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稱心一動, 李承乾就蹙起了眉頭:“別動......”
稱心心下好笑, 起了心思要逗逗李承乾:“你将我的腿壓麻了, 真重。”
李承乾繃着臉不說話, 正郁悶間,那花簪忽然就遞到了眼前。此時琵琶曲已經奏了一段時間,那拿着花簪的人多半心裏沒底, 竟然以極快的速度将簪子脫了手。李承乾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沒留神簪尖的一頭沖着自己。
李承乾驀地感覺手上一疼, 小孩子的皮膚很嫩, 一不留神手上就被劃出了一道痕跡。
“嘶——”李承乾深吸了口氣,猛地捂住了傷處。
稱心一把将那簪子攥在了手裏, 着急地詢問這李承乾的傷勢:“疼麽?讓我瞧瞧。”
就在這時,琵琶聲停下了,聽得如癡如醉的衆人,從美夢中醒過來, 連忙去尋找花簪的下落。
底下的人群漸漸騷動起來,因為他們發現, 花簪的持有者,懷中竟然抱着一個孩子,并且旁若無人地吮吸着那個孩子的手指。
林霜兒此刻被騷動的衆人擋住了視線,等她拖曳着長裙走過去, 也愣住了。
拿到簪子的人,竟是個孩子,更荒謬的是, 他此刻懷中還摟着一個更小的孩子,而花簪的得主,正在吮那孩子的手指。
饒是林霜兒這般見多識廣的都知,也一時拿捏不準眼下該怎麽辦。她擠出一絲笑容,輕聲問道:“小郎君心中,可有那對子的下聯?”
稱心這才擡起頭看向林霜兒,語氣有些冷淡:“若是我對出了下聯,可否請林都知将手帕贈與我。”
稱心話音剛落,旁邊立刻有人不滿起來:“嘿,你個小娃娃,我們這麽多人都對出了下聯,卻半點不敢有奢求。你倒好,一上來就唐突林都知。”
李承乾心下也泛起了嘀咕,自己的手都已經這樣了,房遺直的腦子裏,居然還想着美人的香帕,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只有稱心,不論旁人如何議論,他一雙眼睛就是盯着林霜兒,旁人都以為,這是被林霜兒的美貌吸引了,可只有直面那種眼神的林霜兒才知道,面前的少年,望向她的眼神沒有癡迷,沒有狂亂,眼底深處,全都是淡漠的痕跡。
望着那樣的眼神,林霜兒莫名地就有些畏懼,她收起了嬉笑怒罵,在衆人的注視下,朝稱心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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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得了保證,這才緩緩地對出了自己的下聯:“雨打芭蕉,掉一截,吊一截。”
李承乾忍着疼,間或地還瞪了稱心一眼,這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下聯,實在是太丢臉了。
稱心的聲音很平靜,衆人方才被他怪誕的行為吓到,都以為他會對出個驚世奇句,一聽是這樣平常的句子,便都不客氣地笑起來:“還當他有多大能耐,不就是個普通的對子,還不如我對的好呢。”
稱心卻絲毫不在意那些七嘴八舌的話語,他平靜地朝林霜兒伸出了手。
這個動作瞬間就讓他變成了衆矢之的,霎時間花廳之內群情激憤,一衆郎君都在起哄着給林霜兒撐腰:“林都知,他不過就是個孩子,不必較真。”“林都知,你要是把手帕給了他,可得拿出更好的東西給我們。”“林都知,就他那對子對的,實在是太過普通。”“瞧他那樣子就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帕子到了他手上,也只是糟蹋而已。”
衆人各執一辭,大多數都是在為林霜兒抱不平,或者變着法兒貶損稱心。稱心也不多言,只是抛出一句:“你答應我的。”
李承乾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下忐忑:這木頭不會真的看上林霜兒這種庸脂俗粉了吧。
