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酒喝過了, 李承乾便安下心來嘗那切鲙。在作料的搭配下, 生魚片并不腥, 反而有一種獨特的鮮嫩甜美, 配飯同食絕對是人間美味。
稱心看李承乾吃得開心,便忙着給李承乾布菜,心頭哪裏還有半分氣惱。
他仔細地觀察着李承乾的動作, 見他雖然吃得開心,但竹箸卻一次都沒有伸向褐芥末。心裏便更加确定, 李承乾既知道新豐酒的味道, 也知道自己受不住褐芥末。除了帶有記憶這一條,稱心再也想不出旁的解釋。
可看李承乾的表現, 卻并沒有認出自己。稱心忽然覺得,抛卻了杞人憂天的焦慮之後,這種自己看穿了對方,對方卻依然蒙在鼓裏的感覺, 實在是有趣極了。
這樣想着,稱心便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李承乾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冷聲道:“你再不吃,就被我吃光了。”
稱心這才饒有興致地吃起來。
飯吃了一半,後桌忽然傳來了一把聲音:“聽說了麽,平康坊的林霜兒今晚會在府中當衆演奏琴曲, 放出話說要是有人能聽懂那曲子,便将那人奉為座上賓。”
“有這等好事?”與他同桌的男子險些驚呼出聲,“那林娘子可是長安城遠近聞名的都知, 素有才藝雙絕之稱,今日竟有這樣的好事?”
“就是說啊,我聽說京中的文人才子,全都往平康坊跑,都想贏得林都知的青眼。”
鄰桌的人也聽見他們的聲音,湊上前去道:“我聽說王待诏也要去。”
只聽一人輕笑出聲:“王待诏不是素來有酒足矣的麽,什麽時候有了這般雅興。”
“啧,林都知名頭大呀,這美人嘛,誰不想見啊。”
稱心和李承乾聽着那一聲聲議論,沉默地用着飯。李承乾正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就見稱心放下了竹箸,起身走向鄰桌,笑道:“不知郎君所說的那位林都知,現居于何處?”
那鄰桌之人正說得興起,轉頭瞧見稱心,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你一個半大小子,還想打聽林都知?”
說完,周圍的人都發出一陣竊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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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倒也不惱,他于一片笑聲中從容道:“就如郎君方才所言,美人誰都想見,我也不例外啊。”
那人一怔,倒沒想到這衣着上乘的小郎君那樣坦蕩,兩相映襯之下,倒顯出自己的小氣來。
他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平康坊南曲,從西第三家便是,自己尋去吧。”那酒客失了面子,語氣中也帶着點趕人的味道。
稱心連忙謝過,回到位置上時,就見李承乾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見稱心回來,便冷冷地道:“你倒是好興致......”
稱心颔首道:“方才聽那人的說法,這位林都知必定是位弄琴的高手,我還真想見識一番。”
李承乾見他不但不辯解,反倒坦然應下,手下便越發狠絕地戳着那生魚片,眼見這就要把薄片戳成魚泥。
稱心無奈地瞧了一眼那碗早已不成形的絮狀物,将自己的碗和李承乾的掉了個個兒,溫聲道:“世子若不嫌棄,便用我的吧。”
怎料李承乾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的碗,一副氣鼓鼓卻欲言又止的模樣,碗裏的魚肉卻是半點都沒動。
末了将竹箸往案上一放,便扭頭看向窗外,再也不搭理稱心了。
可憐了尚蒙在鼓裏的稱心郎君,試探着拿過那碗生魚片,嘗了一小口。殊不知就是這一小口,險些讓他厥過去。那切鲙底下沾了厚厚一層芥末,辛辣的滋味往上湧,頃刻間稱心的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
稱心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下意識地捂住了扭曲的面容,不想讓李承乾看到他失态的模樣。
李承乾的惡作劇成功了,心裏卻沒有多少喜悅的感覺。方才他瞧着稱心笑意款款地打聽那林都知的住處,心裏不知怎的就特別不得勁兒,總想将那笑着的人折騰哭才甘心。可真的将人折騰哭了,他又覺得有些無趣。
小孩兒招呼着店家上了一碗烏梅湯,一直看着稱心喝下去才作罷。
所謂酒飽飯足,人就容易犯困。李承乾便是此句的明證,填飽了肚子,稱心原想抱着他繼續逛逛,可沒過多久,懷裏的人便沒了動靜。稱心扭頭一看,李承乾趴在自己肩頭,睡得正香。
