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秦/王/府內, 氣壓低得駭人, 門口有重兵把守, 嚴陣以待。
李承乾和稱心一出現, 那些個侍衛頓時松了口氣。在衆人的眼神中,李承乾握着房遺直的手,緩緩地走進了正廳。
正廳之內, 是一宿沒有阖眼的兩家人。李世民眼裏熬出了紅血絲,而長孫氏的眼睛紅腫着;盧氏正在一旁低聲勸導;再看房玄齡, 也少見地皺着眉頭。
兩人一踏進正廳, 四雙眼睛就齊齊地望了過來,一時間滿室靜默。
沉默良久, 李世民終于開口道:“舍得回來了?這一宿的功夫,玩夠了?”
李承乾和稱心幾乎是同時開口:“是我......”
聲音撞到了一起,兩個人都有些尴尬。
李承乾停頓了片刻,率先道:“是我纏着他, 一定要他帶我再多玩會兒。”
稱心還沒等他說完,便急切道:“不是的, 是我玩心太重,故而領着世子徹夜未歸,責任在我,與旁人無關。”
李承乾急了, 他蹙眉道:“父王,事情因我而起,房遺直只是聽命行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争辯着, 在一旁看着他們的長孫氏最是詫異。作為母親,她一直能感覺出李承乾對房遺直的不喜,然而今天這是怎麽了,李承乾的言語之間,對房遺直竟是處處維護,像是生怕旁人将他責罰了去。
李世民一直由着他們争辯,許久都沒有開口,末了只是扔下了一句:“承乾,你可知道,你徹夜未歸,你的母妃有多擔憂。她原本就懷着身孕,正是需要好好歇息調養的時候。你倒好,節骨眼兒上鬧這麽一出,我不管這事是因誰而起,只問一句,你可是錯了?”
李承乾也不争辯,他垂首道:“孩兒确實錯了。”
李世民輕嘆了口氣,他颔首道:“既然錯了,便要受罰。”說着,便讓人呈上了用于家法的木棍。
稱心在一旁看得焦急,可李世民卻像徹底無視他一般,只是要求李承乾跪下。
等待的時間分外難熬,屋內的靜默也讓人膽寒,終于在雜役将木棍呈上時,房玄齡開口了:“殿下,世子年歲尚小,許多事情仍未明晰,可直兒不同,他自幼聰慧,能辯錯對。此次之事,他未能勸阻世子,是他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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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将那木棍攥在手裏,沉聲道:“玄齡的意思是......”
房玄齡頓了頓,餘光對上盧氏擔憂的目光,緩緩道:“此事直兒應當承擔主要的過錯,更何況,直兒是伴讀,理應替世子受罰。”
李承乾心下一咯噔,他沒想到,原本板上釘釘的事,房玄齡居然會出來打岔。
偏偏稱心還要幫腔道:“我甘願受罰。”
李承乾一雙眼睛瞪過去,稱心卻視若無睹。李世民沉默了半晌,開口道:“玄齡啊,你是在阻擋我教育承乾。”
房玄齡一噎,連忙道:“我只是覺得,此事錯不在世子。”
李世民瞧了李承乾一眼,問道:“承乾,你認為呢?”
李承乾毫不猶豫地應道:“父王明鑒,是我慫恿房遺直在外過夜,他自是依着我的。”
各方都有自己的說辭,一時間竟是攪成了一團亂麻。
李世民還未說話,房玄齡便朗聲道:“我房家的家法何在?”
不多時,又一條木棍被呈了上來。房玄齡握着木棍,從上往下俯視着稱心:“直兒,你可知錯?”
稱心垂首應道:“孩兒知錯。”
房玄齡一面點着頭,一面木棍就落在了稱心的脊背上。那突兀的痛楚傳來,稱心沒忍住悶哼了一聲。
廳中衆人神色各異。李世民平靜地瞧着,長孫氏欲言又止,盧氏偏過頭去,默默地将淚抹去。李承乾滿面苦痛之色,一雙眼睛緊盯着稱心。
李承乾一雙眼睛瞪得通紅,在又一棍子落下之時,他終于看準了時機撲上前去,從背後護住了稱心。
房玄齡剛一舉起棒子,就覺得身前竄來個人,即将落下的木棒生生剎住了車:“世子......”
他驚呼一聲,有些無措地将木棍放下,連忙向秦王賠禮道:“殿下,在下莽撞,險些傷及世子......”
李承乾摟着懷中的人,感覺到他的身子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着。李承乾伸出手,在他的頸脖處摸了一把,也不知稱心是吓的還是疼的,李承乾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李承乾不敢再用力,只是伏在他的耳邊,輕聲道:“你怎麽這麽傻......”
