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李承乾一露出這種如同受傷小獸般的表情, 稱心就拿他沒轍, 手也沒再抽回來, 由他這麽握了一會兒。
衆人都忙着趕路, 也沒人留意兩人的小動作。
太子親臨前陣的消息,大大鼓舞了唐軍将士,一時間唐軍的士氣高漲。而對岸的突厥軍隊, 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颉利可汗禀性自負,對待下屬十分嚴苛, 不少突厥的将士對他都心存怨怼。又見對岸的唐軍隊伍肅整, 旌旗漫天,頓時心生恐懼。
數日之間, 就有不少的突厥士兵,偷偷地過橋,到了河對岸降了唐軍。颉利可汗自然沒法容忍這樣的行徑,某日抓住了一名可憐的偷渡者, 颉利可汗下令将那名突厥士兵斬首示衆,首級就懸在突厥的牙帳之前。
憑借着這樣血腥的方式, 突厥方總算是沒有人再偷渡了,只是士氣卻一日不如一日。兩相對比之下,恐怕就連颉利可汗本人,也不覺得自己的軍隊有勝算。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面對着唐軍重兵把守的橋梁,突厥方面也不敢貿然過河。一向冒進的突厥兵,不過數日時間, 就已經焦躁不堪,甚至有将領公然催促颉利發兵。
突厥方面的情緒,唐軍都看在眼裏,房玄齡多日以來,給李世民的只有一個字:等。
也因為太子親臨陣前,唐軍中縱然有冒進者,也被生生地遏制住了急性子,在面對突厥無止境的挑釁時,心下都憋着一口氣,就等着哪一天能真刀真槍地還回去。
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準備迎接一場必須勝利的戰役。只有李承乾,在稱心一臉凝重之時,手裏還握着一根草梗,不斷湊到稱心的鼻端撓他癢癢。
每當稱心伸手去抓那草梗時,李承乾卻先一步将草梗收了回去。這樣一逗一抓之間,就跟逗貓似的。
終于,在草梗又一次伸到面前時,稱心沒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正對着李承乾那張俊臉。
稱心眼見了李承乾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連忙捂住嘴巴,眼中似乎還閃爍着淚光。
李承乾揶揄道:“啧,瞧你噴我一臉。”
稱心對着他這副受害者的嘴臉,心下惱恨,忍不住回嘴道:“你自找的!”
李承乾就愛看他氣性大的模樣,當即笑道:“好,好,我錯了,我認錯,你就別跟我計較了。”
他主動認了錯,臉上還一副十足誠懇的表情。稱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無奈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就知道鬧騰。”
李承乾扔下草梗,拍了拍手上的泥,一屁股坐到了稱心身側:“緊張什麽,有父王在,這仗是一定會贏的,突厥堅持不了多久。你有這個緊張的功夫,怎麽就不肯分半點心思給我。”
稱心瞄了李承乾一眼,見他一臉期待地瞧着自己,心下酸楚。這些日子,稱心就像一只驚弓之鳥,時刻躲避着,遮掩着,生怕自己和李承乾的關系會暴露在人前。
這樣膽顫心驚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他知道,自己很累,李承乾更累。雖然李承乾每日都尋着由頭來靠近自己,面上裝出一副笑意吟吟,渾不在意的模樣。可稱心總能從那看似歡快的表情之中,看出一絲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地揣度愛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試探,小心翼翼地觸碰,小心翼翼地挑逗。
再冷血的人,在那樣的深情面前,都難以無動于衷。
稱心苦笑道:“你......給我一些時間,我答應你......不會太久的。”
李承乾聽了這話,面上卻沒有多少興奮的神色,他拍拍屁股站起身來,笑道:“反正都等了這些時日,我不着急。稱心,我要讓你一輩子都記住我給你的感覺。就像這根草梗一樣,一直癢到你的心裏,讓你時刻都念着我。”
李承乾說這話時,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暧昧的神色,兩人就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一般,只有稱心知道,這話裏的內容,讓他的心止不住顫抖。
但很快,稱心就沒有餘裕去思量李承乾給他留下的難題了。唐軍中流傳着一個驚人的消息:太子殿下要親自領着人到渭水河邊與颉利可汗談判。
帶兵的将領大都無法理解李世民的做法,在這群關隴貴族的觀念裏,不服,就打到你服。
當年他們是這樣從四方諸侯手裏奪得了天下,今天也同樣可以用武力将突厥驅逐出境。
沒想到,能征善戰的太子,居然選擇與突厥和談,簡直就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然而,即便是心下再不服氣,将領們也無可奈何。李世民說出來的話,就是實打實的軍令,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要遵守的。
就連李承乾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着實吃了一驚。
上一世,他常年待在長安,根本不知道渭水河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剛搬進東宮的他,每日就沉浸在新環境之中,全然忘卻了要關心自己的父王。
李世民究竟有沒有和突厥交手,他也一無所知。只知道在颉利可汗退兵之後,李世民又立了一次威,很快就把質疑和反對的聲音壓了下去。
正當李承乾糾結于李世民究竟有沒有出兵的時候,他接到了李世民傳召的消息。
當他進入李世民的營帳,才發現早有許多人候在裏頭。高士廉、蕭瑀、房玄齡等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李承乾一怔,快步走上前去。
李世民絲毫不給他緩沖的時間,立即開口道:“承乾,你準備一下,挑一匹你喜歡的坐騎,和父王一起,到渭水邊上去。”
李承乾心裏翻湧起驚濤駭浪,他揣着一肚子的疑問,卻也明白,現在并不是提問的時機。
還不待他接話,蕭瑀便率先開口道:“殿下,臣覺得此舉實在太過冒險了。突厥生性殘忍暴虐,殿下這樣做,萬一激怒了他們,後果不堪設想。”
李承乾越聽越不對勁,聽蕭瑀的說法,這事還有一定的危險性。李世民究竟想要做什麽?
