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李世民執着弓箭, 羽箭尖端正對着李建成的眉心。
他的心緒出奇的寧靜, 像是已經為這一幕排演了許久。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滞了, 他只能看見李建成那一貫柔和的眉眼。
羽箭離弦的那一刻, 李建成的臉色一點都沒變,像是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刻。
李世民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淡定射殺自己的哥哥, 和在戰場上砍殺敵人,沒有什麽不同。
他這般想着, 就見那羽箭正中李建成的眉心。原本端坐于馬上的李建成, 被那一箭射/得栽下馬來。
一箭斃命。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 李世民還能堅決執行擒賊先擒王的策略。這場政變的第一箭,就先取了太子李建成的性命。
李元吉親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從馬上栽下來,再回頭時,身側就只剩下了李建成最愛的那匹坐騎。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世民, 那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秦王一開場,就放了這麽一個大招。一時間, 李元吉就成為李世民衛隊的唯一攻擊對象。
李元吉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氣魄,也許只是求生的本能。他開始騎着馬,放手一搏,想要沖出人群。
而就在這時, 變故突生。李世民□□的坐騎,忽然像是發了瘋一般躁動起來。李世民一把沒有勒住缰繩,那坐騎就帶着秦王, 飛奔出好遠。
同樣坐在馬背上的兩兄弟,一個是被馬帶着跑的,一個是自己驅馬跑的。卻是殊途同歸,一起跑到了皇城郊外的樹林之中。
躁動的馬早已失去了越過障礙物的本能,因而李世民雖然比李元吉到得早,可他的馬卻被山林的樹枝絆住了蹄子,竟被硬生生的卡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世民一個重心不穩,栽下馬來。
而恰在這時,李元吉騎馬趕到了。他雙目通紅,衣衫都染上了血污,就像從閻羅地獄裏走出來的惡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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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李世民栽倒在地的時候,他怔愣了片刻,忽然就翻身下馬,沖李世民跑了過去。
別誤會,他可不是好心來攙扶李世民的。在李世民跌下馬的同時,他的弓也掉到了地上。
李元吉一把拾起那張弓,左右搜尋了片刻,卻沒有發現羽箭的痕跡。李元吉一咬牙,就用那張弓去勒李世民的脖子。
他騎在李世民身上,面紅耳赤地用着力。那番情狀,當真是半點情面都沒留,直将李世民勒得出氣多進氣少,眼見着就要昏厥過去。
李世民只覺得眼前的人影越來越模糊,自己的意識也越飛越遠。
他們兄弟之間,不是沒有過這樣玩樂的時候:一個騎在另一個身上打鬧,那是常有的事。
可那時只是玩鬧,此時的李元吉,卻是真正紅了眼眶,要把他置于死地。
罷了,罷了,如果李元吉夠聰明敏銳,他或許會發現,這一刻的李世民真的放棄了抵抗。
他很累了,真的很累了。
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秦王,居然連一匹坐騎都控制不住,這話說出去,有人相信麽?
既然天意弄人,那便順應天意,将這條命還給李建成吧。
只是不知道,在他死後,他的那些衛兵會怎麽對付李元吉?李淵又會因為他的死,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他府中那些尚未長成的孩子,還有長孫氏,又該何去何從......”
李世民還有太多的牽挂,他不能死。可是這一刻,他莫名地想要任性一回。
就這樣,什麽都不管了。不要帝位,不要兄弟,任史書怎麽評價他。亂臣賊子也好,妄圖篡位也罷,都和他沒有關系了。
就在李世民打定主意赴死的那一刻,卻忽然感覺到了脖子上讓人窒息的力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重重的物體砸在了他的胸前。
李世民被砸得一陣猛咳,只覺得眼冒金星,恍惚不定,不知此時的自己身處何方。視覺模糊的時候,聽覺卻格外的敏銳,他聽見有人在喊:“殿下,殿下,你怎麽樣了?”
