在一起聊些家長裏短,因此對京中大員的子嗣,了解得一清二楚:“有的,房家除了大郎君房遺直,還有二郎君房遺愛。”
“房遺愛?”高陽公主輕聲念叨着這個名字:“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那侍女一聽,頓時變了臉色,結巴道:“公,公主......你不會是想......使不得,那房遺愛尚未到婚配的年紀,公主你......”
李映蕙卻不以為意地笑道:“就算未到婚配的年紀......不還有婚約之說麽。他房家就算有天大的面子,也總不能拒絕父皇兩次吧。”
侍女看着李映蕙的笑容,第一次覺得那笑如此地滲人。她聽見李映蕙緩緩道:“房遺直不願娶我,我便嫁予房遺愛,讓他也嘗嘗,爵位被奪的滋味!”
侍女被吓得噤了聲,李映蕙掃了她一眼:“沒用的東西,你若是膽敢将今天的事說出去半個字,我便命人将你的舌頭拔下來,讓你至死都做個啞巴。”
侍女腿下一軟,險些跪倒在李映蕙面前。李映蕙見狀,漫不經心地問道:“禮佛的器具備好了?”
侍女哆嗦着應道:“備......備好了......"
高陽公主這才坐到了鏡前,斜了侍女一眼:“還不快替我梳妝......”
這一日,李世民正攜了韋貴妃在昆明池上泛舟,卻忽然瞧見池邊上有一個人影,瞧着是位女子。李世民好奇心頓起,連忙讓人将龍舟劃近,卻發現那女子正是高陽公主李映蕙。
李映蕙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目光渙散地望着遠處,竟沒有發現李世民前來。也正是這一瞬間的失神,讓李世民發現了她眉宇間來不及隐藏的愁緒。
韋珪此時也看清了池邊上的人,詫異道:“陛下,那不是高陽公主麽?”
待龍舟靠近了,李世民才開口問道:“映蕙,你站在這兒做什麽?”
李映蕙像是被這聲音吓到,眸光一閃,直至看清來人,才松了口氣:“父皇......”她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韋珪,面色微微變了變,不着痕跡地低下了頭。
韋珪是何等聰明的女子,不待李世民出聲,便欠身道:“陛下,我瞧着那前頭有些植株,正是我近日調制百合香的原料,不曾想在此處碰見了,我想上前頭去采些。”
李世民欣然準許,韋珪走後,李映蕙再擡起頭時,竟然紅了眼眶。
李世民愕然道:“映蕙,你這是怎麽了?”
李映蕙睜着一雙兔子眼,輕聲道:“女兒,女兒聽說,房家郎君他不願......”話說了一半,李映蕙便說不下去了。
李世民卻被勾起了火氣,沉聲道:“是誰在你面前亂嚼舌根,朕定要他好看!”
李映蕙卻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發生了許久才傳到了女兒的耳朵裏。女兒也是一時苦悶才跑到此處,卻不曾想攪了父皇游湖的興致。”
李世民此刻哪裏還有半絲興致,女兒被人拒婚,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如今還傳出了風言風語,這簡直就是往他的臉上刮嘴巴子,讓人難堪得很。
“女兒自知是蒲柳之姿,确實無法和崔氏這等名門閨秀相比。房家郎君瞧不上我,也在情理之中......”
這樣的自謙之詞,此刻在李世民聽來,卻覺得格外不是滋味兒。他壓抑着滿肚子的火氣安撫好高陽公主,卻沒辦法讓自己釋然。
房玄齡冠冕堂皇的拒絕,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讓李世民當衆失了面子。李世民剛一回宮,立刻就尋來了谏議大夫魏徵。
魏徵垂首等了許久,坐在上首的皇帝卻始終沒有出聲。
魏徵偷摸着擡了擡頭,就見皇帝滿臉糾結之色:“魏徵,依你看,朕為高陽公主和房遺直賜婚,錯了麽?”
魏徵一怔,高陽公主和房遺直的婚事,往大了說是功臣封賞的國事,往小了說是皇帝的家事,本不該由他一個外臣來說話,可皇帝問到了,魏徵也只能應道:“陛下一番心意,只可惜公主與房郎君緣分未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