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杜如晦來到秦/王/府拜谒之時,穿着一身圓領窄袖的褐色襕袍。這大概是此時的他,能夠拿得出手的最隆重的打扮了。
李世民見到杜如晦時,其實是略有些失望的。杜如晦與房玄齡相比,實在是有些其貌不揚,他的長相太過平庸,甚至于有些木讷,以至于李世民無法将他和那個被房玄齡贊不絕口的人聯系起來。
“見過秦王殿下。”杜如晦的禮數還是十分周全的,他向李世民行了禮,就擡首看向這位傳聞中勇武過人的秦王。
李世民不愧是常年征戰的男子,他兩肩開闊,體格健碩,膚色偏黑,初看之時,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再細看他的面相,天庭飽滿,山根豐隆,下唇微厚,典型的大貴之相。這樣的人,若是入朝為官,必定位極人臣,若是生在帝王家,勢必......
杜如晦垂下了目光,在他打量李世民的時候,李世民也在打量他。很明顯,杜如晦沒有房玄齡的伶牙俐齒。
一個很踏實的人。
這是李世民對杜如晦的第一印象。
李世民颔首道:“本王久仰杜郎的大名,今日終于有幸向郎君請教,實乃本王的福分。”
與杜如晦所想的不同,秦王并沒有在他面前擺出一副高姿态,而是十足的禮賢下士。杜如晦想起坊間傳聞,秦王李世民愛好結交天下豪傑,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只要有真才實學,秦王幾乎來者不拒。
心下想着,杜如晦的臉色便輕松了許多,他緩緩地沖李世民道:“承蒙殿下不棄,在下願為大唐基業盡一份綿力。”
李世民飲着茶,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什麽是大唐,如今洛陽有王世充,河東有劉武周,為什麽偏偏是大唐?”
杜如晦一臉正色地應道:“因為大唐有秦王。”
李世民聞言一怔,随即眼神暗了下來:“杜郎此言何意?”
“秦王戰功赫赫,天下枭雄對您莫不忌憚。”
李世民輕笑道:“若論武功,天下枭雄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遠了不說,就說近的,李密數克王世充,戰功足以載入史冊,可結果怎麽樣呢,還不是一樣降了我大唐。”
杜如晦慢條斯理地應道:“光憑這一項,當然是不夠的。李密雖然勇猛,卻剛愎自用,不聽勸阻;而您卻能禮賢下士,秦/王/府之中,聚集了許多如房公一般的有識之士。李密出身世家,自視甚高;而您卻平易近人。這天時、地利、人和中的最後一項,您已占盡先機,故而大業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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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晦的這番話,怎麽看都是恭維之詞,偏偏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谄媚之色,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
一貫會說好話的人,說了一通溢美之詞,李世民也許只會一笑置之,可是他心目中定性為老實人的杜如晦說了這麽一番話,就像是撓癢棒搔到了癢處,讓他倍感舒心。
正是因為這番話,使得李世民的态度積極了許多。然而秦王殿下,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自從就任秦王以來,全長安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計其數,因而即便李世民心中歡喜,面上卻是不顯,
他指着那偌大的沙盤道:“場面話就不必說了,本王心頭有一困惑已久的問題,還望郎君能為我解惑。”
杜如晦颔首道:“殿下請講。”
“杜郎覺得,我大唐的下一步棋,是該往西邊下,還是該往東邊下?”
