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稱心冷不防被問到,他看了眼李世民和長孫氏,小聲道:“我覺得,李密會先取東都洛陽。”
李世民蹙眉道:“卻是為何?”
稱心應道:“李密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勢力,依靠的是瓦崗軍,瓦崗軍初建于兖州東郡,有相當一部分兵士都是東都洛陽的周邊人士,即便是李密想要先取長安,兵士們也會更加傾向洛陽。”
李世民猛地一拍腦袋:“對啊,瓦崗軍确實是發起于洛陽周邊,且不說李密要順從衆意,即便他一意孤行要打長安,也會導致隊伍人心不齊。”
房玄齡颔首道:“正是此理。”
長孫氏含笑遞給稱心一碗甘草飲子,贊許道:“當真是英雄出少年,我只盼着,将來二郎與我的孩兒,能像直兒一般聰慧乖巧。”
稱心原本正喝着那難得的消暑飲子,聞言險些一口将飲子噴出來,被嗆着一個勁兒地咳嗽。
長孫氏哭笑不得地瞧着他,笑道:“你喝那麽急做什麽,又沒人和你搶。”
房玄齡沖李世民道:“就像都督方才所言,瓦崗軍人心不齊,就算與之交手,我們也未必會落于下風,若是他們真的選擇打洛陽,那就是自尋死路。不過,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這兒确實還有一計,能夠保證長安成為我們的囊中之物。”
這下子,連被嗆得直咳嗽的稱心也不再發出聲響,全神貫注地聽房玄齡的計策。
房玄齡用手沾了茶湯,在案上筆劃了幾下,大熱天裏茶水幹得很快,李世民卻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房玄齡見狀笑道:“難道我說錯了麽,這光從面上看,都督與那李密,難道不是同宗?”
此言一出,稱心馬上領會了房玄齡的意思。
李淵、李密。
雖然祖籍不同,可光從姓氏的字面上看,沒準數百年前,還真的是一家。
然而稱心還是沒轉過彎來,即便數百年前是一家,那又如何,難不成還要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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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認親”二字浮現在稱心腦海中時,他隐約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卻又不太明朗。
李世民卻已抓住了關鍵,他沉聲道:“玄齡的意思是,要我與李密稱兄道弟?”
房玄齡語不驚人死不休:“不可以麽?”
李世民陰沉着臉色:“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房玄齡笑道:“當然是為了穩住李密。”
李世民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他改盤腿為跪坐,身體微微向前:“願聞其詳。”
房玄齡反倒是越來越放松,他說話的語氣稀松平常,要是沒有聽見說話的內容,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在跟人閑聊。
“李密既然有可能打洛陽,那咱們幹脆以退為進,逼他打洛陽,趁李密猶豫,都督可即刻令人修書一封,告訴李密我們的軍隊向他投誠,堅決擁護他當新君,只要事成之後,給李氏子孫以封王封爵的蔭庇。”
見李世民猶豫,房玄齡勸道:“都督,這是最保險的法子,一旦李密相信了我們的說辭,他必然會認為,由我們鎮守的長安,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沒有了兵分兩路的後顧之憂,他就會一心一意死磕洛陽。皇帝就算實力再不濟,骁果軍也不是吃素的,等到李密和皇帝兩敗俱傷,咱們的長安城,不就保住了麽?”
聽完了房玄齡的說法,稱心長出了口氣,這才真的叫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一點點地消磨掉對手的戒心,再趁其不備一舉拿下。
消息傳到李淵耳朵裏的時候,李淵沉默許久,沖裴寂問道:“查到世民身邊的那個人了麽?”
裴寂颔首道:“已經查清了,那謀士姓房名喬,齊州人士,祖上是清河世家,少時素有才名,曾任東宮羽騎尉,後因楊勇被廢而受牽連,被貶官至隰城,此番成為世民府上的謀士,恐怕是心有不甘,想要出人頭地吧。”
李淵蹙眉道:“楊廣昏聩,如此人才,竟然被貶到一個小縣城,真是可悲。如今我們正是需要謀臣的時刻,讓世民多向他讨教。”
按照房玄齡的計策,右領軍大都督李世民修書與李密,表明投誠意向,李密正值左右搖擺之際,忽然收到李世民的書信,閱後欣然同意,一門心思準備攻打東都洛陽。
隋炀帝苦心經營東都多年,即便是李密率領的瓦崗軍士氣高漲,一時也強攻不下,面對李密猛烈的攻勢,洛陽守将漸漸疲于應戰,只好向江都求援。
直到這時,沉浸在脂粉香氣中的楊廣,才終于警醒過來,他急哄哄地調集全國兵力,卻愕然地發現,全國都反了,能為朝廷所用的兵力,算上各路雜牌軍,撐死了不過十萬出頭。
楊廣命大将王世充率軍與李密針鋒相對,只可惜隋軍人心渙散,敗仗連連。
“氣數将盡”這四個字,成為籠罩在隋皇室頭上的烏雲。
當王世充戰敗的消息再一次傳到楊廣耳朵裏的時候,楊廣正卧在江都丹陽宮的寝殿內,天下反聲四起,他也真的累了。
累的是身,也是心。
曾經一夜禦女十八人的皇帝老了,如今的他,只能卧在皇後蕭氏的膝頭,摩挲着自己蒼白憔悴的臉,再吸一口那讓人沉醉的熏香,幽幽地道:“绾绾,你瞧瞧,朕是不是老了?”
