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稚嫩的童音一響起,庭院裏的人馬上噤聲。片刻後,一個侍衛禀報道:“世子爺,是這外頭有個不知如何摸進來的混混,我等正要将他趕出去。”
下一秒,就聽見李淳風掙紮道:“世子,世子,別聽他們胡說八道。我是個送菜的,您看,菜還在這兒呢。”
李承乾莫名地覺得這把聲音有些熟悉,就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他打開房門,就看見一個青年男子以一個極其難受的姿勢被人制服在地。
男子擡起頭的那一刻,李承乾一怔,那分明就是年輕版的李淳風。他蹙眉看着李淳風不倫不類的打扮,頭發上還挂着方才扭鬥挂上的菜葉子,實在是好生狼狽。
在李承乾觀察李淳風的同時,李淳風的眼神也亮了。他終于明白了袁天罡的話,眼前人當真是個命數離奇的孩子。
三五秒間,李淳風就果斷決定:抱大腿。
他特意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世子爺,我真的是個送菜的,今天新來王府,不大認識路。”
他自以為像李承乾那樣半大的小孩兒很好糊弄,殊不知他的行為看在李承乾眼裏簡直滑稽到可笑。
不過正是李淳風的這副模樣,才讓他想起了上一世的情景:彼時的李淳風,也是個吊兒郎當沒正形的人,在王府的時候就總喜歡拿同僚尋開心。李承乾一直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怎麽會頗得李世民倚重。李承乾唯一一次看他收斂起嬉皮笑臉的神色,是在李淳風任太史令時面對皇帝的憤怒,滿朝文武衆口一詞地要處死稱心。
唯有這位太史令,收斂起了平日的漫不經心,沖盛怒中的李世民道:“稱心郎君與太子一體同命,傷了他,恐怕會傷了太子的根本。”
只可惜到了這個時候,帝王的怒氣已經到達了頂峰,任何人都勸不動了。在李承乾被囿于黔州的那幾年,京中陸續傳來消息,其中就有一條是關于李淳風的,這位太史令辭官歸隐了。
從此,李淳風和袁天罡兩人,就只出現在民間百姓的傳聞中,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據說,有緣的百姓可以偶遇兩位仙風道骨的高人,那便是攜手同游的李淳風和袁天罡。
然而此刻,李淳風正被人押在地上,直到他覺得自己的胳膊都快要被掰斷時,李承乾才開口道:“放了他。”
那侍衛有些不甘心,争辯道:“可是......”
李承乾卻揮了揮手:“領他......見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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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風看着那個小小的背影,眼中透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因着小世子的一句話,“歷經磨難”的李淳風終于成功見到了李世民。李世民見到這個滿身狼藉的青年時,眼神中透出一絲驚訝,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态。
李淳風原以為自己這副尊容,會被李世民二話不說趕出去,沒想到秦王不僅沒有着惱,反而平靜地問道:“你因何事要見本王?”
李淳風掙紮了一下,李世民便沖侍衛揮手道:“放開他。”
得了自由的李淳風,又變回了原先嬉皮笑臉的模樣:“素聞秦王殿下,廣納天下能人,我此行便是來應征門客的。”
此話一出,他身後的侍衛按捺不住了,争辯道:“殿下,他在撒謊。應征門客的郎君,從來都是堂堂正正從王府大門進的,哪裏會像他這樣,鬼鬼祟祟地從後門溜進來,還假扮成送菜的,誰知道他是什麽來路。”
李世民唇角透出些笑意來,他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什麽不走正門?”
李淳風揚了揚腦袋,頗為自得地笑道:“因為我知道,秦/王/府的門客,近日都被陛下遣散了。要是光明正大從前門進,只怕不久之後,我也要被發配地方了。”
李世民陡然繃起了臉,聲音裏帶着一絲冷意:“你究竟是誰?”
李淳風卸下了他的包裹,從裏頭掏出一件金絲道袍:“我叫李淳風,是個道士。”
李世民怔愣了片刻,旋即失笑道:“道士?袁天罡與你是何關系?”
李淳風應道:“摯友。”
李世民嗤笑道:“既然是摯友,他難道沒有将替世子測命的結果告訴你?此刻你不該去東宮尋太子麽,來我府上做什麽?”
