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李淵都登基了,而自己此刻正慌不擇路地逃跑,這巨大的落差讓李密一時僵在了原地。
柳燮見狀,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主公,您還記得當日那李淵求您庇佑時說的話麽?”
李密頹然地搖了搖頭:“今時不同往日,當日他口口聲聲說與我同宗,那是有求于我;如今我淪為喪家之犬,他又怎肯承認當日之語。”
柳燮見李密油鹽不進,急得險些哭出來:“主公,縱觀這天下,也就李淵與您素無怨仇,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夠保住性命,又何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呢?”
李密喃喃道:“素無怨仇麽......”這亂世的枭雄,哪有不想取他李密項上人頭的?宇文化及、窦建德、王世充,全都盼着他快些進那黃土堆裏,至于李淵,表面上和他稱兄道弟,嘴上說着堅決擁護李密登基,可結果呢,自己先一步登上了皇位。
若真比起狠來,其餘的人或許都比不過李淵。他能在隋炀帝手下韬光養晦這麽些年,還能在亂世争雄中偏安一隅。如今細想,不動聲色的李淵,着實是個狠角色。
然而如今的李密,除了投奔李淵以外,想來也沒有別的辦法。
秦/王/府內,段志玄等将領聚集在書房之中,沖李世民道:“殿下,我聽說那李密往長安來了,據說是敗給了王世充,來投奔陛下的。”
李世民颔首道:“那李密具有領兵之才,若真能為大唐所用,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段志玄驚訝道:“難不成陛下真的會将他留下來?”
李世民冷笑道:“何止留下來,父皇必定會好酒好肉地招待他,過些日子還會封王拜侯,父皇最愛的,不就是招撫感化那一套麽,更何況,算起來父皇和李密确實沒什麽大的過節。有句話說得好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李密若真能為父皇所用,自然是一把利刃。”
段志玄停頓了好半天,才吞吐道:“我可沒有那麽廣闊的胸襟。”
李世民笑了:“所以,你只是一個武将。”說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在座的諸位,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也不瞞你們說,這些年我四處征戰,承乾出生以來,我都沒能見上他幾面。我李世民或許對不起王妃,對不起世子,可絕不愧對父皇。”
一衆将領全都沉默了,他們知道,秦王說的是事實。
“這大唐的江山,少說有一半都是我帶着你們打下來的。試問李密來了,對誰的影響最大?不是太子,也不是齊王,而是我。”
這下子,大家都聽明白了:李淵要讓李密為他所用,就必然會善待李密。而他起用李密的背後,卻存了打壓秦王,分減李世民兵權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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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子的段志玄已經耐不住拍案而起:“真是豈有此理,這跟卸磨殺驢有什麽兩樣,分明就是親兄弟,憑什麽太子就得捧着,您就被打壓。”
是啊,憑什麽呢,憑他的哥哥李建成比他更早從穆皇後的肚子裏出來;憑他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王爺;憑他李世民功高震主,連李淵都不由忌憚三分。
段志玄的話,就像一根針紮在李世民的心上,傷口不大,卻很疼。
他的這些兄弟,都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混出來的,對他忠心耿耿,絕無二話。可光有這些武臣,還遠遠不夠,光有這些,還不能保障自己手上的權柄不被皇帝一點點轉移掉。
他還需要一班能夠為他所用的謀士,而當下在王府之中,就有一個房玄齡。
當李世民來到房玄齡位于王府北面的住處時,看到的就是一個手不釋卷的男人,腹中的才學讓他看起來從容而淡定。
意識到秦王前來,房玄齡放下了手中的竹簡,朝李世民點頭致意。李世民左右環顧着清幽樸素的屋子,笑道:“本王可是叨擾先生了?”
房玄齡搖頭道:“謀士,自然是替王爺謀劃在先,王爺有話還請直說。”
李世民很欣賞房玄齡說話的方式,既有分寸,又很直爽,往往能夠一語中的。
“先生可知道,那李密來投奔我大唐一事?”
房玄齡看着李世民的眼睛,半晌問道:“李密若是真能投誠,我唐軍自是如虎添翼,王爺又在擔心什麽呢?”
李世民一時語塞,面對着他的弟兄們,他可以說擔心李密的到來,會分掉自己的兵權。因為他手中的兵權,腳下的土地,都是他和将士們一起征戰得來的。可是面對房玄齡,李世民的話卻無法說出口。
房玄齡是個謀士,也是個文人。文人自有他的風骨,李世民所看重的那些,也許恰恰是房玄齡所輕賤的。
房玄齡見秦王不言語,便笑道:“讓我猜猜,王爺必定是覺得,李密的到來,會受到陛下的重用。他是位悍将,統領瓦崗軍多年,而殿下手中的兵權......”