說着他忍不住擡頭仔細打量着林霜兒,左看右看,愣是沒覺出她的驚豔之處。
林霜兒也一直盯着稱心看,就這樣僵持了片刻,她忽然将手裏的帕子朝稱心遞了過去:“既是我答應了的事情,自然不會食言。”
在一片惋惜聲中,稱心又收獲了許多男子嫉恨的眼神。誰也沒有料到,下一刻他就做了個萬分讨打的舉動。
他竟然拿那手帕,替李承乾把流血的手指纏了起來。雪白的帕子頃刻間便染上了血跡,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信物,卻被稱心拿來糟蹋。
眼看着林霜兒的擁簇者,就要好好地教訓他一頓,稱心卻依舊面不改色地替李承乾纏着手指。
仿佛世上再沒有別的事情,比此事更重要。
李承乾也絕沒有想到,稱心拿帕子的意圖竟然是這個。那帕子上帶着一股濃郁的熏香,讓李承乾十分不喜地皺眉,可在他心底,卻不自覺地透出些歡愉來。
這其中最淡定的,就要數手帕的原主人林霜兒了。稱心會有這樣的舉動,她一點都不奇怪,她無法從稱心眼中,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悸動,無論是對對子,還是贈帕子,稱心都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即便他實際上已經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林霜兒也不惱,她施施然地走到了七弦琴旁。坐下後,婉轉的琴音便從她靈動的指間流瀉而出。稱心聽到琴音,手下的動作頓了頓,擡首看了眼正在撫琴的女子。
若說這林都知真有過人之處,除了逢源的能力和調笑的手段,這古琴一項也算得上真才藝。饒是稱心曾供職于太常寺,也覺得林霜兒的琴技,并不輸于寺中人。
窩在稱心懷中的李承乾,自然敏銳地察覺到了身旁人的變化,他輕哼道:“這琴聲,倒像跟人在傾訴似的。”
話音剛落,就聽左手邊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笑道:“小孩兒懂什麽,沒看見林都知臉上的笑麽,她分明就是高興。”
稱心聞言,擡眼朝林霜兒看過去,果真見她嘴角上揚,一副喜悅的模樣,就連眉頭,也全然舒展開來,沒有半絲憂愁。
稱心詫異地挑了挑眉,并沒有與左鄰争辯,而是默默地聆聽着那琴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廳中諸客開始騷動起來。
只見四五名女子,從帷幔後走出來,這些女子在李承乾看來,長相也不比林霜兒差,甚至有些比她長得更為出色。
那些女子走到人群之中,開始輪番地給客人灌酒。稱心和李承乾左右的賓客,都已經被灌得暈頭轉向。花廳之內頓時嘈雜起來,大部分人的心思都已經不在林霜兒身上了。不少賓客,都已領着後來的娘子,回房去了。
等喧鬧聲過去,稱心才發現,原本百人的花廳裏,已經不剩幾個人了,林霜兒的琴聲,卻一直沒有停下。
這時,入場時站在門邊收錢的鸨母,又捧着托盤出現在了花廳之中:“各位,如今已入夜,若是還想再聽霜兒演奏,這錢嘛......”鸨母笑得意味深長,稱心一下子便領悟了,這就是第二道坎。大多數來平康坊的男人,即便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實際上都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
征服都知固然是一件極富成就感的事。但誰都知道,今晚能被林霜兒奉為座上賓的就只有一人,可難不成,求不到林霜兒,生理需求就不解決了?
當然不是。正是因為要解決,所以方才那些後補的娘子出場時,才會有那麽多郎君随之而去。
不管是對自己并無自信的,還是失卻了耐心心急火燎的,都總有去處。
這就是平康坊,本質上南曲、中曲、北曲,除了格調和嫖/資,并沒有什麽不同。
稱心看了眼李承乾被裹起來的手,剛想起身離去,就被李承乾摁住了。
稱心不明所以地問道:“怎麽?”