下一秒,就見一個人影立在了他的身側,語氣焦急地說着什麽。等李世民的視覺終于恢複了一些,才看清楚身側站着的是他的愛将尉遲敬德。
而李元吉,卻乖乖地伏在了他的胸前,就像睡着了一樣。
李世民心下一沉,伸手一摸,卻摸了一手帶着溫度的液體。
那是他親生弟弟的血,還帶着弟弟生前的體溫。
李世民簡直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這場政變是他策劃的,射殺李建成的決定是他做的。他甚至讓尉遲敬德将房玄齡和杜如晦逼了回來,那麽精心籌備,細致到了每一個枝節。可是此刻,李世民的內心,卻透出了一絲隐秘的後悔。
尉遲敬德看着李世民青白灰敗的臉色,以為他是被方才的變故吓着了。剛想伸手去扶他,卻見李世民猛得一滞,一大口鮮血,就這樣從他的口中咯了出來。
尉遲敬德吓傻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李世民。一時間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從小到大,最怕疼了......小時候我拿石頭不小心劃他一下,他都會哭上半天。敬德,你說他剛才會有多疼?”
尉遲敬德反應了半天,才意識到李世民口中的“他”,指的是齊王李元吉。尉遲敬德讷讷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李世民也并非想從他嘴裏聽一個答案,方才還篤定非常的秦王,忽然間就去扒拉李元吉的屍身,想要将他整個兒翻轉過來。
尉遲敬德這一回十分有眼力勁兒,他不敢再勞動李世民,趕緊幫忙将李元吉的屍體翻轉了過來。
李元吉的遺容,實在是難看了些:面部表情十分猙獰,從他的瞳孔深處,還能看出震驚和難以置信。可他的臉卻很幹淨,李世民努力地尋找着,卻還是沒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淚痕。
他們都長大了,李元吉也不是當年那個遇到疼痛就哭泣的小孩了。就像李世民,也不是當年那個二哥了。
時間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并不是書寫在容貌上的,而是镌刻在了心裏。
他們開始學會自己拿主意,開始嘗到權力的甜美,開始追逐權力,開始對那最高的寶座産生渴望。
至于兄弟感情,那樣的東西,早就被他們壓抑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從來都不會主動想起。
尉遲敬德扶着李世民搖搖欲墜的身子,一時語塞。
李世民就這樣,盯着李元吉的遺容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覺得,就像現在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他的四弟,再也不會用那種邪性的表情盯着他,露出嘲諷到了極致的笑容。
就這樣乖巧下去,該有多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終于回過神來。他的表情已經全然恢複了正常,除了臉色還有些不好看外,基本看不出異樣。
李世民啞聲吩咐道:“将齊王葬了吧。”
說着,先一步揮開了尉遲敬德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頭走去。
他知道,他還不能倒下,絕對不能,宮內還有一道難關等着他去攻克。
他就這樣走了一段,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尉遲敬德的聲音由遠及近:“殿下,上馬!”
李世民還沒來得及回身,尉遲敬德就已經騎着馬來到了他的身邊,向李世民伸出了手。
兩個大男人騎一匹馬,實在把馬也壓得很煩躁。可李世民聽着耳邊的風聲,卻莫名地覺得:一顆懸着的心終于又重新落到了實處。
在短暫的後悔和失落過後,難道就沒有成功的興奮麽?
當然不是。
秦王李世民,從來不幹讓自己吃虧的傻事。更何況,眼前的局勢對他而言,簡直不能更明朗了。
李建成和李元吉命殒黃泉,李世民便再也沒有競争對手了。
不管李淵願不願意,李世民都是他唯一的選擇。
可如今,李世民還要把這個一貫偏心的老爹穩住,不,應該說是,控制住。
玄武門的守衛,早就換成了秦王自己的人。東宮的人馬和□□的人馬,正鬥作一團,鬥得不可開交。而此時的皇帝,卻依然蒙在鼓裏,
剛和人經歷了一場纏鬥的尉遲敬德,正頂着滿身的血污,就接到了李世民的命令:“入宮,護駕。”
尉遲敬德心領神會,只身一人手持刀械進了宮,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就算偶爾有侍從和宮女經過,看到他這副模樣,也都尖叫着跑開。
真正殺過人的氣質是不一樣的,那種從裏到外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是一只雛雞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
尉遲敬德就這樣,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就見到了李淵。
此時的李淵,正和他的大臣們,裴寂和蕭瑀等人,在湖面上泛舟。君臣正就今日要當庭對質的事情商量對策。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秦王是病急亂投醫,所以也沒有人相信,秦王會在這一場對質中勝出。
正因為這樣,讨論的話題核心,就變成了如何處置秦王。
而就在此時,尉遲敬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