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房玄齡輕咳一聲, 似乎也意識到了不能放任劉文靜這麽胡言亂語下去。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房玄齡便領着人告辭。
劉文靜今日的狀态, 讓他心下隐隐不安, 總覺得劉文靜再這麽下去,不但會害了自己,甚至還會拖累李世民。
因着劉文靜的酒後真言, 稱心對此人的崇敬感消失得無影無蹤,更別提向他請教了。
這一日, 他正陪李承乾在苑內看書, 忽然瞧見李承乾宮裏的一名貼身仆從有些慌張地跑了進來。
張口便道:“世子,不好了......”
這突兀的一聲, 将李承乾吓了一跳,慌忙将那卷軸阖上。
怎料手一滑,那卷軸便落到了地上。稱心一個伸手将它拾了起來,本想聽那仆從細說, 可眼光掃過卷軸,卻忽然臉色詭異地“咦”了一聲。
那卷軸裏的內容, 根本就不是先生教過的經史子集,而是一本傳奇。稱心捕捉到期間的白毛猿猴、綠毛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李承乾正看到關鍵之處,忽然被那仆從這樣吼一嗓子, 立刻從天靈蓋涼到了腳掌心,此時又見稱心笑話自己,登時火冒三丈:“不許笑!”
稱心抑制住了聲音, 嘴角還是止不住地上揚,把李承乾郁悶得兩眼直冒火星子。
仆從呆了半天都沒有機會開口,一臉惶急地瞧着李承乾,等李承乾終于想起了他的存在,才哭喪着臉道:“宮裏傳來消息,陛下今日傳劉長史進宮問話,本來以為只是例行的公事而已,沒想到劉長史直接被下了獄,如今怎麽處置,還待陛下定奪。”
一聽這話,李承乾和稱心兩人都沒有心思說笑了,尤其是李承乾,問話的語氣十分嚴厲,哪裏還有半分小孩子的模樣。
“到底怎麽回事?劉長史為何被宣進宮中,又為何會被下獄,這些你可打聽清楚了?”
那仆從瞥了兩人一眼,支吾道:“據說,是劉長史的妾室餘嫣兒和她的兄長,一同向陛下狀告劉長史誣陷同僚......早些時候宮裏還傳出消息,說要傳房記室入宮問話,沒想到劉長史把事情全都認了。陛下一怒之下就将他下了獄,現如今還不知會如何發落。”
稱心和李承乾難得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詫異。劉文靜和裴寂不合,是朝中衆人皆知的事情。不過同樣是開國元勳,裴寂的運氣顯然要比劉文靜好許多,至少李淵十分倚重裴寂。長久以來,裴寂就一直在宰相的位置上沒有挪過窩。
可劉文靜的官位卻一貶再貶,最後李淵直接讓他在禮部挂了個職,卻将他派遣到了李世民的麾下效力,這才有了劉長史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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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晉陽起兵的功臣,這待遇卻天差地別,劉文靜心中多有不忿,也因此總找裴寂的茬。可李淵不管這些,他信任裴寂,劉文靜與裴寂對抗地越兇,反倒越将自己推離了核心的政治集團。
按理說,這樣一件人盡皆知的事情,李淵比誰都要清楚,就算是被人告了密,以劉文靜的功勳,說幾句壞話,哪裏就到了要下獄的地步。
和稱心比起來,李承乾心頭更加疑惑。他本以為這一輩子沒有被貶為庶民的插曲,劉文靜至少能夠逃過一死,可轉眼間,劉文靜又被下獄了,真是奇怪得很。
和李承乾與稱心比起來,李世民顯然更加着急。劉文靜可不是一般人,早年間,劉文靜和李世民政見相合,都力主李淵在晉陽興兵。兩人原本就是在戰場上一路拼搏過來的,再加上後來劉文靜仕途不順,到了秦王手下辦事,李世民也沒少開導他。
抛開其他一切不談,單論情誼,他都是要救劉文靜的。
房玄齡靜靜地聽完李世民有些淩亂的敘述,從惶急的話語中,房玄齡也感覺到了李世民對此事的重視。
房玄齡沉吟道:“殿下,如今朝野上下,都默認劉長史就是您的人。”
