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在寺院歇息了一陣, 眼見着已經申時了。李承乾望着威力漸漸減弱的日頭, 率先走下了木塔。
稱心跟着他下了塔, 就聽李承乾忽然驚訝地問身後的侍衛:“你們可曾看見我腰間的玉佩?”
稱心一怔, 還未應答,就見那兩名侍衛搖了搖頭。
李承乾做出一副苦惱的模樣:“想必是方才落下了,那可是父王贈與我的玉佩, 不見了可怎麽是好?”
稱心白日裏就抱着李承乾,哪裏看見過什麽玉佩。一見李承乾詢問那兩名侍衛, 心下便有了計較。
他轉身沖侍衛吩咐道:“還不趕緊替世子将玉佩尋回來。”
那兩名侍衛你瞧瞧我, 我瞧瞧你,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猶疑。
稱心見狀沉聲道:“我與世子在此處等候, 二位放心去吧,一切有我。”
稱心素日裏行事是個沉穩能幹的,那二人便放下心來,一前一後替李承乾尋玉佩去了。
直到看不見那兩人的身影, 李承乾才低聲嘟囔道:“一肚子壞水。” 說着一把拉起了稱心的手,就往寺外跑去。
稱心一面跟着跑, 一面柔聲道:“世子,你這是想去哪兒?”
李承乾頓住了步子,語氣有些不耐煩:“你不是想去見林霜兒麽,日落之時便是宵禁, 還不快些走。”
稱心敏銳地察覺出李承乾話裏的情緒,試探着問道:“若是世子累了,我們便回去吧。”
李承乾張了張嘴, 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誰累了,平康坊的都知那麽美,我當然......也是想見的。”
稱心心下暗笑,又一次确定,李承乾定然是通曉人事的。否則從未接觸過這些的李承乾,怎麽會知道都知是什麽?
跑出了好一段距離,兩人的步子才逐漸慢了下來,抄近路往平康坊走去。此時日頭已近西斜,各坊之內的行人也逐漸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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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走了一段,步子慢了下來。他看着自己與稱心交握的手,忽然道:“我們徹夜不歸之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只怕你......”
稱心心下一陣熨帖,小孩兒嘴上不饒人,心卻比誰都軟。
他趁勢摸了摸李承乾的頭:“日落之時坊門關閉,現在趕回府,只怕是來不及了。”
李承乾聞言,簡直要将一口牙咬碎,他哪裏知道稱心的心思,只當是房遺直色膽包天,心急起來什麽都不顧了。
他冷笑道:“你我都尚未束發,即便林宅是開門迎客的地界,又憑什麽放你進去?你就等着吃閉門羹吧。”
稱心卻故作神秘地搖了搖頭,神情自若地拽着李承乾:“你也會說那是開門迎客的地方,我自有辦法......”
兩人就這樣別別扭扭地蹭到了平康坊內。就這麽一陣兒功夫,天已經全然黑了下來。坊門已經落鎖,本該歸于寂靜的坊內,此刻竟燈火通明。
原因無他,只因這地界太過特殊。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文人雅士,夜裏到平康坊消遣,已經成為了夜生活的一種形式。
稱心和李承乾牽着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兩人心底裏都帶着點隐秘的興奮。
上一世,無論是稱心還是李承乾,都沒有來過平康坊。只是從旁人的口中,間接聽到一些風流逸事。此番真的來到此處,兩人才覺得,與自己想象的狀況有些不一樣。
稱心一直留意地數着南曲第三家,林府的位置在南曲中相當顯眼,頗有些高門大戶的氣度,一看便知道主人的身份不簡單。兩人走近了才發現,大門口只挂着兩盞燈籠,一扇門還虛掩着,連個迎客的人都沒有,然而即便是這樣,還是有打扮各異的人魚貫而入。
此時的李承乾,已經全然抛卻了白日裏的性子,一只手緊緊地與稱心交握在一起,手心莫名地冒汗。奇特的是,李承乾的心裏,充斥着好奇、疑惑、興奮,卻是半分心猿意馬都沒有。
他趁亂擡起頭,看着稱心在月光映襯下清俊的側臉,不由地将手握得更緊了些。
待二人進了門,才發現府中別有洞天。那是一個四進的大院子,裏頭山石別致、花木繁茂,都是些不落俗套的布置,從中也可以窺見宅子主人的品味。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一間能容納百十人的花廳,在進門處,有一位身着華服的鸨母笑眯眯地看着過往的客人。
那鸨母也不攬客,甚至鮮少出聲。可客人們經過時,還是自覺地留下錢財。
稱心一看,便知道那是進場子的規矩,要想進花廳,就得先交錢。
兩人随着人流來到門前,那鸨母瞧見他們,眼底劃過一絲詫異,剛想開口就聽稱心問道:“敢問娘子,如何才能進這花廳?”
