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寶座之上的李淵, 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歲。李世民進來的時候, 他隐約間聽到了響動, 馬上驚疑不定地掀開眼皮, 見是一身常服的二兒子,又暗自松了口氣,重新阖了眼。
李淵一夜都沒睡, 他不敢阖眼,生怕一阖眼, 就看見李建成一臉鮮血地站在他的床前。
他甚至分不清, 那是他自己的血,還是李建成的血。
李世民等了許久, 終于等到了李淵的眼皮再次掀開。那雙原本無神的眼睛,卻像忽然之間下定了決心一般,透出一陣不同尋常的光。
“朕......”李淵頗為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字:“想了很久......”
“太子謀反,其罪當誅, 可他畢竟還是朕的親生骨肉,朕也不好對他痛下殺手。”
李世民在下邊靜默地聽着, 不置一詞。
李淵看了一眼這個從前最讓他戒備的二兒子,嘆息道:“朕想着,讓你去慶州平定楊文幹的叛亂,事成之後, 便封你為太子。”
李世民聞言一怔,一雙眼睛訝異地看着李淵:“父皇......這......”李淵卻猛地一揮手:“你不用再推托了,朕心意已決, 無需再議。等你鏟除了楊文幹,朕便改封太子為蜀王,蜀地地廣人稀,若是日後他有不臣之心,想必以你的能力,在朕百年之後踏平蜀地,也不是難事吧。”
李世民激動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在他前半生之中,李淵何曾有過這樣為他着想的時刻。他從前求而不得的那些,都因為楊文幹一案而得到了。”
他幾乎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慶州平叛。太子被囚,秦王一時風頭無兩。這一日,李世民在臨出發前,專程來瞧了李承乾。果然與記憶中的往事分毫不差,李承乾又聽到了李世民伏在他耳邊說的那句:“承乾,你将來能當太子啦。”
李承乾心下一顫,面上卻不能讓李世民瞧出異樣,只能擺出一副天真懵懂的笑臉,恭祝他的父王旗開得勝。
李承乾看着意氣風發的李世民,仿佛天地均在他的掌控之間,莫名地就有些心酸。他知道,李世民這一次,當不成太子。
忽然之間,李承乾感覺自己從身後被人抱住了。稱心身上的淡香萦繞在鼻端,讓李承乾忍不住笑道:“今日怎麽這般主動?”
身後之人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別難過。”
李承乾搖了搖頭:“從前我總是不懂,為何父王那麽反感我和李泰争,而今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這争鬥一旦起了,便再也無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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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就這樣默默地擁着李承乾,期望能夠用軀體,給他一絲溫暖。
也許是心中對權利的執念和記挂,李世民的軍隊簡直勢如破竹。平息這樣的小叛亂,對李世民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可前線進展順利,并不代表後方的安定。
在看到李淵接連消沉了好些日子,拒不納谏後,裴寂終于成為第一個成功敲開殿門的人。
“陛下,臣有些話,想說給陛下聽。”
李淵蒼老得厲害,他咳嗽了兩聲,無所謂地揮了揮手:“你說吧......朕聽着......”
裴寂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淵一眼,忽然跪下了:“陛下,臣懇求陛下,将此事保密,不要讓世人知道臣對這件事的看法。”
李淵實在沒有心情跟裴寂周旋,他緩緩地點了點頭:“你說吧,朕替你保密就是了。”
有了李淵的這一句允準,接下來裴寂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李淵坐直了身子:“陛下,臣以為,太子殿下是冤枉的。”
這個假設,李淵曾在心裏頭做過無數遍,可是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太子的時候,連李淵也不得不懷疑:他一向寵愛的這個兒子,是不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可今天,裴寂卻告訴他,太子是冤枉的。
裴寂看見李淵發亮的眼神,便知道接下來的話,李淵都會聽進去。他緩緩道:“陛下,雖然此案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太子,可是卻也有許多的纰漏,并非完全說得通。”
李淵沉吟道:“怎麽講?”
裴寂年紀雖然大了,可依然目光矍铄,他條理清晰地分析道:“首先有一條,太子殿下身份高貴,本就是儲君,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既然如此,他有什麽必要要造反呢?”
裴寂的話,正中李淵下懷,這也正是李淵想不通的地方。太子這樣做,簡直就是畫蛇添足,毫無意義。
“如果說,他等不及了呢?”李淵清楚,自己這幾個兒子,都是有野心的。其中野心最大的,就是二兒子李世民,因此,李淵所做的樁樁件件,都下意識地防範李世民,可他卻極少防範李建成,所以,李淵才會在事件發生時,形成了太子迫不及待的猜想。
“可如果是這樣,為什麽要選這個時機動手?”