房玄齡不談計策,反而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讓李世民一下子愣住了。可沒等他發問,一個仆從便跌跌撞撞地跑來:“殿......殿下,陛下召您進宮。”
李世民猶豫地看了眼房玄齡,又聽那仆從道:“催得很急,說是不能耽擱。”
李世民無法,只得動身入宮。
就在李世民匆忙入宮的同時,李淵已經先一步召見了裴寂。裴寂規規矩矩地給李淵行了大禮,李淵記得自己明明已經免了裴寂的見禮,可這對裴寂來說,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要是李淵心情好,君臣或許會氣氛輕松地談笑一番,可是今日,李淵一開口便直入主題:“劉文靜的案子,你也聽說了吧。”
“臣略有耳聞。”裴寂誠惶誠恐地應道。
“你覺得,此案應當如何處置劉文靜?”李淵目光沉沉地看着下首的裴寂。
“臣覺得,劉文靜此人雖有大才,卻自以為是,剛愎自用,桀骜難馴,若不嚴懲,恐怕會留有後患。”既然李淵問起,裴寂也就照實回答。
“你真的不是在公報私仇?”李淵挑眉問道。
李淵的這句問話,明明語氣十分平和,裴寂卻像被針紮了一般,慌忙請罪道:“陛下明鑒,臣雖然與那劉文靜不對盤,卻也是為陛下考慮,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考慮啊。”
李淵見他一副恨不得将心肝掏出來的樣子,心頭那點子疑慮也打消了。聞言安撫道:“據那餘氏所說,劉文靜當晚辱罵你的話實在是不堪入耳,委屈你了,回去歇着吧。”
裴寂前腳剛走,李世民後腳便趕到了,在殿門口和裴寂打了個照面。裴寂禮數十分周全,口中恭謹地念着“秦王”,語氣之中竟是沒有半絲情緒。
李世民心中焦急,也無意與他周旋,便點了點頭,擡腳進了殿中。李世民進來的聲響不算小,李淵卻連頭都沒有擡,盯着桌上的卷軸看得入神,半晌才道:“世民啊,劉文靜在府中誣陷裴寂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今日朕召你前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李世民摸不準李淵的心思,可他的心還是偏袒劉文靜的。李世民沉默半晌,剛想開口,就聽李淵道:“世民啊,今日劉文靜也曾像你一樣站在這裏,你猜,他是怎麽跟朕解釋的?”
李世民謹慎地搖了搖頭。
李淵的語氣,就像是在說笑一般,故作輕松道:“他說,他和裴寂,一同跟随朕于晉陽起兵,可是大唐建立以後,裴寂一直是宰相,而他倒是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不服,他心裏有怨言。你說可笑不可笑?”
李世民聽得皺起了眉頭,過了好一陣,他才開口道:“我覺得,劉文靜說得沒有錯,太原起兵,劉文靜功勞頗大,而今裴寂的位置遠在他之上,他心生怨對也是正常的。”
李淵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他看着這個最能征善戰的兒子:“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李世民猶豫良久,還是點了點頭。
李淵又問:“這麽說來,你希望朕赦免劉文靜?”
李世民颔首道:“劉裴之争,由來已久。劉文靜素來快人快語,我相信他也只是酒後抱怨,并不會生出旁的心思。”
李淵的眉頭皺成了“川”字,許久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最後在沉默中揮手讓李世民退了出去。
李世民走後,李淵獨自倚在殿中,所有的仆從都被他揮退了。忽然,李淵拿起案頭的硯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這一響聲,李世民聽不見。他急匆匆地趕回府,第一時間便是尋房玄齡,想将剛才的困惑問明白。
見到秦王行色匆匆的模樣,房玄齡也沒了慣常的淡定,他目露關切,主動問道:“殿下,陛下可有說些什麽?”
