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颉利總算明白, 李世民的篤定是從何而來了。
他轉過頭, 看了一圈神色焦慮的兵将, 心下默默計較着硬碰硬的勝算。
面對着大唐最精銳的兵力, 颉利也無可奈何。原本攻打長安,就是想趁唐朝自亂陣腳的時候,來個出其不意。沒想到李世民那麽快就安定好了局勢, 還迅速調兵遣将,反倒讓突厥的軍隊, 變成了甕中之鼈。
可現在若是輕易投降, 颉利的面子也無法保全。突厥境內也沒有表面上所呈現出來的那麽安定,各種□□的勢力虎視眈眈。一旦在兵士面前失了威信, 颉利的處境也會變得十分艱難。
已經沒有退路的颉利,打定主意要和李世民決一死戰,用突厥二十萬将士的性命,來成全自己的威名。
正當他打算争個魚死網破的時候, 卻忽然聽見李世民一字一句道:“颉利可汗,本王欲與你一敘, 不知閣下能否賞臉?”
颉利一怔,以他對李世民的了解,曾經的秦王,而今的太子, 絕對不是會在兩軍陣前廢話的人。
他戒備地問道:“有什麽話,在陣前說不行麽?”
李世民沉聲道:“本王有要事與閣下相商,若是閣下有膽量, 不妨與本王到那便橋上聚首。”
颉利本就不是會服輸的性子,李世民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又怎麽可能膽怯退縮呢。當即便拍馬上了便橋,也不管李世民話裏是否有詐。
李世民見他上了橋,便也一縱缰繩,騎馬到橋上與颉利碰頭。
這是李世民第一次和颉利平和地會面。颉利生得虎背熊腰,臉上堆着橫肉,配上一臉絡腮胡子,顯得十分兇悍。和他相比,李世民倒顯得文雅起來。
颉利見了李世民,也不寒暄,粗着嗓子單刀直入道:“有話快說,我可沒有很多時間。”
李世民卻十分淡定,每一步都按着自己的節奏來。他仔細看了颉利一陣,才開口道:“我聽聞,此番郁射設領着一部分的兵馬,留在了突厥?”
颉利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卻沒想到,李世民一上來首先提起了他的侄子:郁射設。
沒錯,郁射設是處羅可汗與原配夫人的親生兒子,也是□□厥汗位的正統繼承人。颉利本無繼承汗位的可能,不過是因為郁射設的後母,對這位繼子頗為忌憚,才以才能出衆為由,力主由颉利來繼承汗位。
可以說,颉利雖然繼承了他的兄長處羅可汗的汗位,但這個位置卻并不十分安穩。已經長大成人的郁射設,哪裏能夠容忍原本屬于自己的位置這樣被人奪了去。他聯合了突厥境內的一小股力量,這些年是多方經營,就為了能從颉利手中奪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随着郁射設的力量一天天漲大,他也成為了颉利的心頭之患。是以李世民一提到這個名字,颉利便立即警覺起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颉利臉色陰沉地反問道。
“本王只是好心提醒閣下,郁射設的野心路人皆知,讓他留在突厥,無疑于把汗位拱手讓人啊。”
李世民這話,恰恰說中了颉利的煩心事。郁射設這些年盯着自己屁股下的汗位,颉利心知肚明。只是颉利太過心急了,他滿眼盯着的,都是在中原地區勢力日盛的唐朝,騰不出空去收拾近在身邊的侄子。如今被李世民點破,他才心驚起來。
李世民一直觀察着他的表情,見他面色凝重,便知自己戳到了颉利的痛處。他勝券在握地擡頭道:“不論過往突厥與我大唐有什麽過節,我一向欣賞可汗的為人,也一向只将可汗視作我的對手,所以我好心提醒閣下,別只顧着眼前的利益,而忘了身後的危險。”
颉利越想就越心慌,他強自鎮定道:“你......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李世民笑道:“因為如今擺在閣下面前的,有兩條路。”
颉利蹙眉道:“哪兩條?”
“這第一條,就是你繼續與我糾纏下去,可那後方的安定就無法保障了。說句實話,即便是我帶的兵,我也說不準這仗到底要打多久,很有可能等你回到突厥,就發現汗位已經被居心不良之人捷足先登了。”李世民看着颉利凝重的臉色,心知他已經把話聽進去了,便繼續道:“這第二條,就是你我同時退兵,你回突厥去,穩住突厥境內的局勢,而我也回到長安。相信閣下對眼下的局勢也有所耳聞,長安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我自是分身乏術。這樣一來,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颉利目光沉沉地看着李世民,啞聲道:“若是......我不答應呢?”