李承乾指了指鸨母手中的托盤:“給錢。那都知彈得還挺有意思的。”
這下子,輪到稱心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瞧着李承乾。他聽見懷裏的人兒嘀咕道:“怎麽,就許你欣賞人家,不許我也欣賞欣賞。”
稱心無奈地嘆了口氣,掏出錢袋子投在那托盤裏,望着鸨母笑靥如花地離去。
等鸨母繞了一周下來,稱心才發現整個花廳都空了,肯繼續付錢的不足十人。
鸨母收好了錢,将托盤交給一位裝束與林霜兒相仿的年輕女子。那女子掂了掂托盤,嗤笑道:“霜兒姐,你瞧瞧,就留了這麽些人,我瞧着你這都知的名頭也是名不副實啊......”見林霜兒只顧撫着琴不搭理自己,那女子的嬌笑帶上了一絲恨意:“不過今夜,霜兒姐便可以大賺一筆了,畢竟今日霜兒姐可是初次承歡......”
此話一出,原本留在花廳之中,還有些猶疑的郎君,立刻打起了精神,個個都開始環顧四周,暗地裏摩拳擦掌打量着自己的對手。
稱心心下一顫,原來這“座上賓”的含義,實際上是找一個人買去林霜兒的初夜權。到了這個時候,娘子們往往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只能聽任價高者得,即便名頭響如林霜兒也不例外。
果然,鸨母讓年輕女子拿着托盤,自己便走近林霜兒,高聲道:“衆位留了下來,想必也知道,今夜只有一位能夠被霜兒奉為座上賓,而這個人選,我曾答應過霜兒,要讓她自己挑選。”
這話說得太過冠冕堂皇,讓稱心和李承乾齊齊皺起了眉頭。
林霜兒的琴聲也适時停了下來,她目光平靜地掃過所剩無幾的花廳,開口道:“霜兒只有一個問題,敢問諸位,方才霜兒奏曲時,都奏了哪些曲子?”
衆人都愣住了,在座所有的郎君,都沒有料到,一向以放得開聞名的林都知,會問了這麽一個正兒八經的問題。
這豈止是正兒八經,簡直是不通情理。
誰都知道,來到花廳的人,絕不是來聽曲兒的。他們大多懷揣着各自的目的,有些是為獵奇而來,有些是來找樂子,有些就是沖着林霜兒的肉/體來的,但無論是哪一種,裏頭絕對找不出一個認真聽曲子的人。
真要聽曲子,為何不去茶樓琴館,而要來這煙花之地呢?
鸨母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狠狠地剜了林霜兒一眼,語氣生硬地強笑道:“諸位,霜兒是開玩笑的。”說着,她狠狠地掐了一把林霜兒的手臂,面上卻絲毫不顯,仍舊笑道:“霜兒,快些換題。”
這一次,鸨母的語氣中,已經隐隐地含了警告的意味。
林霜兒咬了咬牙,像鼓足了勇氣一般,朗聲道:“我只有這一個問題,諸位若是能答得上來,我林霜兒甘願委身于他。”
此話一出,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将衆位郎君的心思炸得無所遁形。然而即便是這樣,花廳內還是靜悄悄的。
那個問題,注定了沒有郎君能夠回答上來,或者說,根本沒有人将這個問題當真。
果不其然,下一刻鸨母便坐不住了,她急哄哄地瞧着廳中神态各異的郎君,一個巴掌揚上去,卻終究是沒有落下來。
巴掌打在臉上,可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因而她只能偷着掐林霜兒,林霜兒疼狠了,只能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痛呼出聲。
李承乾冷眼看着這一場鬧劇,忽然回頭看向身後的稱心:“你方才聽清了麽?”
