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謀反的指控傳到東宮的時候, 李建成一個猛子從凳上站起身來, 将原本愁眉苦臉的太子中允王珪吓了一跳。
“你......确定沒有聽錯?行宮傳來的消息是謀反而不是營私?”
王珪沉默地點頭道:“是......謀反......”
李建成完全被這嚴重的指控整懵了, 他讷讷道:“依諸位看, 現在應當怎麽辦?”
幕僚韋挺心中原本就憋着一股氣:“奶奶的,膽敢空口白話污蔑太子謀反?陛下還要将殿下帶去仁智宮問話?這還有沒有天理啊,照我看, 索性謀反,反正如今秦王功高勢大, 趁機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也好。”
太子蹙眉道:“王中允覺得呢?”
王珪搖頭道:“太子, 萬萬不可。謀反是大事,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 便等同于自尋死路。若是現在起兵,且不說我們的兵力不足,光是出師之名就不正。名不正,則天下合而誅之, 到那個時候,我們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太子原本就沒有起事的心思, 王珪一番話,正中了他的下懷。李建成連忙道:“中允說得有理。”
如此一來,便只有向皇帝坦白這一條路了。李建成憂心忡忡,總覺得此番上仁智宮, 像是一個兇多吉少的局。
王珪見狀勸慰道:“太子殿下,如今所有的法子,都不如您親自到陛下面前向他坦誠一切, 您的本意原就不是謀反,那點子營私的物資又算得了什麽呢?難不成陛下還能憑這個治您的罪。回頭陛下要是對您的話還有懷疑,那便找那楊文幹前來。兩相一對峙,您自然就洗脫謀反的嫌疑了。”
王珪的這種說法,确實是個好法子。李淵對太子建成本身還是很信任的,此番将太子招去仁智宮,也是為了控制住太子。畢竟如果太子本人都被控制住了,那些叛将擁戴新君的想法也落空了,自然就鬧不出什麽風浪,更不用說李建成原本就沒有謀反的心思,到時候與楊文幹一對峙,也就能夠說明太子謀反是謠言。
想通了這一切,李建成也沒有初時那般緊張了。他卸下了一身的武器,由着侍衛将自己押到了仁智宮。
大殿之上,李淵兩目放空地看着下首的太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作為皇帝,他最厭惡的,就是有心懷不軌之人觊觎他的位置。即便這個人,是他的嫡長子也不行。
而作為一個父親,李淵還是對李建成寄予了厚望的。如今這所有的厚望,都變成了一則笑話。
李建成戰戰兢兢地擡起頭,卻從李淵的臉上,看到一種深刻的失望。以往即便是李建成做過再多的錯事,他也從未在李淵臉上看到過那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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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李建成心慌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打消李淵心中的懷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磕着頭,那“噔噔”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回響着,聽起來格外滲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淵突然從案上執了一枚紙鎮,往地上猛地一扔:“夠了。”
“做戲做夠了麽?朕自問待你不薄,這把椅子......”李淵用力地拍了拍龍椅:“在朕百年之後也是你的,你又何苦......”
李建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點頭道:“父皇,您說得沒錯,孩兒确實沒有造反,孩兒是冤枉的......孩兒也不知道,為什麽好端端的送物資,會被誤傳成這樣。孩兒可以對天發誓,對着皇位,孩兒從未有過一絲一毫圖謀不軌之心。”
李建成先前的磕頭還是很有效果的,此刻他的額頭上,有大片大片的紅腫,看起來十分可怖。在李淵的記憶裏,太子最讓他滿意的,就是永遠從容的氣度,他從未見過,形容落魄至此的李建成。
父子倆對峙良久,末了還是李淵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當真......沒有謀反的心思?”