杜如晦幾乎沒有停頓地應道:“西邊。”
李世民被杜如晦的話一噎,一時十分不适應此君直白的風格。
和滿肚子彎彎道道的房玄齡不同,杜如晦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而且句句見血,利落無比。
“為何是西邊?東都洛陽的王世充剛鏟除了李密,理應乘勝追擊才是。至于西面的劉武周,一向與我們素無瓜葛,按理而言,我們的棋該先防東面才對。”李世民蹙眉道。
“不知殿下可曾記得,當初陛下從并州起兵,還曾借助過突厥的力量。”杜如晦從容道。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當初李淵興兵并州,為了保住後方的安寧,确實借助了突厥的力量,和突厥達成了協議。可是李淵入主關內以來,一直以華夏正統自居,自稱是老子李耳的後人。曾經與突厥勾結的事實,只有少數的知情人,且對這一事實遮遮掩掩,怕被天下人知道。
彼時的杜如晦只是一介布衣,絕無權力知道這些皇家辛秘,勾結突厥一事,多半是他從中看出了端倪。
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沉聲道:“這等民間荒唐的傳言,杜郎還是莫要輕信為好。”
杜如晦也不慌,他端起了面前的茶碗,緩緩道:“殿下別忘了,早在陛下興兵之前,突厥便已選定了在中原的傀儡,那位劉武周,還有個別稱叫定楊可汗。”
杜如晦說得不錯,劉武周此人,之所以能夠從隋朝的鷹揚府校尉變為今天雄踞一方的枭雄,全靠突厥發家致富。也是因為他的人馬背靠着突厥這棵大樹,所以其他勢力在讨伐他的時候,總要忌憚一下他身後的突厥可汗。
就連李世民,不也是想将劉武周放到最後,先消滅洛陽的王世充麽。
李世民只覺得手心冒汗,他的聲音平和下來,輕聲道:“還請杜郎不吝賜教。”
杜如晦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大多時候都沒有什麽表情,聲音也很平靜:“當初突厥答應陛下興兵,是因為彼時天下姓楊。可如今隋已經名存實亡,眼見着大唐就要興起,陛下也是個有雄心的,他日必定不會對突厥俯首稱臣。突厥可汗也深知這一點,故而會鼓動劉武周興兵讨唐。”
李世民越聽越心驚,他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最先坐不住的反而是突厥?”
杜如晦輕笑道:“難道不是麽,此時不打,難道等到殿下将王世充擊敗了再打麽?突厥人很清楚,劉武周是最好的傀儡。可是一旦殿下興兵洛陽,擊敗王世充,唐軍的力量,就不是區區一個劉武周可以匹敵的了。”
李世民沉吟道:“依你之見,劉武周什麽時候會發兵?”
“最久不過半年。”杜如晦的語氣十分稀松平常:“殿下不妨等等看,即便我們不去找劉武周,劉武周也會找上門來,因為突厥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中原的太平。”
見李世民沉吟不語,杜如晦繼續道:“至于劉武周兵力如何,現在還未可知,不過我猜,他會先打這裏。”
杜如晦的食指指向了沙盤的一個點。
“并州?”李世民訝然道:“怎麽會是并州?”
“并州是陛下起兵的地點,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沖,控五原之都邑,地勢易守難攻。攻破了并州,很大程度上能夠震懾唐軍。更何況,劉武周其人,膽子極大,既然最終目的是要圖謀中原,那麽并州,他們就勢必要争。”
李世民盯着沙盤看了許久,喃喃道:“并州......李元吉......”
沒錯,其時的并州總管,正是齊王李元吉。
李世民嗤笑一聲:“齊王?他怎麽可能打得過劉武周。讓他領兵,那都是擡舉他了,他除了打獵享樂,讓兩方士兵在校場決鬥,自己在一旁叫好之外,還會做什麽?”
在李淵嫡出的四個兒子中,除了早逝的李玄霸,就數李元吉最不成器。他是穆皇後所生的幺子,從小就備受父親寵愛。太子李建成作為長兄,一向也是順着這個四弟的。因而這些年,無論太子做什麽,李元吉就像個跟屁蟲似的,全都要摻和進去。
可他一向與李世民不對盤,李世民一向看不慣他纨绔的做派,時常提點他,要學會幹些正事兒。可這一切,在李元吉看來,就是這個二哥,總愛拿兄長的架子。
這下子,李元吉不幹了,頂頭大哥李建成都不管他,你一個老二,憑什麽管。于是齊王行事越發變本加厲,還總愛與李世民對着幹。
杜如晦試探着問道:“殿下,可要早些知會齊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此事宜早做準備。”
李世民卻擡手止住了他:“不必,就算我今天提點了,李元吉又能聽進去多少。并州是他的地盤,我冒然插/手進去,回頭他又該向父皇抱怨,我手伸太長了。就讓他吃點兒苦頭,才會知道害怕。”
兩人相對着沉默了半晌,李世民輕嘆一聲:“前些日子我還在想,能讓玄齡另眼相看的人,究竟是什麽模樣?今天我總算明白了,杜郎的眼光,确實非同凡響。”
杜如晦得了贊賞,也還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克明,是我的字。”
李世民一怔,片刻後,兩人相視而笑。
“以克明之才,理當委以重任,任府中曹參軍一職,不知克明意下如何?”
杜如晦拜謝道:“承蒙殿下厚愛,我自當竭盡全力,助殿下成就霸業。”
李世民聞言,無比開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