李世民對袁天罡是有怨氣的,他甚至覺得,袁天罡既然是太子保舉給皇帝的人,那麽他們極有可能串通一氣。現在又巴巴地從犄角旮旯裏跑出一個李淳風。李世民的熱情,瞬間就去了大半。
李淳風卻并沒有被那句諷刺吓退,他正色道:“殿下,袁道長與我不同,他是個正兒八經的出家人,他能說出來的話,便是真話,還請殿下不要誤會。”
這一下,李世民更加生氣了,他冷笑道:“秦/王/府的大門随時敞開,道長好走不送。”
李淳風幽幽地嘆息一聲:“可憐我話都沒說完,殿下就要趕我走。我李淳風和旁的道士不同,我想升官,我想發財,所以我來投奔殿下。”
李世民蹙眉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待李世民揮退左右,李淳風才與他對坐下來,輕笑道:“殿下,袁道長測的,是世子的命格,并不是您的命格啊。”
李世民頃刻間瞪大了眼睛,不甚确定地道:“你的意思是?”
李淳風笑道:“小世子的童子命格,如今宮內已傳得人盡皆知,旁人心裏有想法那是肯定的,殿下左右不了別人的想法,可并不代表,您不能争啊。”
李世民看着李淳風狡黠的笑容,疑惑道:“本王争與不争,有區別麽?”
李淳風點頭道:“争,則可能獲勝;不争,則必敗無疑。袁道長可從來沒說過,殿下不可能是未來的儲君。”
李世民心神劇顫,他猶豫道:“可是承乾的命格......”
李淳風嘆了口氣,索性把話都挑明了:“袁道長所言,都是推測出的命數,可最重要的,還是理解命數的人。退一萬步講,即便世子命中有劫數,即便他日世子婚配艱難,難道他就不能是儲君?又換言之,難道就因為您不是嫡長子,就不可能出任儲君?”
李世民被李淳風一番大逆不道的話,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些話,午夜夢回之時,李世民曾問過自己無數遍。
他也無數次地想說服自己放棄争搶那個位子,舉家遠走高飛,可他知道,行不通的。
李淵是他的親生父親,尚且對他處處防範。換了李建成當皇帝,哪裏還能有他的活路呢?更何況,在歷次征戰中,難道他付出的功勞,比李建成少?如果要證明給人看,李世民甚至可以當場脫下外衣,将後背的傷疤展露在人前。那是誰也磨滅不了的功勳,是他用血肉之軀和大唐江山簽訂的契約。
假若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棋未開局就投子認輸,絕對不是他李世民的風格。
李淳風的一番話,讓他原本遮掩起來的野心,又再度暴露下光天化日之下。但是在明面上,他還是竭盡全力克制住自己,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你莫要以為,三兩句話就能煽動本王。”
李淳風見他松口,便立即擺手道:“殿下莫急,這時機還未到呢。我只是怕,殿下因着袁道長的那番話,而失了信心。”
李世民輕咳一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秦王,板起了臉:“光憑這樣大膽的說辭,是進不了秦/王/府門檻的。”
李淳風攤了攤手:“不知陰陽之學在殿下眼裏,算什麽呢?”
李世民挑眉道:“三教九流......”
李淳風有些氣悶,卻又聽李世民道:“雖然如此,但若是運用得當,也大有益處。”
李淳風的眼睛倏地亮了,他趕忙道:“如此正好,不是我自誇,那袁大相師會的東西,我也都會;他不會的,我卻是會的。”
李世民瞧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好笑道:“什麽是你會而他不會的?”
李淳風不假思索道:“算學。”
“算學?”李世民疑惑道。
“殿下可別小看了算學,行軍時糧草、馬匹的準備,軍費的花銷,和平時期歷法的編制,都離不開算學,這裏頭學問大着呢。”
李世民半信半疑地瞧着他,又問道:“你為何來投秦/王/府?”
這一回,李淳風的眼珠子轉了轉:“殿下,我是個出家人,做事講求機緣......”
李世民沉聲道:“別跟本王繞彎子,說實話。”
李淳風頓了頓,旋即笑道:“殿下,我雖出家,卻仍是個俗人,只盼着能有那金山銀山,夠我花一輩子,再也無需為生計發愁。”
李世民大笑道:“你這人倒是實誠,你就不怕本王将來一敗塗地,連累你也遭罪?”
李淳風也笑了,李世民聽見他緩緩應道:“我這人,從來就不做賠本的買賣。”
兩人相視而笑,彼此心照不宣。從此,秦/王/府又多了一個李參軍,京城玄都觀內,少了一個李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