李世民卻輕笑一聲,銳利的目光在蕭瑀臉上掃過。
“怎麽?蕭仆射害怕了?呵,我都忘了,蕭仆射久居京城,自然是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也是難為你了。”
蕭瑀被李世民一番話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低着頭不敢吭聲。
李世民又給他下了一劑猛藥:“不打緊,這份差事蕭仆射看不上,軍中可有許多人稀罕,本宮尋別人去。”
此話一出,衆人臉色微變,都偷着眼去瞧蕭瑀。蕭瑀也是被說得下不了臺,梗着脖子漲紅了臉道:“臣......我,我去!”
李世民唇角溢出一絲笑意:“蕭仆射的心意,本宮領了,本宮向來不愛勉強他人......”
話未說完,蕭瑀便已不管不顧地吼道:“臣願為大唐肝腦塗地!”
寂靜的軍帳之內,只聽見蕭瑀的這一聲大吼,然而營中誰都沒有笑。明眼人都知道,蕭瑀是李淵身邊的紅人,并不是李世民的心腹。太子此番就是要給蕭瑀一個下馬威。
下一秒,李世民輕笑出聲:“蕭仆射,放松些,沒到肝腦塗地那麽嚴重。你就把這事兒,當成是踏青郊游,和你平常騎着毛驢慢悠悠地游山玩水沒什麽兩樣,別整得一副我要你們英勇赴死的模樣。”
這話可不僅僅是說給蕭瑀聽的,更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李承乾看着除了房玄齡外的五人,臉上都露出了一種宛如便秘般難看的笑意,在李世民的揮手中,猶豫着退下了。
等衆人都退出了營帳,李世民緊繃着的表情才放松下來。他看了眼面色懵懂的李承乾,開口道:“承乾,你知道父王要做什麽嗎?”
李承乾如實應道:“孩兒不知。”
李世民緩緩道:“等時候到了,我便會帶着方才的那些大臣,還有你,一同騎馬到渭水邊上,和突厥的颉利可汗談判。”
李承乾乍一聽還沒覺出味兒來,過了一陣才詫異道:“就方才那五位?沒有旁人?”
李世民兩手一攤,篤定道:“加上你,父王一共就帶六個人去,一個都不多。”
如果不是李世民的表情十足嚴肅,李承乾甚至會覺得,他的父王在跟他開一個無比惡質的玩笑。
即便李世民再骁勇善戰,也不是天兵神将,怎麽可能做這麽冒險的事情,更何況,在他所拟定帶的臣子當中,還有房玄齡這樣的文臣,更不用說李承乾都還沒行冠禮了。
李世民一面說,一面仔細觀察着李承乾的表情,準确地捕捉到一絲糾結。他問道:“害怕麽?”
李承乾咬了咬牙:“怕。”
李世民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有父王在,也害怕麽?”
這一回,李承乾沒有直接回答李世民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我們會輸麽?”
