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稱心病了。
自打稱心從承乾宮回去後,便病來如山倒。盧氏從未見過兒子生這麽重的病。稱心從小到大身子都很好,這般高熱不退的情況更是從未有過的。偏偏稱心又咬緊牙關,半點都不将自己的行蹤告訴盧氏。
高熱不退在唐代是十分兇險的,盧氏心急如焚,請了幾次大夫給稱心診治,卻全然沒見起色。
無奈之下,盧氏只能求到了王妃跟前。
長孫氏看盧氏面色憔悴,顯然許多天都沒睡好,忙牽了她的手,将她讓進內室。
“這是怎麽了?我聽人說,直兒的病一直不見起色?”
盧氏颔首道:“的确如此,請了許多大夫,都說是寒邪入體,十分兇險,幸而醫治得早,否則......”
長孫氏沉吟道:“我聽人說,風寒之症若不及早根治,容易導致久咳傷肺,後患無窮。”
盧氏急得攥緊了手,無奈地應道:“正是此理,這病症還愛反複,白日裏高熱稍稍退下去了,到了夜間卻又返上來,循環往複就是不見好。”
長孫氏握緊了她的手,勸慰道:“你得愛惜自己的身子,直兒尚在病中,你若是再垮了,那便是雪上加霜了。馬上着人去尚藥局,請奉禦前來替直兒瞧病。”
盧氏剛想朝她行禮,就被長孫氏攙住了:“直兒也是我瞧着長大的,你又何必如此客氣。”盧氏在此呆了片刻,就聽門外的侍女禀報道:“王妃,小世子來了。”
李承乾剛一進屋,就敏感地察覺到氣氛不對。盧氏坐在一旁,卻眼眶發紅,像是在拼命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李承乾乖巧地朝長孫氏行了禮,便悄悄地拽住了長孫氏的裙角,輕聲問道:“阿娘,發生什麽事了?”
長孫氏摸了摸李承乾的頭,嘆息道:“你房哥哥生病了,如今高熱不退,卧床不起。”
李承乾聞言一怔,與憂心忡忡的盧氏不同,他馬上就想到了關鍵所在。定是那日在花苑內,房遺直跳入水塘撈陶埙,才染上的病。
看着盧氏默默抹着眼淚的模樣,李承乾心下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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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還是自己任性了,房遺直是那般行事一板一眼的人。李承乾也沒想到,他會夜半三更來尋自己。
他輕聲道:“我可以去看看房哥哥麽?”
盧氏聞言一怔,旋即強笑道:“直兒病情兇險,世子年幼,還是莫要沾染為好。”
李承乾轉頭看向長孫氏,長孫氏沉吟片刻,笑道:“哪裏就那麽金貴了,從前在渭北的時候,我們不都是和生病的将士同吃同住的麽?難得承乾有這份心,就讓他去吧。”
因了這一句話,李承乾獲準到房家的別苑中探病。房屋之內,煎熬草藥的氣味很重。這藥味反倒喚起了李承乾的記憶,印象中自己纏綿病榻的那些年,這種清苦的中藥氣息就一直陪伴着自己,直到咽氣的那一刻。
陷入回憶中的李承乾,看在盧氏眼裏,卻以為世子是不習慣病房的環境,苦笑道:“小世子還是等直兒的病痊愈了,再來此處吧。”
李承乾從怔愣中回神,他朝長孫氏搖了搖頭,有些執拗地站在房中。室內的擺設很是樸素,卻并不死板,隐隐地透出些意趣來。
稱心側卧在榻上,間或傳來輕咳聲。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稱心轉過身子,就見李承乾睜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他。
他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正想揉揉眼睛,就聽盧氏道:“直兒,世子聽聞你病了,特地來瞧你。”
稱心頗有些受寵若驚,他剛想朝李承乾伸出手去,驀地想起自己的病,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盧氏嘆息一聲:“到了該喝藥的時辰,我去瞧瞧那藥。”
盧氏去後,室內就剩下靜默相對的兩人。原本兩人都無話,可稱心卻忽然咳嗽起來,他怕吓着李承乾,忙着尋帕子把嘴捂上。
可是此番咳嗽來勢洶洶,稱心一面飚着淚,一面卻尋不到帕子。惶急之際,一方白淨的帕子卻已遞到了他的眼前。
稱心也不扭捏,他接過帕子,偏過頭緩了好一陣,才将咳嗽止住了。期間,李承乾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徘徊,那蒼白的面容,配上發熱所致的異樣紅暈,竟将房遺直一張端方的臉,襯出了一絲媚色。
李承乾用力地搖了搖頭,想将腦子裏魔怔的想法甩掉,卻聽稱心猶豫道:“可否委屈世子幫我一個忙?”