李世民将全程複述了一遍,房玄齡越聽,臉色就越凝重。
“殿下,恕我直言,方才的舉動,實在不妥。”
李世民一怔,再細細地回想殿中的情形。這才想起來,究竟是哪裏不對。
李淵的臉色,在他說完那番話之後,實在算不上好。如今想來,倒更像在壓抑着怒火。
“可......本王不過是說了實情,劉文靜他确實居功至偉。如果僅僅因為辱罵裴寂一項,就将他下獄,實在是讓做臣子的寒心。”
房玄齡更加頭疼了,他颔首道:“殿下說得沒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裴寂和劉文靜,陛下更偏愛前者。可殿下你別忘了,劉文靜的那番話,罵的人不是裴寂,而是陛下。”
李世民蹙眉道:“怎麽會,他明明說的是裴寂如今處于高位,而他......”李世民話說了一半,自己頓住了。
官吏的升降任免,本就是皇帝才有的權利。裴寂的位子再高,也不是他自己爬上去的,劉文靜哪裏是在罵裴寂,他明明是在罵李淵不公。
想通了這一點,李世民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玄齡,我明白了,可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如今還能補救麽?”
房玄齡輕輕地嘆了口氣:“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再想回頭恐怕很難。殿下已是說多錯多,只能盼着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對劉長史網開一面。”
李世民握緊了雙拳,心中的不甘幾乎要噴湧而出:“劉文靜這些年随軍南征北戰,現在說下獄就下獄,當真不留一點情面。”
房玄齡緩緩道:“恐怕連劉長史也沒有料到,陛下如今已經連一番實話都聽不進去了。”
望着李世民有些沮喪的神情,房玄齡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
只怕這一次,李淵忌憚的并不是區區一個劉文靜,而是他身後的......秦王。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事情就很難辦了。
打從上一回,稱心發現李承乾在偷着看那些傳奇志怪之後,李承乾在他面前,就一直有些局促。
李承乾本以為,房遺直會板起臉來教訓他“子不語怪力亂神。”,或者索性向教習告狀,硬着頭皮等了幾日,等到的卻是房遺直主動登門。
李承乾板着臉,一筆一劃地練着字。稱心甫一進室內,就見李承乾懸着腕子,咬着牙要把字寫成。許是因着年歲小,李承乾的手抖得厲害。
稱心的腳步聲讓他有片刻分神,再回神時,那字橫豎都沒有章法,已經廢掉了。李承乾郁悶地将筆一扔,張嘴便來了一句:“都是你突然進來,才害我分神。”
小孩兒說着,一雙眼睛還一直盯着稱心。
稱心又好氣又好笑,只好默默地扛起這口鍋,想上前将那練廢了的手稿拿過來瞧瞧。
李承乾眼疾手快地一把摁住,一張臉漲得通紅。
稱心失笑,嘴上安撫道:“世子如今尚在習字,廢稿是常有的,如果寫得盡善盡美,那又何須練習呢。”
李承乾覺得自己實在丢人,明明已經兩世為人,那字還是拿不出手。別說李世民了,就是他自己看着,也覺得相當不盡人意。也難怪書法出衆的李泰,能夠備受寵愛。
李承乾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躲起來自我拯救一下,偏偏又在房遺直面前出了醜,真是堵得他心肝脾肺都不爽了。
稱心見他還是一副虎崽護食的模樣,索性親自下手去搶。兩人好一陣糾纏,最後稱心成功摁住了......李承乾的手。
在李承乾吃人的目光中,把字奪了過來。
乍看之下,稱心也是一愣。李承乾這字,放在同齡人中絕對算好的了。想當初房玄齡教稱心習字,稱心何嘗不是頭懸梁,錐刺股般練廢了許多稿子,才最終獲得房玄齡的認可。
李承乾看着稱心臉上越來越深的笑意,還以為他在嘲笑自己,當即連語氣都冷了幾分:“你看夠了麽?”