李世民揮了揮手,免了房玄齡的請罪。被李承乾這麽一打岔,長孫氏也坐不下去了。她挺着大肚子站起身來,溫柔地握住了李世民的手:“殿下,貪玩本就是孩子的天性,哪裏就值得這樣動氣。承乾打從出生起,就沒怎麽出過府。我原本還擔心,總是拘在府裏會将孩子的性子養悶了,如今這樣,倒是剛剛好。”
李世民也許聽不進旁人的話,可長孫氏不同,她說話永遠是有理有據,不急不徐,讓人如沐春風。
李世民心頭那一點零星的怒氣,便随着長孫氏的話,消弭于無形中。最終還是李世民一錘定音道:“罰也罰過了,鬧也鬧夠了,你們二人自去反省吧。”說完,親自扶了長孫氏離去。
秦王一走,屋裏緊張的氛圍頓時松弛下來。房玄齡看着受傷的兒子,搖了搖頭,囑咐盧氏好生照看,也離去了。
此時的李承乾,卻還抱着稱心。稱心總算是從初時的疼痛中緩過勁兒來,此刻他動彈不得,便只能輕聲道:“世子......你到前頭來,讓我瞧瞧你。”
李承乾此刻無比地聽話,他輕輕地松開了手,繞道稱心身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臉。
只看了一眼,稱心便忍不住笑出聲來:李承乾一張臉都哭花了,看起來髒兮兮的。
稱心嘆息一聲:“別哭了......沒那麽嚴重......”說着,他笑了一下:“你瞧,胳膊還是胳膊,腿還是腿,一樣沒缺。”
原本紅了眼眶的盧氏,聽了稱心這句話,也笑出聲來:“你這孩子,受了罰還不知收斂,淨說胡話。”
稱心在衆人的攙扶下緩緩地站起身來,幸而李承乾護得及時,稱心只挨了一棍子,如今背上不過有些悶疼,并不嚴重。
但即便是這樣的小傷,當雲澤捧着禮盒進來的時候,稱心還是失笑出聲:“世子可是又遣人送東西來了?”
李承乾近段日子,表現得十分積極,又是送藥材,又是送吃食,生怕委屈了稱心。
雲澤将那錦盒打開,裏頭赫然是一株人參。稱心曾在書卷中讀到過,此人參産于山西上黨及遼東一帶,像眼前這株的品相,實在是千金難求的珍品。
李承乾為了他,當真算是費盡心思了。稱心暫且壓下了心中酸甜交雜的情緒,沖雲澤問道:“替我向世子道謝。”
雲澤還未答話,屋外卻忽然傳來了一聲:“謝我什麽?真要謝的話,不用旁人傳話,親自說與我聽便好。”
稱心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李承乾來了。自從李承乾認定他是稱心以後,在他面前行事便越發張揚無忌。從前還保有的幾分童真,如今全然不見了。
李承乾熾熱的眼神從稱心面上掃過。稱心被他看得着惱,只好輕咳一聲,岔開了話題:“秦王......可還在氣頭上?”
如今稱心說什麽,李承乾都是極有耐心的,他含笑道:“氣消了,幸虧有母後在一旁替我們求情。那日清早王府的家丁四處搜尋,可就是沒料到我們會去平康坊,我們這才躲過了被抓回來的慘劇。”
稱心聞言,眼光一閃,便又瞧見李承乾專注的眼神。
“王妃......還好麽?”
“據母妃所言,李泰要比我乖上許多,在母妃的肚子裏也不鬧騰......”李承乾的眼神,簡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無論稱心說些什麽,他就是這般專注地看着,仿佛永遠看不夠似的。
李承乾心下也有些詫異,何以換了個芯子,便覺得眼前人連皮相都可愛起來。
稱心輕聲道:“那世子的功課......”
李承乾笑道:“若是沒有後三個字該多好,終于在父王和母妃之後想起我來了,我是不是應當高興?”
稱心被他直白的語氣弄得哭笑不得,只得開口道:“世子近來可好?”
誰料想李承乾皺起了眉頭,聲音沉了下來:“不好......一點兒也不好......”
稱心不明所以,急道:“怎麽的?可是被罰了?”
李承乾直視着稱心,能夠清晰地從他的眼眸中看出濃濃的擔憂:“我想,可能是皇天在罰我。”
稱心一怔,又聽李承乾道:“皇天将一個故人送回到我的身邊,可他卻不願與我相認。我恨不得将一顆心都剖給他看,可他卻躲着我。你說,這豈不是皇天在罰我,讓我看着故人近在眼前,卻形同陌路?”
稱心心頭巨顫,他甚至沒有勇氣迎上李承乾的目光。緩了半天,才開口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什麽人膽敢讓世子這般為難?”
李承乾傾身向前,扶住稱心的肩:“你當真不知道我說的是誰?”
稱心勉力穩住心神,搖頭道:“不知......”
一瞬間,李承乾有些錯愕地放開手。他甚至疑心,自己難道真的想錯了?可世上,真的會有這麽多的巧合麽?
李承乾驚疑不定地瞧着那個倚在床上的人,喃喃道:“稱心,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麽,為何你......”
李承乾說不下去了,因為他聽見床榻上的人,小聲地說了一句:“世子,我是房遺直......”
李承乾只覺得剛才的那通話,全都像對牛彈琴一般。無奈如今這副孩童的軀體,就算生起氣來也毫無威懾力:“你是房遺直,呵,那我來告訴你,房遺直他連陶埙是什麽都不認得,他更不會對青樓女子心生憐惜。他就是個古板到了極致,不茍言笑的老夫子。”
稱心望着身前的被褥,怔愣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現在換你來告訴我,你哪裏像他了?”李承乾的語氣很輕,帶着點引誘的意思,伸手挑起了稱心的下颌:“你告訴我......”
稱心幾乎就要在那樣的目光和問話的夾擊下丢盔棄甲。如果李承乾細心一點,或許可以發現,稱心的手,一直緊緊地攥着被子。稱心頭一偏,不着痕跡地閃開了李承乾的手:“世子,你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