稱心遲疑了片刻,搖了搖頭:“方才顧着給你包紮,沒聽仔細。”
李承乾又把頭扭了回去,林霜兒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衆人都有種預感,再這麽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妥協。
看見林霜兒被這般□□,李承乾終于忍不住了。他見左右沒人留意他,便沖稱心道:“ 你去應那林霜兒的話,我說,你轉述。”
稱心聞言,剛含進去的一口茶險些噴出來。他目光詭異地看着李承乾,卻聽他道:“林霜兒所奏之曲,第一曲是《關雎》,第二曲是《鹿鳴》,第三曲是《長清》,第四曲是《搗衣》。”
說罷,李承乾推了推稱心,稱心只好起身替林霜兒解圍。怎料那鸨母見稱心還是個孩子,登時冷笑起來:“小郎君,不是我說,今日這樣的場合,你們合該是進不來的,能讓你們進場子,就已經是破例了。如今夜深,你們也該回家找阿娘去了。”
一席話,連嘲帶諷地說得當真不客氣。在場所有人都笑出聲來,除了林霜兒。
她就像抓住了最後半截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顧地應道:“這位郎君說的是對的,我方才所奏确為四曲,也的的确确就是《關雎》、《鹿鳴》、《長清》和《搗衣》。”
鸨母臉上的神情越來越難看,她哪能不明白,林霜兒說對,是因為那兩位不知誰家的小郎君,就算真的與他們共度一夜,也不會發生什麽。
恰恰鸨母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認不清眼前狀況的人。若是個聰明的,今夜便會尋個高門大戶傍着,把人哄好了沒準明兒一早就能被贖回府去;若再有些手段,一朝成了侍妾,便更是飛上枝頭了。
偏偏大多數娘子都弄不清狀況,總愛弄些文绉绉的考核方式,最後能被選中的,大多都是那些窮酸卻俊朗的書生。像這種狀況,鸨母一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娘子還得繼續留下來給她掙錢。即便這一晚上賺得少了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鸨母也會勉強應允。
可今天林霜兒這副模樣,着實入不了鸨母的眼,半截身子都沒入泥沼裏了,還硬要裝着出淤泥而不染。
有意思麽?早晚有一天還不是得認命。鸨母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稱心聽見鸨母薄涼的聲音:“這‘求其元 ’可是要給錢的。兩位要是出得起,讓霜兒陪你們一夜,也未嘗不可。不過......”她眼神暧昧地掃了稱心一眼,又劃過他身側的李承乾:“你們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啊。”
望着鸨母暧昧的眼神落在李承乾身上,稱心格外不自在。他擡手将沉甸甸的錢袋子擱在鸨母手中,平靜道:“這些夠了麽?”
鸨母感受着掌中的重量,有些懷疑地瞧着稱心,急忙将錢袋子翻轉過來仔細一瞧,臉色忽然就變了。
原本一張臭臉笑得格外燦爛:“夠了,夠了,霜兒,還不趕緊陪兩位小郎君到房中去。”
衆人都沒料到,情形會這樣急轉直下,連林霜兒也愣在了原地。稱心冷笑一聲,牽着李承乾就往廂房走去。
林霜兒不愧頂着都知的名頭,她的廂房十分寬敞,各色布置也很精巧。稱心二人進屋坐定,才仔細地環顧四周。
李承乾被那空氣中的脂粉氣熏得直皺眉,他實在不喜歡這種黏膩的感覺。
林霜兒跟在兩人身後進了屋,她很努力地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然而實際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稱心敏銳地發現,也許是情緒波動太過,李霜兒倒茶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着。
稱心不動聲色地接過茶,兩方相顧無言,一時都有些尴尬。
“今日......多謝郎君為霜兒解圍。”最終,還是林霜兒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敢問郎君今年......”