李世民沉默了半晌,卻忽然大笑道:“本來就不打仗,又何來輸贏一說呢?”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李世民,像是沒能理解他話裏的意思。
李世民慢慢地收起了笑容:“這一仗,我打不起,百姓打不起,大唐的基業也打不起。那突厥,更是打不起。和談,是唯一的選擇。”
李承乾愣住了。他以為李世民陳兵渭水,多方布置,為的就是能夠跟突厥決一死戰,卻從沒有想過,李世民還有這般考量。
所謂陳兵,不過是威懾對手的手段。新任太子,并不是只會打仗的莽夫。
李世民見李承乾不說話,以為他是被吓着了:“承乾,你若是不願意,父王絕不會勉強你,但你要明白,這六騎臨渭水,雖然聽着不可思議,可實際做起來,并沒有想象中兇險,你相信父王麽?”
李承乾與李世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李世民的眼神裏,摻雜了太多的情緒,李承乾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期待。
在李承乾被廢的前幾年,他已經無法再從李世民的眼神裏看到這種期待了。彼時李世民眼中,只有濃濃的失望和刻骨的疲憊。
再次看到這樣的眼神,李承乾心下一顫,揣着滿肚子拒絕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到了最後,他只是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點了點頭。
或許在李承乾的潛意識中,還是信任李世民的。不管李世民有多少重身份,也不管他對待旁人是怎樣地恩威并施。至少在李承乾面前,他是一個父親。
骨肉相連、血濃于水的事實,是騙不了人的。
李世民不知何時走到了李承乾面前,将李承乾一把摟進了懷中:“相信父王,父王不會讓你以身涉險的。”
六騎臨渭水的名單就這樣确定了下來,在軍中流傳甚廣,評判不一。有人始終認為,李世民這次的決策太過冒險,有人卻暗暗羨慕那些能夠跟随李世民到渭水邊上的官員。
誰都知道,太子是板上釘釘的新君。而能夠在這樣的場合之下,跟随李世民到渭水邊上充當談判組的一員,也就說明李世民已經将他看做是自己的心腹。
稱心知道這個消息時,首先在意的,并不是房玄齡在六人之中,而是李承乾也在其列。他實在無法理解李世民的決策,在他眼中,李承乾不同于那些武藝高強的将領。六騎臨渭水的危險性,誰都沒有辦法預估。
這一天夜裏,李承乾忽然聽見了營帳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緊接着稱心的聲音傳了進來:“世子......我能進來麽?”
李承乾原本歪斜着倚在胡床上,聞言連忙坐直了身子,輕咳一聲:“進來。”
稱心走進帳中,真的見到李承乾,他滿肚子的話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四下張望了一陣,見李承乾的铠甲挂在一旁,便走過去左摸摸,右摸摸,像是在确認什麽似的。
李承乾腦筋活泛,一瞧見他的動作,心下便有了計較。
稱心看那铠甲看得專注,一不留神被人從身後抱了個滿懷。
“怎麽,擔心我?”李承乾笑着問道。
“嗯,擔心......”李承乾正專心地纏着稱心,一不留神聽他應答一句,登時愣住了。
他也沒有料到,稱心會那麽坦誠。
李承乾微微用勁兒,迫使稱心回身看着自己。如今他的身高比起稱心還是矮了一截,只有踮起腳,才能與稱心額頭相貼。
稱心抓住了李承乾的手,正色道:“兵臨渭水可不是兒戲,誰都不知道突厥會作何反應,你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
這話聽得李承乾心裏舒坦,心情好了,肚子裏的壞水就泛上來了:“我要是受傷了......”
話都沒聽完,稱心就一把捂住了李承乾的嘴。
“別說這樣的話,也別讓自己受傷......否則,我會很難過......”
這幾乎是這些日子以來,稱心對李承乾說的,最動情的話了。
李承乾用勁兒摟緊了身前的人:“我答應你,會看顧好自己,不會讓你難過的。”
李承乾帶着這個承諾,穿着那身由稱心仔細查看過的铠甲,跟随着李世民一同來到渭水邊上。
李世民說到做到,除了帶上了五位大臣和李承乾,誰都沒有帶。就這樣輕裝簡從地眺望着對岸。
蕭瑀跟在李世民的身後,惴惴不安地朝突厥的軍營望去,可對面卻半點聲息都沒有。
李世民沖房玄齡笑道:“哼,突厥也不過如此。”說罷,便沖對岸喊道:“我等誠意前來,颉利可汗為何避而不見。”
渭水的水流聲,将李世民的聲音蓋去了大半,可李世民說這話時的氣勢,卻仿佛天地間只有他一人,那樣自信而篤定。
李承乾駕馭着身下的坐騎,看着他的父王像一座小山似的擋在他的面前,忽然就覺得,上輩子的自己實在太過可笑。
李世民擅長打仗,是上到群臣,下到百姓都公認的事實。作為他的嫡長子,李承乾自然也不想給李世民丢臉。他時常會在東宮操/練,自以為找兩隊侍從相互厮殺鬥毆,就可以模拟真實的戰況,并時常引以為傲。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那種身臨其境鍛煉出來的氣場,完全不是幾場模拟鬥毆可以比的。
李世民身上睥睨天下的氣概,是在一次次厮殺中練就的。望着突厥布防森嚴的對岸,還能淡定自若地在河畔飲馬,這就是李世民的厲害之處。
李承乾甚至覺得,任何見過李世民行軍的人,都不會再對他的能力産生質疑。
這一邊,李世民和房玄齡等人輕松地談笑着,當真猶如郊外踏青一般。另一側的突厥軍營,氣氛卻顯得十分壓抑。
前哨不斷将情報送至牙帳,颉利難以置信道:“唐軍當真只有七個人?”