稱心搖了搖頭,摟着李承乾往和平坊走去。過了好些時候,稱心終于在一座佛寺的大門處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規模極其宏大的佛寺,正門處懸着一塊富有年代感的木匾,上頭镌刻着“大莊嚴寺”四字。
不得不說稱心的決定是正确的,古剎之內塵嚣盡去。李承乾不時在他肩頭蹭一蹭,并沒有被驚醒。
稱心将那寺內的壁畫一點點地看過去,正看得入迷,忽然聽到正殿門前傳來了一把聲音。
“四分律乃我律宗之基礎,所有門人都必須仔細研讀,在戒律未明之前去修禪,只會是徒勞無功。你如此急功近利,如何能夠領悟卷中真谛。從現在起,将四分律好好研習,直到通過考核為止。”
稱心疑惑地走上前去,就見一個青年沙彌垂着腦袋被師父訓斥,好不容易挨到師父說完,他只能讷讷地應是。
那年長的和尚已經察覺到了稱心,适時地轉過身,沖稱心行禮道:“施主見笑,道宣是新近剃度的僧人,許多戒律清規還未銘記于心。”
稱心一怔,他沒想到眼前那個被訓斥得蔫巴巴的青年,就是日後遠近聞名的高僧道宣。不由地看了他好幾眼,開口道:“小師傅只要潛心修習,日後必成大器。”
道宣詫異地擡起頭,就見一個懷抱着孩子的青年,目光清泠地看着自己。
年長的和尚見狀,揮揮手讓道宣下去了,自己則朝稱心行禮道:“阿彌陀佛。施主若是累了,不妨到靜室內歇息片刻。”
稱心看了看懷中熟睡的人,點了點頭。
那僧人領他入了靜室,替他倒了一碗甘冽的井水,平靜道:“施主,世間萬物,自有因果報應。施主只要随着心走,煩惱自會出現,也自會消失,不必太過刻意。”
稱心心中一凜,看向僧人的目光頓時戒備起來:“大師此話何意?”
那僧人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稱心,不再開口了。他沉默地指了指稱心懷中的李承乾:“這井水素有醒酒的功效,施主慢用。”
稱心心下忐忑,将信将疑地端起碗盞,湊到鼻尖處嗅了嗅。
碗壁冰涼,水質清澈,無甚異味,就是一碗很正常的井水。稱心小心翼翼地嘗了嘗,片刻後确定無恙,才給李承乾喂了一些。
熟睡的人兒似是很不滿被打擾,睡夢中也會揮開稱心的手。如此反複了幾次,才終于喝下去一點。
井水果真如同僧人所說,有些醒酒的功效。李承乾迷迷瞪瞪地醒了過來,睜眼就看見自己趴在稱心肩上。
混沌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呢喃,卻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姿勢有些怪異。
待他意識到當下的處境時,就見稱心眼帶笑意地瞧着他。
霎時間他便掙紮着從稱心身上下來,一張臉帶着熟睡後的紅暈,垂着頭手忙腳亂地整理着皺了的衣衫。
稱心看出了他的尴尬,什麽話都沒說,只是接過他手上左右擺弄不好的腰帶,細致地為他系好。
李承乾看着稱心靈活翻動的手指,支吾着擠出一句話:“我......沒醉,只是困了。”
稱心擡頭瞄了眼那焦急的神色,心知不能将人逗弄得太過,便點頭道:“世子要再歇會兒麽?”
李承乾聞言,偷偷送了口氣,咬牙道:“不用了。”
他腳步還有些虛浮,擡腳時險些一個踉跄栽倒下去,幸而稱心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小世子輕咳了一聲,為了掩飾方才的失态,他端起案上的水碗,将涼水一飲而盡,才把那快速的心跳勉強壓下去。
李承乾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室內的陳設,疑惑道:“這是何處?”
稱心笑道:“這裏是和平坊的大莊嚴寺,我瞧着世子睡得香,就尋思着找個僻靜之處,因而才到此處來。”
李承乾推開靜室的門,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自然的芬芳。大莊嚴寺的建築富麗堂皇,莊重中含着氣派,尤其是寺中的木塔,是附近最高的建築。
稱心跟随着李承乾來到木塔之下,見李承乾擡頭仰望着莊嚴塔,便笑道:“世子莫不是想上去?”
李承乾睨了稱心一眼,甩開了他的手,憑着自己的氣力,一步一步地登上七層寶塔。
即便氣喘籲籲,仍舊十分有成就感。大莊嚴寺作為制式高的佛教聖地,特別被準許使用黃色與紅色建築外牆,因此與城中以黑、白、灰為主色調的民居不同,乍一看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李承乾趴在木質的欄杆上,悄悄地留意着身後遠眺的少年。
絲毫沒有意識到,兩人之間相處的氣氛,越來越詭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醉酒的世子酒品很好嘛,就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