稱心見她盯着自己的衣領子,連忙擺手道:“你別多心,我也只是出手相幫,絕無他意。”
林霜兒一頓,颔首道:“既如此......霜兒實在無以為報,方才見郎君是通曉音律之人,若是郎君不嫌棄,我便獻醜了。”
對林霜兒的琴技,稱心是很有興致欣賞一番的,當即便點了點頭。
如此情境之下,林霜兒心中定是五味雜陳。脫去了粉飾的琴音,比以往更加哀婉,就如同女子啜泣的聲音,飽含着對身世的自憐和對未來的茫然。曲子彈了一半,林霜兒就忍不住落下淚來,那淚珠打在琴弦上,讓人于心不忍。
再後來,抽泣聲越來越急,林霜兒彈不下去了。她崩潰地捂着嘴,費了好一陣功夫,才把情緒平複下去:“是我失态了......”稱心看着她背過臉去,将臉上花了的妝尅了。
臉上的妝沒了,林霜兒的長相更顯平庸,氣色也不大好,她沉聲道:“讓二位見笑了,其實我明白,這種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年紀也大了,你們瞧瞧今晚,肯為我留下來的都沒多少個。平康坊裏不止我一個都知,才學、技藝、容貌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再拖下去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稱心不知該怎樣安慰她,無論是伶人還是娼妓,都是下九流的行當。因着前世的身份,稱心對這些陷于泥潭的女子,總是多了幾分憐憫。
他輕聲道:“或許,會有郎君願意為娘子贖身。”
林霜兒落寞地笑了:“那些尚未娶妻的郎君,多是赴京趕考的學子,到了放榜之日便自顧不暇。我見過好幾位,放榜前信誓旦旦,要将娘子帶離苦海,可是放榜後,高中者早将盟誓抛諸腦後,落第者黯然離京,更有心懷憤懑者,病逝在返鄉的途中。可憐那苦等的娘子,死守着一句承諾,到頭來不過是人老珠黃,老死街頭的命數。那些有財力為娘子贖身的,家中不知已有多少嬌妻美妾,我自問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到了那樣的高門大戶中,也定然不會有什麽好日子。”
見稱心面色凝重,林霜兒自嘲般笑道:“不過,說到底日子是自己過的。我們這樣的,比起北曲小倌館裏頭的郎君們,已經算是很好了。”
稱心聞言,瞳孔猛地一縮,禁不住渾身一顫,險些就要壓制不住內心的情緒。幸而此時,李承乾打了個哈欠。稱心回過神來,連忙問道:“可是倦了?”
林霜兒在對面瞧見他陡然柔和下來的眼神,心下有些詫異。她猶豫了片刻,試探着問道:“敢問......兩位可是兄弟?”
李承乾不悅的眼神朝林霜兒看過去,稱心只是笑眯眯地瞧着林霜兒,并沒有答話的意思。
林霜兒早有微妙的預感,按這兩位的穿着打扮和闊綽程度,身份定不簡單。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神情立時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最終,林霜兒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回答,李承乾已經陷入了哈欠連天的境地。林霜兒十分識趣地将內間的大床讓給兩人,自己獨自到外間睡去了。
過了這一夜,林霜兒要是再想出臺,也不是往日那個衆人趨之若鹜的林都知了。或許她再也賣不出一個高價格,但她并不曾後悔。
她獨自躺在外間,擁着冰冷的被子,卻覺得心下無比地踏實。她不知道明天會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如此執着的意義何在,但心底就是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不能那麽輕易地就向命運妥協,哪怕只有一線生機。
內室裏,稱心望着那一張溫軟的大床卻犯了難:這是要和李承乾同床共枕了?
這事兒在上一世,稱心和李承乾做過無數次,但這一輩子,當真是頭一回。
李承乾也坐在床邊上,臉色有些不好看。他不是沒有和男人同床共枕過,只是對象換成房遺直,多少讓他有些不自在。
還沒等他動作,稱心便先一步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他猛地一怔,剛想開口問話,就見稱心緩緩地将他的鞋子脫了下來。李承乾看着房遺直做這些,心頭隐隐地覺出些不對勁兒來。房家的郎君,什麽時候也會自覺做這伺候人的事?