鸨母聞言,話到嘴邊又剎住了車。一雙含着水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稱心和李承乾,最後嫣然一笑,伸出了五根指頭。
五锾!
這價格着實不低,稱心心知,這進花廳,便是林府設下的第一道坎兒。五锾,就相當于五百文,這第一道坎,篩的是財力。要知道都知只有一位,大部分人就算交了錢進了花廳,也只是走個過場,瞧瞧藝伎的表演,在花廳裏當個陪襯。
可哪怕是這樣,進花廳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就是因為那林都知是雲端上的人物,那些平日裏在朝堂裏意氣風發的官員,在書齋裏潑墨揮毫的文人,在考場上講經論道的舉子,都想要拼一把,沒準一個好運氣就能嘗嘗鮮。
賤麽,确實是賤的。可平康坊,不就是靠着這犯賤的心理,才得以長久地興旺下去麽。
稱心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輕輕巧巧地放到了鸨母手中。那鸨母擡手掂了掂,什麽都沒說,轉頭收下一位客人的錢去了。
李承乾簡直難以相信,這麽簡單地就進了花廳,那鸨母也不攔一攔。稱心卻很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
不論這平康坊怎樣粉飾,都改變不了它做皮肉生意的本質。方才站在門前的鸨母,就算笑得再和善,也是個認錢不認人的主。
只要帶了足夠的錢,就算這門再窄,第一道門總是過得了的。
從前在太常寺時,稱心的處境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伶人,說得好聽是太常寺的一員,說白了也就是官家豢養的,方便給貴族亵玩的對象。
想到這兒,稱心的身子,不自覺地顫了顫。
被他牽着的李承乾,馬上察覺到了異樣。他擡眼看向稱心,亮堂的花廳中,稱心的臉色顯出了幾分蒼白。
沒等李承乾詢問,花廳之中便陸陸續續地坐滿了人,滿打滿算一百一十位,餘下的便只能改日再來了。
府門緩緩地阖上,昭示着內院紙醉金迷的宴樂開始了。與後世所說的壓軸不同,衆人翹首以盼的林都知,卻是第一個出來的。
她身着粉紫短衫,一襲墨綠色曳地長裙,绾的是長安城新近流行的飛天高髻,酥胸半露的模樣,讓許多男子瞬間激動起來。
若以今人的評判标準來看,林霜兒絕對算不上絕色美人,但敬業的娘子,嘴角永遠洋溢着讓人心癢癢的笑意。眼波流轉間,郎君們面前的酒杯就被斟滿了。初唐的娘子,也沒有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怯,她就那樣大大方方地站在廳堂之上,拿出了一枚花簪。
花簪依次在賓客之中傳下去,由林霜兒背轉身去喊停。停下時花簪到了誰的手裏,就要接下都知先前定好的酒令,若是接不上來,便要罰酒三杯。若是接得好,林霜兒本人自罰三杯。
要知道能有信心進來林宅的,除了少數濫竽充數者,大部分還是有真才實學的,由此也可知林霜兒的海量了。
琵琶聲響起,花簪開始傳遞。每當林霜兒喊停,琵琶聲就會戛然而止,今日的酒令算不上難,主要還是挑動氣氛。
兩位娘子拉動綢帶,原本系于房梁之上的卷軸便垂落下來。
上面寫着一句上聯:“風中蠟燭,流一半,留一半。”
這便是林霜兒,今日給一衆賓客出的第一道題。
因着稱心只交了一個人的錢,李承乾迫不得已被他抱坐在了腿上,這會子正憋屈着呢,乍見那上聯,便沒忍住嗤笑道:“還以為是什麽新鮮玩意兒,不過是不知道被多少人對過的老對子。”
确實,那對子是前人玩剩下的,沒多少新鮮趣兒。不過是前頭一個物像,後頭跟着兩個同音字,但兩個同音字的表意是相反的。
對于大多數賓客而言,這個對子都算不上難,不過片刻功夫,就有好幾個人順利對出了下聯。而林霜兒也絲毫不扭捏,當着衆人的面就将瓊漿一杯杯地灌進肚裏。她的動作也十分惹人遐想,興致來了便直接端起酒壺往嘴裏倒,黃褐色的酒液,順着她雪白的胸脯流下來,一時間廳堂之內充斥着一衆郎君的竊竊私語。
李承乾和稱心,大概是兩個例外。稱心挪了挪身子,在這樣的大氛圍下,反倒顯得有些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