裴寂又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彈,讓李淵直接愣住了。“太子熟讀兵法謀略,自然懂得陛下避暑之時,絕對不是最佳的動手時機,畢竟衛隊都跟随陛下出行了,即便是太子據有了長安城,也處于孤立無援之境......”
李淵迅速地明白了裴寂的意思,的确就如裴寂所說,歷來兵法有雲,擒賊先擒王。雖然李淵并不是賊,但卻是一國之君。李建成想要造反,卻放任李淵帶着自己的衛隊在外,更何況,李淵的身邊還有李世民,一旦政變開始,難道李建成就有把握打敗李世民的力量?
這絕對不是一個周密的計劃會犯的低級錯誤,可是政變這種事,難道還能是兒戲不成?這樣生死攸關的事情,連李淵都不相信,李建成會那麽馬虎。
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去分析,則恰恰說明了一件事,太子建成要謀反,完全是子虛烏有。如果李建成真要謀反,他自己就絕對不會那麽容易被抓住。
據前往東宮抓捕太子建成的人回禀,當時的東宮,完全沒有任何防禦性措施,也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一切都是那麽順利,而李建成也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不是一場政變該有的模樣。李淵也漸漸地從裴寂的分析中回過神來。
“還有這最後一條......就是......秦王”裴寂說完,立馬擡頭看了李淵一眼。他分辨不出李淵內心的情緒,卻沒有聽見李淵接話,只能硬着頭皮道:“陛下,您試想一下,若是太子位置不保,那最大的獲益者,不正是秦王麽?”
李淵神色一凜,厲聲道:“你的意思是......世民他......”
李淵已經完全被裴寂的猜想鎮住了,如果事實的真相真的像裴寂所說,那李淵此前的所有認知,便都被颠覆了。
李建成是那個被栽贓陷害的可憐人,而李世民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最後的那個猜想,裴寂是不敢直說的,他只能委婉道:“臣以為,此次的事件,即便秦王沒有參與其中,可他府中的幕僚,卻絕對脫不了幹系。”
李淵蹙眉道:“可是眼下......朕已經答應了他,一旦他得勝歸來,朕便讓他當太子,這該如何是好啊!”
裴寂沉吟道:“陛下想要立誰當太子,全憑陛下的心思。為今之計,宜先審問那兩名侍衛,兩人既是太子的心腹,必定知道些內情。若是此事當真跟秦/王/府有關,陛下可趁秦王出征在外的這段日子,将涉事人員一并處置了。”
李淵靜默了半晌,無力地揮了揮手,頗有些心力交瘁。直到此時,他才驀地想起被囚禁了許久的李建成。
一月未見,李建成憔悴了許多,曾經圓潤的面龐,此刻只剩下消瘦與不健康的蠟黃。暗室之內鮮有光透進來,因而當李淵出現在李建成面前時,落魄的太子怔愣了許久。他那雙久未見光的眼睛,竟倉皇地落下淚來。
這一切李淵都看在眼裏,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用盡全力把李建成扶起來,将他鬓邊那一縷不知何時生出的白發,別到了耳後。
太子終究還是那個太子,時間仿佛又倒回到沖突發生之前,慈父與孝子共享天倫。
李承乾聽到太子被釋放的消息時,執筆在紙上比劃了許久,最終也只落得一聲嘆息。他已經可以想見,當李世民從慶州回來,看到一切照舊時會有多失望。
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李世民來到玉華山腳下,一刻都不敢耽誤地往仁智宮趕。可他注定什麽都等不到,既沒有冊封的手敕,李淵的承諾也沒有兌現。李建成甚至還笑容滿面地看着他:“世民,你辛苦了。”
還不待李世民想清楚其中的關節,秦/王/府中就出事了。曾在王世充一役中,被李世民收歸己用的杜淹,被皇帝的人馬二話不說帶走了。
這一次,杜如晦沒有再替杜淹求情。也許就連杜淹本人,也做好了計策不成,便以身赴死的準備。
楊文幹的案子落下了帷幕,無論是東宮還是秦/王/府,都有涉事官員被處置。李淵一碗水端得很平,表面上看,一切都沒有改變,但在那隐蔽的內裏,卻暗潮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