稱心的聲音,因為生病而變得沙啞,仿佛有砂礫在喉嚨中摩擦一般,配上他此刻随意的裝束,竟有種詭異的和諧。
李承乾的喉頭動了動,不露痕跡道:“何事?”
怎料稱心率先笑起來:“世子就該像這般.......咳......多說說話......咳咳咳。”
見李承乾板起了面孔,稱心一面撫着胸口,一面将手指向一端的桌案:“可否勞煩世子,将案上的茶水......咳......”
話未說完,李承乾便已經将茶水遞到稱心的面前。
溫熱的茶水讓稱心暫時可以喘口氣,他不自覺地朝床榻裏挪了挪,擔心将病氣過給李承乾。
李承乾看着那倚在榻上的人,只覺得他渾身上下都充斥着違和感。這樣溫言細語,巧笑倩兮的人與記憶中的房遺直壓根兒重合不到一起,可冥冥中,眼前人的一舉一動,又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不得不說,那是很了解他脾性的人,才能夠把握好的尺度。就像那日在花苑,房遺直的舉動堪稱出格逾矩,但是李承乾只在那刻出離憤怒,過後卻還是被哄得服帖。還有今日的所有,逗弄中不失分寸,風趣中不失妥帖。
這樣的人,李承乾平生只遇到過一個。
然而那個人,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如今的秦/王/府中,更與房遺直沒有半分關系。
李承乾握緊了拳頭,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思念過了頭,以至于将閑雜人等都自動代入稱心。
他不說話,稱心拿帕子捂着嘴也不說話。長孫氏端着藥碗進來時,看見的便是兩相對視,靜默無言的場面。
稱心一見那藥碗,便無可抑制地皺起了眉頭。無論是上輩子,還是今生,讨厭喝藥這一點,從來就沒有變過。
盧氏經過這些日子的軟磨硬泡、鬥智鬥勇,也知道自家兒子有多抗拒喝藥。她無奈道:“直兒,今日小世子在這兒,你可不能再像從前一般,要為世子做表率。”
稱心望着那濃黑的藥汁,一張臉皺成了苦瓜。湯藥這種東西,從色澤到氣味,全都為他所厭惡。
李承乾微微皺眉,眼前人為難的樣子,又一次與記憶中的人重合了。
稱心也是極度讨厭喝藥的人,別說真正苦熬的藥汁,就是普通的藥膳,他也拒絕食用。
李承乾為了他的身子,忍無可忍時,就會直接以吻封唇,唇舌相接地喂藥喂食。他最喜歡的,就是稱心漲紅了一張臉,卻又拿他無可奈何的樣子。
稱心看了眼魂游天外的李承乾,十分抗拒地端起了那碗藥汁,臉上卻隐隐發燙。也不知道是因為發熱,還是因為想起了什麽。
待他好不容易将一碗藥汁灌了下去,霎時間從胃部到嗓子眼都有一種往上翻湧的沖動。
雖然他及時拿帕子捂住了嘴,卻還是發出了一聲類似反胃的幹嘔。
待他緩過勁兒來,就看到面前一只小手,手裏握了一帕子糖漬果脯。稱心擡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瞧着李承乾:“這是......給我的?”
李承乾點了點頭,稱心取了一塊,放進嘴裏,也不嚼,只是含着。甜絲絲的滋味瞬間覆蓋了苦,惡心的感覺消失不見。
李承乾仔細地瞧了他一陣,見他喜歡,便将一整包果脯,都塞到稱心手中。
稱心笑道:“世子将果脯給了我,自己怎麽辦?”
李承乾沉默了半天,終于擠出一句:“我還有。”
見稱心徹底笑開了,李承乾有些窘迫地偏過頭,心裏異樣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自己對着房遺直窘迫個什麽勁兒?
李承乾并不是未經世事的孩童,他知道心跳如鼓是什麽滋味,也知道那是動心的征兆。
他并非聖賢,動心并不奇怪,只是這次的對象實在太過可怕。
李承乾飛快地擡頭看了稱心一眼,的的确确是房遺直的臉。小世子有些無措地低下頭,喃喃道:“我......走了。”
他不敢耽擱地站起身來,卻忽然聽見床榻上的人将他叫住:“小世子,這枚陶埙你落下了,現在物歸原主。”
李承乾心情複雜地接過陶埙,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去,直到遠離了房家的院落才停下來。
盧氏返回屋時,卻見屋內沒有了世子的蹤跡,而她的兒子,正沖着一包果脯,笑得燦爛。
稱心瞧見她,沖她揚了揚手,臉上還帶着笑意。
盧氏試探着問道:“這是世子給的?”
稱心點點頭,強撐着将果脯放好,才艱難地躺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