前哨颔首道:“千真萬确,那七人現在就在渭水邊上,正朝咱們這邊看呢。”
颉利蹙眉道:“你看清楚了?李世民也在裏頭?”
前哨沉默地點了點頭,一個動作就将颉利心頭的怒火挑了起來:“李世民簡直太目中無人了,真當我們突厥都死光了麽?”說着,颉利就氣沖沖地走出了牙帳。
然而,真實的情形卻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樣。渭水對岸除了單槍匹馬的七個人,在他們背後,分明是陣型整齊的唐軍,正虎視眈眈地盯着突厥的牙帳。
颉利有些惱恨自己的沖動輕敵,回身就給了那前哨一巴掌:“混蛋玩意兒,我看你眼睛白長了,這叫七個人?這分明就是全部的唐軍!”
那前哨還疑惑地點了點數,奇怪道:“大汗,這不就是七個麽?”
颉利簡直要被他氣死,毫無風度地吼道:“他們背後那些,穿着铠甲的,難道是死人啊?我們要真的傷了前頭的七個,後面的唐軍還不是沖着我們來!”
突厥前哨捂着被敲疼了的後腦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再也不敢出聲了。
颉利一現身,李世民馬上就發現了他。一刻都沒耽擱地笑道:“可汗總算舍得從牙帳出來了?”
颉利簡直理不清自己的心緒,李世民若是只領着六個人來,颉利覺得李世民太過看輕他,可當他發現唐軍人數衆多時,又莫名地有些膽怯。連帶着跟李世民對話的語氣都有些發虛:“ 你......還不是你帶人在外頭吵嚷,攪了我的清靜。”
過了一陣,颉利似乎覺得自己氣勢不足,又喝道:“李世民,你可別忘了,當初你們李家之所以能發跡,全靠我們的幫助。”
這是李唐王朝最不願提起的一段過往,誠如颉利所言,當初李淵兵起晉陽,确實借助了突厥的力量。
李世民臉色微變,沉聲道:“按照當初的約定,關內是我李家的天下。可如今你們入侵關內,破壞盟約,我們不過是防衛罷了。”
這次渭水對峙,确實是突厥先動的手。颉利不占理,卻也不甘心。眼看着李家在中原立穩了腳跟,颉利便起了攻打中原的心思,乘着自己兵強馬壯的時候領兵入寇。
“只要是我想要的,突厥鐵騎都能為我奪來。”颉利意得志滿地說着,卻忽然看見唐軍中一個人被押到了陣前。
颉利還未反應過來,身邊就已經傳來了突厥兵士的驚呼:“是我們的人!”
颉利定睛一看,确實是突厥的士兵,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李世民朗聲道:“颉利可汗,你看清楚了,這可是你們突厥的士兵,如今主動降了唐。如果他們就是你口中的鐵騎,那依我看,也沒什麽可怕的,真要交起手來,我就讓你們見識一下唐軍的鐵蹄。”
李世民話中的肅殺之氣,讓突厥士兵們都覺得後背一涼。看着對岸整裝待發的唐軍,再看看猶疑不定的自己,突厥将士都躊躇起來。
颉利半晌沒說話,李世民也不着急,就這樣老神在在地望着他。颉利也不是毛頭小子了,即便他再怎麽狂妄,也總有大局觀。
正咬牙間,忽然後方傳來了士兵的急報:他們的退路,被唐軍堵住了。
如今的他們,向前有李世民親率的關中十二軍,向後是李靖和長孫無忌率領的軍隊,仿佛困在甕中的一只老鼈,進退兩難。
即便自大如颉利,心下也意識到了不妙。李世民這副穩操勝券的模樣,給了他十足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