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稱心能成功借到《古鏡記》, 劉文靜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當日秦王回府後, 裴寂再度應招入宮。當他走進宮室之內, 入目是一片狼藉。
地上就像打翻了染漿一般, 禦案上的物件被扔得到處都是。
皇帝發火了。
這個認知,讓裴寂行事愈發謹慎起來。
他主動彎下腰,将那些“一息尚存”的物件拾起。李淵在上首, 看見裴寂彎躬着的腰身,又想起态度倨傲的劉文靜, 心頭莫名地就惱恨起來。
裴寂似是沒有看到皇帝複雜的臉色, 他将物件一一擺放整齊,就十分恭順地站在一旁。皇帝不說話, 他便努力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終于,在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後,李淵開口了:“今日世民入宮,你可知曉他與朕說了什麽?”
裴寂心下有猜想, 面上卻不顯,只是應道:“臣不知。”
李淵嗤笑一聲:“他口口聲聲說, 劉文靜與你都是晉陽起兵的功臣,朕不應該厚此薄彼......”
裴寂低着頭,沒有答話。
“朕是一國之君,喜歡誰不喜歡誰, 重用誰不重用誰,都該憑朕的心意定奪,什麽時候輪到他來指手畫腳?”
裴寂依然沒有答話, 就像在旁觀一出李淵自導自演的獨幕劇。
“你是沒瞧見劉文靜那副樣子,在朕面前撂下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絲毫不見半點恭謙,誰給他的膽子!他不就憑着身後的秦王,才敢這樣不把朕放在眼裏麽!”
李淵呼啦一下,又将裴寂方才收拾好的物件,全都掀翻在地。
“現在世民的功勞是越來越大了,大到他的幕僚都可以不将朕放在眼裏了。可他們別忘了,就算沒了朕,也還有太子,建成才是未來的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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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已經許久沒有見李淵發這麽大的火,他心裏最是明白李淵對秦王的忌憚。劉文靜說到底,不過就是個炮灰罷了。
果然,下一刻,他就聽見李淵沉聲道:“劉文靜,不能留。”
裴寂心下一顫,又聽李淵道:“就以誣陷功臣的名義,問斬......”
裴寂背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與劉文靜,雖然近些年勢同水火,可到底是曾經一同拼殺過來的。他原想着,此次的事件能夠挫一挫劉文靜的銳氣,卻沒想到李淵已經對劉文靜動了殺心。
宮中的消息傳到秦/王/府中,李世民已經全然亂了方寸。房玄齡眉頭緊蹙道:“殿下,此刻您千萬不能亂,陛下處置劉長史,就是沖着您來的。所謂殺雞儆猴,此刻您若是輕舉妄動,則秦/王/府危矣。”
房玄齡話音落下,秦/王/府一衆人全都沉默了。李承乾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王,整個人被一種無力感籠罩着。他偏過頭,悄悄瞧了一眼身側的房遺直,見他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偷着捅了捅他。
稱心感覺到了動靜,就見李承乾仰着頭用嘴型問他:“ 你在想什麽?”
稱心搖搖頭,伸手将李承乾抱了起來,緩緩地往住處走去。
李承乾趴在他肩頭蹬着腿:“你做什麽,讓我再看看。”
稱心返程的腳步卻加快了:“沒什麽好看的,劉長史的事,陛下已經下了敕令,金口玉言,毫無回旋的餘地。就是秦王殿下,也沒有辦法。”
李承乾知道,稱心說的是對的。上輩子劉文靜死後的那段日子,李承乾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他的父王,在劉文靜被處決後,在府中待了許久,既沒有上朝,也沒有到前線去,仿佛一個工作狂,一夕之間閑了下來。
而上一世,李承乾對劉文靜的事情一無所知,只當是李世民難得有空閑。彼時李承乾年幼,還不懂得畏懼的情緒。他想親近父王,卻沒有找對時機,正撞在了李世民煩悶的槍口上,挨了訓斥。
想來他對李世民最原始的畏懼,就來源于此。
李世民憤怒麽,當然憤怒。此刻的他,恨不得領人去劫獄,可他知道,他不能夠。
從房玄齡的話裏,他也終于了悟了:李淵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做給他看的。
秦/王/府一應人等你一言,我一語地争辯了很久,李世民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等他再次回過神的時候,衆人已然散去,只剩房、杜二人滿臉擔憂地瞧着他。
李世民正色道:“本王......要去瞧瞧劉文靜。要不是我,他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房玄齡張口想勸,卻被杜如晦擡手止住了。
直到秦王離去,房玄齡嘆息道:“克明,你做什麽攔着我?”