稱心一回頭,瞧見一張氣鼓鼓的臉,才将稿子還了回去,自己則繞到李承乾身後,握住了李承乾的手。
這一握實在是猝不及防,李承乾蹙眉道:“你做什麽?”
稱心并不答話,卻扶着他的手運起筆,片刻功夫,一個端方的“承”字就出現在眼前。
稱心伏在李承乾耳邊輕聲道:“世子記住了,寫字的時候握筆的手指要實。”說着,他輕輕捏了捏李承乾的手指,“掌心和筆杆之間要留空,也就是掌虛,手腕要放平,就像這樣......”
稱心一邊像先生般講解着,一邊引領着李承乾又寫下了一個“乾”字。
“就像這樣,慢慢來,不要着急,要是懸腕太難,世子可以先試試枕腕。”
稱心越是這樣溫柔細致,李承乾心裏就越是別扭。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可每當他認真去想,千頭萬緒又都隐蔽起來了。
稱心終于放開了李承乾的手,笑道:“世子試試看。”
李承乾枕着腕寫了兩個字,他寫得很專注,絲毫沒有發現身側之人驟變的臉色。
這一次,李承乾的手沒有再抖,也不只是稱心的建議起了作用,還是這兩個字本身的魔力。李承乾一筆一劃地寫完,頗有些興奮地展示給稱心看。
卻發現稱心的臉色十分蒼白,敏感的孩子愕然道:“你怎麽了,是我寫得不好麽?”
稱心搖了搖頭:“世子......寫得很好。”
只是這上頭的字,讓他心亂了。
李承乾寫的,正是“稱心”二字。
“世子寫這兩個字,有什麽特殊含義麽?”稱心裝作不解地問道。
李承乾聞言一怔,仔細地将蜀紙疊好,放入袖中,平淡道:“沒什麽,胡亂寫的。”
直到這時,李承乾才想起來,這回是稱心主動來找他,于是輕咳了兩聲:“你可真是稀客,今日不躲着我了?”
稱心有些尴尬地低下了頭。
李承乾欣賞夠了他的窘态,才緩緩道:“說吧,什麽事?”
稱心試探着問道:“那日在苑中......世子看的可是《古鏡記》?”
李承乾臉色一變,他原以為看房遺直的表現,這頁已經翻過去了,沒想到他又打算舊事重提。
當他下意識地想要否認時,卻猛地覺得有哪兒不對。
半晌,他腦中靈光一現,望向稱心的目光有些古怪:“《古鏡記》?那不是一本傳奇麽,你還看過那個?”
稱心猛地一滞,有些緊張地應道:“我......曾在東市的書局中看到過,因着興趣,就随意翻了翻。”
李承乾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瞬間對房遺直的敵意就淡了。既然房遺直也看過《古鏡記》,那麽與他便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鎮定下來的李承乾,嘴角勾着玩味的笑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稱心這回答得很流利:“若是,我想問世子借稍許時日,近日裏愛兒總嚷嚷着要聽故事,可我腹中的鬼怪傳說,都講了個遍,再講下去就失了新意。《古鏡記》雖不能登大雅之堂,卻是極好的啓蒙讀物,不知世子可否割愛?”
這個理由,還真是出乎李承乾的意料。
他想,假若将來李泰出生,他是決計做不到這個地步的。也不知是什麽情緒在作祟,李承乾從心底裏冒出一星半點酸汁兒來,緊繃着臉道:“房二郎還真是好福氣,有你這樣的好哥哥。”
稱心卻像全然沒聽出他話裏嘲諷的意味,腼腆地笑了笑。
過了片刻,一樣物件忽然沖着稱心的面門飛過來。稱心連忙接住,定睛一看,正是那《古鏡記》的卷軸。
稱心高興道:“多謝世子!”說着,将那卷軸寶貝似的捧在懷裏。
看着眼前人高興的模樣,李承乾忽然覺得,房遺直似乎也并不是那麽惹人厭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比較粗長了吧,咳咳(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