李世民無所畏懼地迎上颉利的眼神:“若是閣下不答應,那麽唐軍自當奉陪到底。當初我既然能将郁射設趕出中原,今日也一樣能将他的叔父趕出去。”
颉利氣憤道:“李世民......你......”
他滿腔怒火對上李世民坦蕩堅毅的眼神,就跟一拳砸在了軟包子上,沒勁兒透了。
更重要的是,颉利知道,李世民說的都是實話。在渭水岸邊列隊的唐軍不是擺設,他們手裏拿的都是真刀真槍。若是他選擇不退兵,李世民真的就會率領着那些唐軍将士,打一波前後夾擊。到那個時候,颉利的主力又會剩下多少?
颉利很難想象,也不敢去想象。
畢竟,李世民說的每一句話,都那麽在理,那麽具有說服力,那麽讓人無法拒絕。
他的确不是無牽無挂的自由身,他也沒有一個安定團結的後方。如果他所率領的主力,折在了與唐軍糾纏的過程中,即便他能成功地回到突厥,又憑什麽去和實力不斷壯大的郁射設争呢。
想通了這一點,颉利頗有種咬牙切齒的感覺。他熱衷于真刀真槍的拼殺,最看不起的就是心理戰術。可是今天,在李世民一環扣一環的心理攻堅下,他終究還是妥協了。
也正因為這樣,李世民變得更加可恨了。
他氣沖沖地道:“說好了,我退兵,你也要讓李靖和長孫無忌退兵,保證我們能安全徹回突厥。”
這話說得就很有賭氣的成分了,突厥騎兵一路過來,對百姓的良田土地,實在算不上愛護,所過之處絕對是擾民的存在。在這樣的情況下,颉利竟然還要求李世民必須保證突厥軍隊安全撤離,未免有些得寸進尺了。
可李世民卻面沉如水地颔首道:“可以。”
李世民那麽輕易地答應了,颉利又覺得分外惋惜。他就希望看到李世民無可奈何的樣子,可李世民答應得那麽快,讓他有種落入圈套般的失落感。
無論如何,君子一諾,驷馬難追。驕傲如颉利,也絕沒有反悔的可能。
李世民與颉利在便橋上會面過後,兩方便達成了議和的協定。颉利主動退兵,返回突厥。
李世民不費一兵一卒,就成功地解了長安之圍。那些對秦王即位太子有異議的臣子,再不敢說話了。
僅僅兩個月之後,李世民就從太子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帝。朝中的官員,迅速地經歷了一波大換血。高士廉為侍中,房玄齡為中書令,長孫無忌為吏部尚書,杜如晦為兵部尚書。曾經□□的屬官,那些在政變關頭,與李世民同生共死的臣子,都成為了朝廷的重臣。
冊封當日,原本是皆大歡喜的場合,卻偏偏有人沒有眼力見兒,上趕着掃興。
這個人,還跟李世民沾親帶故,是正兒八經的皇族,他叫李神通。卻說這李神通也是個幸運的人物,他本身沒有什麽才能,卻有一個好堂哥,這位堂哥就是唐高祖李淵。李神通其人,實際上是李世民的叔叔。
因着這麽一層關系,李神通自然是為李淵所信任的,可惜他沒有什麽才能,文也不行,武也不精。讓他領兵打仗,十有八九都是兵敗而歸,剩下的那一兩場,是望風而逃。幸而有李世民的賢名在前頭,多少為這位廢柴叔叔遮遮羞。
就是這麽一個人,竟然在李世民論功行賞時,公然地表示不服。他不服的對象有兩個,一個是房玄齡,另一個是杜如晦。
兩個都是文臣,妥妥的刀筆吏。
李神通和所有自視甚高的武将一般,看不起出謀劃策的文臣,總覺得他們什麽都沒幹,卻在受賞之時,越到自己前頭去了。
不過,這李神通也确實摸不透李世民的心思,他義正言辭地抗議過後,李世民卻十分從容淡定道:“叔父,我知道這些年來,叔父南征北戰,也的确勞苦功高,只是在這期間,叔父也吃了不少敗仗,甚至有過棄城而逃的經歷。這其中有好幾次,還是玄齡替叔父出謀劃策,才最終解了圍。如今叔父的這番話,說出來未免讓功臣覺得心寒。”
李世民這話,說得十分不留情面,幾乎将李神通的黑歷史一氣說了個遍。即便是這樣,李世民還是覺得委屈了房玄齡。他眸光一轉,就瞧見了站在房玄齡身後的稱心。
稱心微垂着頭,從李世民的角度看過去,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的發頂,望着那規矩的青年,李世民心底隐約萌生了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