稱心倒沒覺出不妥,他十分熟練地将李承乾扶上床,替他掖好被子,然後在床的外側躺了下來。
李承乾挪了挪身子,忽然覺得身下有些硌人。他伸出手往褥子裏一摸,忽然摸到個物件。
李承乾一使勁兒,将那物件掏了出來。
為了照顧李承乾的習慣,此刻裏間仍舊有亮光。李承乾将那物件湊到光下一看,登時愣住了。
稱心察覺到了動靜,悄悄地轉過身子,怎知一擡眼就看見了那物件。一張俊臉羞得通紅,面上還夾雜着一絲惱色,和李承乾大眼瞪小眼。
李承乾急忙争辯道:“這......這玩意兒在褥子裏,硌得慌......”
稱心看着那逼真的玉勢,也知曉這是青樓尋常的物件。只是瞧着上頭清晰的仿真脈絡,一張臉還是越燒越紅。
李承乾覺得這人真矛盾,一面惦記着青樓的姑娘,一面看到男性特征卻能羞成這樣。
唯恐天下不亂的世子,甚至還拿那玉勢去戳稱心:“你害羞什麽,這玩意兒你不也有麽?”
稱心滿臉羞窘,迅速地将他手中的玉勢拿到一旁,嘴裏還念叨着:“也不嫌髒。”
李承乾委實有些哭笑不得,要說房遺直怒斥此物荒唐下作,他倒是相信的,可眼前人分明不是憤怒,而是害羞。
他哪裏知道,稱心上輩子沒少用到此物。平日裏見着了尚且羞窘,更別提當着李承乾的面兒了。
偏偏李承乾壞心眼地逗他,歪着頭作天真狀:“方才那是什麽?”
稱心狠狠地剜了李承乾一眼,可李承乾一副不懂就問的樣子,又讓稱心十足地吃癟。
稱心惱怒起來,輕斥一聲:“小世子!”
李承乾被他的模樣逗得直樂,他第一次發現,逗房遺直原來是件這麽有趣兒的事情。
好不容易李承乾止住了笑,稱心的心卻亂了。他側身背對李承乾躺着,卻一直睜着眼,半晌無法入睡。
恰恰在此時,身後也傳來了響動。原本犯困的李承乾,因着那一陣酣暢淋漓的笑,此刻睡意全無。
稱心無奈道:“世子為何還不睡?”
背後傳來了李承乾有氣無力的嘟囔:“睡不着,你陪我說會子話吧。”
稱心輕聲應了,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問道:“今日,世子是如何聽出林娘子所奏曲兒的?”
李承乾一滞,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表現漏餡了。上一世,是稱心一首首教他曲兒,大部分的曲調他都記得十分清晰。方才在花廳,因着想幫那娘子一把,一時情急竟将曲名說了出來。
李承乾迅速尋思了一套說辭,轉念一想,房遺直必定是沒聽出那些曲兒,便狀似随意道:“我瞎謅的,總歸那林霜兒不過是想尋個臺階,不想讓花廳裏的人污了身子,因而我說什麽,她都會應的。”
稱心背對着李承乾,因而李承乾沒有瞧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稱心雖然顧着給李承乾包紮,沒有仔細聽那曲子,可李承乾說的那些,他都間或地聽見一些旋律。從林霜兒驚訝的神情中,稱心也可以看出,李承乾必定答對了。
如果說一開始,稱心還有些疑心自己的判斷,那麽事到如今,他已經可以确定,李承乾必定帶着上輩子的記憶。
李承乾見稱心不說話,心下也有幾分忐忑,又怕說多錯多,索性閉了嘴,佯裝成睡着了的樣子。
稱心見身後沒了動靜,才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就着光亮瞧李承乾的睡顏。不其然瞧見那睫毛還在忽閃着,便知道他壓根兒沒睡着。
稱心也不戳穿,他就這麽撐着頭瞧着李承乾。此時的李承乾,臉還沒長開,眼角眉梢也都還沒帶上陰鸷和郁色。
一切都還有重來的機會。
稱心使了好大的勁兒,才克制住自己抱上去的沖動。紅燭搖曳下,有此寧靜的一刻,李承乾的睡顏只屬于自己,稱心已經很知足了。
他沒想過未來,不願想,也不敢想。他甚至不能肯定,在李承乾這輩子的生命裏,還會不會出現另一個叫稱心的人。
如果李承乾記得前事,他一定會去尋找,去追逐。到那個時候,自己又該如何自處,這些問題都被稱心選擇性地忽略了。