李建成一聽,就知道李淵心中已經動搖了,當即膝行到李淵的跟前,用力地拽住了他的下擺:“父皇,兒臣的忠心日月可鑒,絕無半點不臣之心,望父皇明查啊。”
這件事,甚至不用李建成說,李淵也一定會明察的。
李淵沉吟道:“既然如此,朕已經派人前去審問楊文幹,你可願與他當面對質。”
事到如今,李建成也知道,唯有當面對質這一條路,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他忙不疊點頭道:“兒臣願意。”
李建成态度如此坦然,李淵提着的心也漸漸地定了下來。經此一遭,只要李建成沒有謀反,他做了什麽,李淵都覺得是可以容忍的。
但是,一月後,卻忽然傳來了楊文幹在慶州起兵的消息。
楊文幹,真的反了。
這一下子,朝野震動,李建成也沒了當初以自由身進入大殿的待遇。李淵不由分說地将他扣押起來,只待進一步的審問。
如果不是早有預謀,那楊文幹何以會反。既然楊文幹反了,此事就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太子謀反,原本就是确有其事。只不過如今計劃洩露,被人告發,太子才會被捕。而楊文幹本人,則由于消息的滞後,如期起兵反叛。
這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無論怎麽看,這件事都只有這樣一種解釋最為合理。
仁智宮上下,都在議論這件事。李承乾卻頗有些心神不寧,他總覺得,楊文幹謀反一案,不像自己看到的那麽簡單。
上一世,李世民并沒有帶他到仁智宮去,但卻在出征讨伐楊文幹之前,回了一趟秦/王/府。那個時候的李世民,顯然心情是極好的,對着李承乾,也是一派和風細雨。
李承乾到現在都記得,那時李世民曾摟着他,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表意不明的話:“承乾,你很快就可以是太子了。”
彼時年幼的李承乾,并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可他卻憑借着孩子最敏銳的直覺,察覺到了李世民語氣當中,一絲明顯的喜悅。
李承乾總覺得,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有什麽地方是被他忽略了的。或者說,被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
“究竟......忽略了什麽呢?”
李承乾不自覺地,就将這句話說了出來。
一旁正在習字的稱心聽見了,先是走到了房門處,推開房門,确定庭院內四下無人,才重新把門關好。
他走到李承乾面前,做了一個完全出乎小世子意料的舉動。
稱心将李承乾用力抱住了。卻說李承乾忽然跌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還帶着熟悉的氣息,瞬間就将他神游的注意力拉回籠來。
李承乾不理解稱心突如其來的主動,只能輕輕地回抱住稱心,生怕驚擾了這靜谧的一刻。
他聽見稱心輕聲道:“承乾,你答應我,無論這件事的真相如何,都不要再去想了......”
李承乾剛想追問,卻被稱心摟得更緊了些:“我從來都沒有請求過什麽,這算是我第一次請求你,可以麽?”
稱心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李承乾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輕輕拍了拍稱心的背:“放心吧......我不會再想了......”
安撫了李承乾,稱心坐在案前,卻再也寫不出半個字。他想起方才李承乾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究竟......忽略了什麽呢?”
等稱心回過神來,他發現案上的蜀紙上,寫着兩個大字:“動機。”
沒錯,整件事情最為蹊跷的地方就是動機。
從那兩名侍衛上山告發太子開始,這件事的動機就是說不通的。太子趁皇帝離京,給部下偷着運物資,這本來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所以李建成派出去的,必然都是自己的心腹。既然是心腹,那兩名侍衛,怎麽會好端端地去将太子給告發了呢?這是第一處動機不對的地方。
第二處便是那楊文幹。衆所周知,楊文幹謀反,如果是太子授意的,那麽反過來同樣也說得通。換而言之,楊文幹謀反,本就是為了擁立新君,可是宇文穎出發去提審楊文幹之時,李建成已經被押到仁智宮,處在嚴密的看管之下了。這個消息如果傳到楊文幹耳朵裏,他此時起兵就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了,甚至可以說,不僅沒有意義,還會讓李建成陷入一個非常被動的境地。
相當于往李建成頭上,扣了一口大鍋,這麽愚蠢的事情,作為太子心腹的楊文幹,沒有理由會不懂。
當然,稱心能夠想通這些,卻會讓它們爛在自己的肚子裏。稱心将那紙投進了硯池之中,不一會兒,那紙就被水泡得軟爛成了一團,再也看不清原先寫了什麽。
就在這個特殊的時候,李世民接到了一道敕令,宣他即刻觐見,不得有誤。獨自在屋子裏的李世民,同樣将一小撮紙卷點燃了,直到看着紙卷化成了灰,他才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理了理衣衫,遵照李淵的敕令前去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