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待二人一路談笑着來到小世子的住處時,看到的就是長孫氏低着頭,在跟李承乾說着什麽。
盧氏坐在長孫氏身側,一臉慈愛地看着小世子,而稱心面對着三人站在庭院中,正期待地瞧着長孫氏懷中的小人兒。
李世民放輕了腳步走進庭院中,眼尖的盧氏看到他,連忙起身行禮。李世民笑道:“觀音婢,你這是在和承乾說什麽呢?”
長孫氏一怔,連忙沖李承乾道:“父王來了。”觀音婢是長孫氏的小字,歷來只有李世民會如此親昵地喚她,因而長孫氏即便不擡頭,也知道李世民過來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世民便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長孫氏笑道:“承乾正是學走路的年紀,恰好直兒在這,本想讓直兒帶着承乾,可不知怎的,承乾并不願意。”
盧氏看李世民皺起了眉頭,連忙打圓場道:“許是世子怕摔疼了,所以才不情願吧。”
不料李世民聽了這話,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些:“我李世民的孩兒,豈是膽小怯懦之輩,承乾,快松開母妃的手,到直兒那頭去。”
李世民向來是慣于發號施令的人,這樣的語氣對一個孩童來說,未免過于嚴厲了些。上輩子,李承乾每次犯錯,都會遭到李世民的責備。長孫氏在時還好些,長孫氏逝世後,李世民的脾氣越發暴躁。彼時已經是太子的李承乾,對李世民的嚴厲,有種天然的畏懼。
這種畏懼,甚至順延到了今生。盡管此時的李世民,态度還算溫和,李承乾小小的身子,還是忍不住抖了抖。
長孫氏自然感覺到了李承乾的顫抖,她秀眉輕蹙,語氣帶着一絲絲責備:“殿下,你別吓着孩子。”
李世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放軟了聲音道:“這有慈母,自然就有嚴父嘛......”
比起害怕,此刻的李承乾,心頭更多的是窘迫。只有他自己明白,明明這副身子裏裝的是個青年的靈魂,卻還是被李世民的氣勢所震懾,可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他的父親,秦王李世民,後來的唐太宗,是千古都難得一遇的明君,百姓能遇到這樣賢明的君主,是一種福氣,可是作為李世民的嫡長子,卻承擔着莫大的壓力。
上一世的李承乾,就是事事以父親為榜樣,在父親的高壓之下,并沒有百煉成鋼,而是被那三昧真火,燒成了一堆破銅爛鐵。
這一世,他要活出自己的模樣,要活出屬于他李承乾的風采。唯有這樣,他才有能力護住他深愛的人。
這樣想着,李承乾忽然毫無征兆地邁出了步子,卻并不是朝着稱心的方向,而是朝着另一個角度。如果李承乾能夠沿着這個方向穩當地走下去,他應當會正好與稱心擦肩而過。然而脆弱的小胳膊小腿,并不能支撐他走到最後,歪歪扭扭地走了三、四步以後,他竟然直挺挺地向前倒去,眼見着就要和地面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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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一早就發現李承乾走的方向不對,因着上一輩子李承乾有腿疾的緣故,稱心幾乎是習慣性地準備攙扶李承乾。在小世子行将跌倒的前一刻,稱心就已經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住了。
李承乾只覺得眼前一花,腿上一軟,險些就要當衆出洋相,忐忑之際卻忽然從身側傳來一股力道,讓他堪堪能夠站穩。
待他回過神來,一臉難以置信地瞧着氣喘籲籲的少年——誰能告訴他,房遺直為什麽要那麽拼命地幫他?