杜如晦的臉色依舊十分淡漠:“依殿下的性子,此番他要是不去,就不是我們所熟識的那個秦王了。殿下想做的事,你就是攔,也攔不住......”
房玄齡遲疑道:“可是陛下那頭......”
杜如晦擺擺手:“無妨,陛下不過是要個結果。出口氣,再借以警戒一番,哪裏會在意殿下去不去探視劉文靜。”
刑部大牢內,看守正在打着盹兒,忽然聽見了一陣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
“劉文靜現在何處?”那看守被這聲音吓得一激靈,張開了眼睛。他不認得李世民,卻認得那七章冕服的圖樣,又見李世民面色嚴肅,當即道:“請......請随我來......”
李世民一路走着,心底卻越發寒涼。刑部大牢暗無天日,人在裏頭待久了,都想不起外頭的太陽是什麽模樣。誰能想到,赫赫有名的開國功臣劉文靜,有一天也會進到這裏來呢。
劉文靜的牢房,與別處并沒有什麽不同。那個眉宇間帶着傲氣的男子,此刻正靠在牆根上,獄卒輕聲沖李世民道:“這位也實在是可憐,進來這麽些日子,家中從未有人來給他送過吃食和衣物,您還是第一個。”
李世民對劉文靜荒唐無度的私生活也略有耳聞,輕嘆一聲,給了那獄卒些銀錢,揮手道:“你下去吧。”
劉文靜雖然阖着眼,實際上卻根本沒睡着,聽見牢門外的響動,将那眼皮子掀開一條縫。看清來人的那一刻,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激動地膝行到李世民跟前:“殿下......是您麽......真的是您麽。”
這話實在太過悲情,連李世民這樣的鐵血漢子,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李世民将食盒內的吃食一樣樣地拿出來,菜色極其豐盛,可劉文靜只瞧了一眼,就平靜地問道:“殿下,您跟我說句實話,是不是陛下的敕令已經下來了?”
李世民湊近了才留意到,劉文靜的發絲,不知何時竟白了大半,如今看起來,就像個古稀之年的老人。
“趁熱吃吧......”李世民本以為,自己有許多話想對劉文靜講,可話到嘴邊,又只剩下了這四個字。
劉文靜苦笑一聲,執起筷子卻并不下箸:“多謝殿下,能來送我這最後一程。”
李世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性命都沒了,那些無關痛癢的安慰話語,又有什麽用呢。
劉文靜安靜地吃了幾口菜,忽然抓住了李世民的胳膊。他的眼睛快速地掃了掃李世民身後,确定不在獄卒的監視範圍內,才輕聲沖李世民道:“殿下,就沖您如今能來瞧我一眼的情誼,我劉文靜就是死,也會念着您的好。只可惜,這一輩子,不能再陪着殿下去打那河南的王世充和河北的窦建德,真是一大憾事啊。”
李世民想要說話,卻見劉文靜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殿下,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呢。我明明是開國的元勳,這些年做的事,也不比裴寂少,可為什麽會落得這麽個下場?後來,我終于想明白了:也許從我成為秦/王/府幕僚,卻還不知收斂的那一天開始,陛下就對我起了殺心。”
李世民目光一凜,冷聲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劉文靜嘆息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秦/王/府的幕僚,這一個個的,都不容易啊,因為他們的言行,關涉到您的成敗。您的成敗,也關涉到他們的未來。”
李世民心底裏已經預料到劉文靜想要說的話,可他沒想到的是,劉文靜松開了他的手,當着他的面跪下道:“罪臣劉文靜,死到臨頭,別無所求,只希望秦王能看在過往的情分上,答應臣一件事。今後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一定要争。您一定要踏着臣的血肉和屍骨,走向那最高的位置。哪怕是為了所有的幕僚,所有曾跟随您出生入死的将領......臣的身後名,就托付給殿下了。”
李世民的身子猛地一顫,他幾乎要站立不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劉文靜要求他的,竟是這麽一件事。
李淵給了他一個血的警告,想要抑制他對皇位的渴求,可是劉文靜卻說,您要永遠記住這此次血的教訓,踏着他的血肉,走向高位。
那最高的寶座,頃刻間便染上了鮮血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李世民治下挺有一套的,秦/王/府出的叛徒也比較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