房玄齡話還未說完,就聽李世民喝道:“夠了!別再說了。”
李世民有種被人窺破心事的驚惶感,短暫的爆發過後,他很快地冷靜下來,扶額道:“先生,是我太過激動了。”
房玄齡将茶緩緩地推到李世民面前,渾不在意地笑道:“殿下,帝位就只有一個,誰不想要啊!您也不必瞞着我,若我沒有替您謀奪天下的決心,也不會坐在這秦/王/府之中,卻留心天下事了。”
李世民愕然地瞧着房玄齡,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房玄齡見他這樣,索性起身行大禮道:“我既然入得這秦/王/府,便是秦/王/府的人,自是與王爺共榮辱。”李世民快走兩步将他扶起,急道:“先生請起,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直至此時,李世民才明白:原來他心中的不甘和希冀,房玄齡全都懂得。就像房玄齡說的,作為戰功赫赫的秦王,如果對那個位置沒有半點肖想,反倒惹人懷疑了。
待二人重新坐下,李世民才虛心請教道:“敢問先生,李密來降,我們又當如何應對?”
房玄齡笑道:“殿下不用過分憂心,其實在我看來,李密來降,對殿下的影響并不大。”
李世民疑惑道:“此話怎講?”
房玄齡并沒有正面回答李世民的問題,而是問道:“殿下,您當真覺得,陛下會重用李密?”
“李密的确是一員猛将,可他畢竟與旁人不同。若是謀士、武将之流,陛下或許會重用,可李密,卻很難。”
李世民沉吟道:“玄齡的意思是......”
“在這亂世之中,有野心的人數不勝數,可這野心,也分許多種,其中有想借機大發橫財的;也有想當能臣輔佐明君的。為君者,對有點小聰明的人要巧用,而對能臣則要善用。”
房玄齡的話沒有說完,李世民卻理解了他的意思。
很明顯,李密既不屬于前者,也不屬于後者。他的野心太大了,兵權交到他的手上,年深日久就會變成造反的依憑。他就像一只野性難馴的老虎,就算暫時被囚于牢籠中,可體會過了權力的滋味,又怎會甘心就此放棄呢。
房玄齡笑道:“這一點,陛下應當比我們更早想到才是。如果我所料不錯,李密來降,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更大的可能是在朝中挂個不痛不癢的閑職。至于領兵,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可能性并不大。”
李世民颔首道:“多謝先生解惑。”
房玄齡飲下一口茶,卻并沒有就此打住話頭,他輕聲道:“不過,李密其人,确實是個隐患,此番降唐,恐怕會成為陛下最大的心病。”
李世民冷笑道:“他哪裏是什麽歸降,分明是找個借口逃命罷了,等他喘過氣來,必定不會安分。”
房玄齡眼珠子轉了轉,卻并沒有說話。二人靜靜地品着茶,李世民卻忽然問道:“這回怎麽不見直兒?王妃總念着他,直誇這孩子聰慧伶俐,善解人意。”
提起房遺直,房玄齡便無奈地笑了笑:“這不,被夫人帶着去王妃處拜谒了,我是攔也不敢攔,勸也勸不住。”
李世民聞言,臉上浮現出一絲隐秘的笑意,他湊近了房玄齡,悄聲道:“我可是聽見坊間傳聞,玄齡是個懼內之人啊。”
房玄齡沒料到李世民忽然來了這麽一句,頓時哭笑不得,擺手道:“還請殿下給我幾分薄面,莫要到處宣揚才好。”
這回輪到李世民驚訝了,他原以為房玄齡會否認,沒想到如此擅長謀略的房玄齡,也會懼內。
李世民失笑出聲,他狀似玩笑般說道:“你可是因為懼內,所以才久不納妾?”
房玄齡一聽這話,臉色漲得通紅,連連擺手道:“殿下,這玩笑可開不得,開不得。”
李世民不依不饒道:“此次你為本王獻策有功,若是要納妾,本王替你做主。”
房玄齡完全失卻了平日裏的伶牙俐齒,一個勁兒地道:“拙荊很好,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搖了搖頭,只覺得大開眼界。他将碗中的茶一飲而盡,起身拍了拍房玄齡的肩:“走吧,随我一同去承乾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