鬼使神差地,李承乾伸出肉肉的小手,捏了捏面前少年的臉。
明明還是這個人,為什麽行事卻半點都不像自己認識的那個房遺直。
李承乾很困惑,稱心卻止不住地後怕,他想伸手摸摸李承乾的頭,手伸到一半,卻又猶豫着收了回來,只是柔聲道:“小世子,逞強可不是個好習慣。”
李承乾還沉浸在困惑中,并沒有仔細聽清稱心話裏的內容,只是讷讷地點了點頭。稱心只當他還沒緩過勁來,俯下身子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哄道:“沒事了,世子不怕。”
稱心一觸到李承乾,小娃娃就如同觸電般躲開了,紅着臉把頭轉向了一邊。李世民旁觀着兩個活寶,憋了許久的笑聲回蕩在庭院內。
他朝李承乾招了招手,朗聲道:“承乾,到父王這兒來。”
稱心聞言,心下一顫,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由于李世民常年征戰,父子倆聚少離多,因此李承乾從小就畏懼李世民,對這位親生父親,半點都親近不起來。
果然,李世民說完這句話後,李承乾并沒有動。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承乾身上。長孫氏在一旁鼓勵道:“承乾,乖,到你父王那兒去。”
李承乾還是沒有動。
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稱心剛想動作,卻看見站在李世民身後的房玄齡輕輕搖了搖頭。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今的事态,還是不要插手為妙。
李世民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從來說一不二的秦王殿下,大概還從未被這般悖逆過。
然而,那畢竟是他親生的兒子,李世民耐着性子俯下身,敲了敲身前的地面,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親切一些:“來,到父王這兒來。”
李承乾這一回總算給面子,他終于邁開腿,晃晃悠悠地朝李世民挪去。稱心看着他走路的姿态,心中五味雜陳。
在李承乾罹患腿疾的那些年裏,他曾無數次希望自己能夠代替李承乾去承受腿疾的苦楚,而今終于見到一個健康的太子,也許一切都還可以挽回。
李承乾費盡全力,終于來到了李世民面前。秦王身上獨特的壓迫感向他襲來,看着像小山似的父親,李承乾努力地挺直了腰杆,盡管小腿還在發着抖,卻硬撐着沒讓自己倒下。
李世民終于笑了,他将面前的兒子抱了個滿懷,李承乾靜靜地倚在父王懷中。記憶中,他鮮少與父王有這樣親密的舉動,在他還會撒嬌耍賴的那些年歲裏,李世民常年出征,當他長大成人時,李世民便早已變身嚴父。
此刻,聽着父親有力的心跳聲,李承乾的小手攥緊了父王的衣衫。
片刻後,李世民松開了懷抱,慈愛地摸了摸李承乾的小腦瓜,又沖稱心招了招手。
稱心規規矩矩地走到李承乾身後,冷不防一只小手就被塞進了自己的掌心裏:“直兒,領着承乾去玩吧,陪他多練練行走。”
稱心答應下來,剛想邁步,就感覺到了李承乾的掙紮。
稱心偏頭一瞧,李承乾正睜大了眼睛瞪着他,
稱心面上輕笑着,手上卻悄悄使了使勁兒,不讓李承乾把手抽走。
兩個孩子在庭院中的小動作,在李世民和房玄齡看來,反倒成了感情好的明證。李世民看了半晌,忽然道:“玄齡啊,你看讓直兒做承乾的伴讀怎麽樣?”
房玄齡猛地一怔,許久沒有答話。
李世民轉過頭,見房玄齡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失笑道:“我也是看他倆感情好,才有此一問,想來本王兒時的玩伴,如今都成了本王麾下的得力幹将。若是玄齡不同意,那便罷了。”
房玄齡可不是得了賞識就腦袋發熱的愣頭青。如今他是秦/王/府中的謀士,替秦王謀劃是分內之事,福禍因緣難料。若是秦王一朝失勢,作為謀士的他,尚且可以全身而退。可若是房遺直成了秦王世子的伴讀,這層比謀士更加密切的關系,對房家來說,未必是好事。
房玄齡望着李世民有些寂寥的臉色,開口道:“此事,還是由直兒自己定奪吧。”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房玄齡一眼,沖稱心招手道:“直兒,過來。”
稱心正俯下身替李承乾擦汗,聽見李世民的喊聲,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待他打開布包,空氣中彌漫着一陣淡淡的桂花香,李承乾的鼻子動了動。
稱心拾了一小塊桂花糕,沖李承乾道:“啊——”
李承乾一面腹诽着這沒形象的舉動,一面卻還是配合地張開了嘴。
稱心見機将桂花糕塞進李承乾嘴裏,笑道:“乖乖在這等着我。”
李承乾吮着嘴裏的桂花糕,莫名地覺得這語氣有幾分熟悉。
稱心來到李世民和房玄齡跟前,只見李世民一雙眼睛盯着他,裏頭帶着點審視的味道:“直兒,你可願做承乾的伴讀,待他再大些,陪他一塊在府中讀書,與他朝夕相伴?”
李世民這話,其實帶了點誘導的意思,在他看來,房遺直有抱負,也靜得下心,并不是那種貪玩的孩子。能夠在秦/王/府中讀書,對他來說并不是一件苦差事,加上兩個孩子感情好,能夠時常一起玩,房遺直自然也會願意。
稱心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正愁沒有正當的理由接近李承乾。這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就砸在了他的面前,正是他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