稱心就這樣瞧着,也不知瞧了多久,眼皮終于緩緩地耷拉下來,撐着頭的稱心終于累得睡着了。然而這個詭異的姿勢并沒有支持多久,他手臂一軟,腦袋正好砸在李承乾胸前。
卻說李承乾裝睡不成,所有的心思都在稱心的注視下偃旗息鼓。當他閉目良久,終于要睡着之時,胸前卻忽然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這一下的重擊終于讓李承乾徹底清醒過來,他滿心憤怒地睜開眼。稱心的發絲就散落在他的胸前,抱着他睡得正香。
李承乾簡直要被氣昏過去,偏偏睡夢中的人還要火上澆油。許是睡得舒坦,稱心還無意識地蹭着李承乾的胸口,嘴裏發出了夢呓般的聲音。
本就眠淺的李承乾這下子壓根兒就睡不着了,他嘗試着将稱心拉開,可是小小的身軀,根本就沒有辦法改變現狀。
李承乾絕望地呼了口氣,盯着豔/麗的帷帳,心中早已将房遺直罵了千百遍。
稱心柔軟的發絲拂過他的臉,這人目無尊卑地摟抱就算了,也不知哪來的壞習慣,抱着東西還愛蹭。李承乾腹诽完畢,卻忽然覺得這動作有幾分熟悉。
終于,在稱心又一次無意識地蹭動之後,李承乾想起來了。
上輩子稱心睡覺,也有這個習慣。
不過,對象換成稱心,李承乾可是甘之如饴。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充當抱枕,偶爾還能偷個香兒,別提多滿足了。哪裏會像如今這般,僵硬地不能動彈。
李承乾被壓得睡不着,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甚至腦補了房遺直和娘子同房時,也是這副粘糕的狀态,忍不住輕笑出聲。
就着亮光,他的目光也劃過房遺直的眉眼。房遺直的長相其實偏柔和,對比盧氏的英氣,房遺直長得更像房玄齡,那個狡黠如狐貍般的人。
只是因為上一世,房遺直的性子太過冷硬,李承乾才一直覺得他像株木頭。這一世,房遺直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在李承乾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房遺直連平康坊都陪自己去了。這件事要是擱在上輩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如果不是确認這張面皮沒有半絲僞造,李承乾簡直要懷疑,房遺直是不是被掉包了。可就連李承乾也不得不承認,他更喜歡如今這個房遺直,喜歡他說話時帶笑的神态,喜歡他大膽的行徑,甚至連他逗弄自己的舉動,李承乾也不惱。
聽着稱心勻稱的呼吸,李承乾悚然一驚,什麽時候,自己對着個伴讀,已經容忍至此。
李承乾的心很亂,如果稱心此刻還醒着,必定能聽見那如鼓的心跳聲。然而沉醉于夢中的稱心,并不知道身下之人的狀況,他只是滿足地咂咂嘴,輕聲喚道:“太子......”
恍惚間,李承乾好像捕捉到了兩個字,他掙紮的眼神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望着胸前睡得無比安穩的男子。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一般,稱心又吐出一句:“太子......承乾......”
這一回,李承乾将那四個字,聽得一清二楚。頃刻間,他覺得通身的力氣都被人抽去一般,連腦子都轉不動了。
稱心尤嫌不夠般喃喃道:“別走,讓我抱抱......”
可憐了李承乾,怔愣地聽着這字字句句,半晌回不過神來。
誰能告訴他,這是怎麽一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稱心也掉馬啦,很肥的一章呀,懵逼的承乾說:“今天(29日)在48章下留言的,都給紅包包~(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