蕭氏水蔥似的手指,靈巧地替楊廣揉着太陽穴,她聲線柔婉,聽起來就像一陣微風拂過人心:“陛下說笑了,您才年逾不惑,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哪裏就老了呢?”
隋炀帝握住了她的手,蕭氏體寒,一雙手常年冰涼,楊廣雖然風流薄幸,但對待蕭氏,他從來都是恩寵有加,只要蕭氏開口,他無一不允。
“想來绾绾與朕,相伴已有四十載,朕還記得,開皇二年你嫁與朕時,一身青綠廣袖襦裙,配上寶蝶金釵钿,當真是驚為天人。”說着,楊廣就掙紮着起身,從懷中取出一枚釵钿,那金鑄的蝴蝶看起來栩栩如生。
楊廣伸手,将寶蝶釵钿緩緩地別在了蕭氏的發髻上。
“朕第一次瞧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會與這寶蝶一般,終有一天會振翅飛走的。”
楊廣輕拂着蕭氏的手,仰頭望着她絲毫沒有被歲月侵蝕的美貌。
“現在外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砍朕的頭顱。绾绾,你說,最後朕的項上人頭會被誰砍去呢?”
蕭氏聞言,輕撫着楊廣的脖頸,沉默着一言不發。
楊廣微眯着眼等了半晌,睜眼的那一瞬間,蕭氏的臉上維持着一貫的淡漠,就像皇帝下一刻死去,也和她沒有關系。
楊廣不知怎的,心頭莫名湧上一陣不甘心,他冷聲道:“到那個時候,朕是亡國之君,你就是亡國之後。”
蕭氏終于看了一眼激動的皇帝,口中卻柔聲道:“天下大勢,不可逆轉,真要到了那一日,也是沒辦法的事。”
楊廣無甚神采的眼中,驀地透出些希望來,他稍顯急切地問道:“绾绾,你告訴朕,若是真的有這麽一天,你會随朕一起走麽?”
蕭氏的手缱绻地拂過楊廣的臉頰,一雙多情的眼睛,終于細細地端詳起帝王的眉眼來。
楊廣的面相實在算不上好,眉毛稀疏雜亂,目光陰鸷,眼底布滿了血絲,典型的亂性兇相。
楊廣等了好一陣,眼底的光華漸趨暗淡,失卻了希望的帝王,看起來更加不近人情。
楊廣自嘲地笑道:“朕就知道,绾绾你沒有心。”
“當年父皇在梁國廣選晉王妃,從張軻府中将你接回來,朕看你的第一眼,這一顆心就被你擄走了,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相師為公主們占蔔,朕偷偷地将別人的占蔔結果與你的結果調換了,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迎娶你做晉王妃。”
蕭氏的手猛地一顫,輕聲道:“這麽說來,當年相師為我占蔔的結果,其實是兇非吉?”
楊廣無力地點點頭,見蕭氏不語,又發起瘋來,大吼道:“這不重要,绾绾,這都不重要,朕從來就不信命,朕只想要你的一顆真心,你扪心自問,這些年朕對你不好麽?天下人都說,朕暴虐/淫/亂,壓榨百姓,世人不清楚的事,你還不清楚麽?”
楊廣以為,這樣歇斯底裏的吶喊,就能讓蕭氏聽進去,然而此刻的蕭氏,就像一個木頭人,愣愣地瞧着虛空處,将帝王的話當做耳旁風。
楊廣雙目通紅,他從蕭氏的膝頭爬起來,指着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道:“绾绾,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一句話,朕就會為你遣散後宮,什麽櫻紅柳綠,在朕眼裏統統比不上你蕭绾绾的一個笑臉。可你呢,你有心麽,你會在意麽?朕為什麽趕着開運河,為什麽費勁兒去建洛陽,如今又為什麽帶着你來到江都?你真的不明白麽?”
蕭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陛下,不要再說了,把藥趁熱喝了吧。”
楊廣揚手一揮,桌幾上的藥碗應聲而落,棕黑的湯汁撒了一地:“朕偏要說,是啊,朕知道,外頭那些骁果親衛,全都瞧不起朕,他們不喜歡江南,他們想回去,可朕從娶你的那一天,就發誓要讓江南士族和關隴士族平起平坐,要讓你蘭陵蕭氏名垂千古,我楊廣不怕天下人笑話,就怕你蕭绾绾不動心。”
蕭氏閉着眼,仿佛那樣就能逃避些什麽:“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楊廣最不喜歡的,就是蕭氏這般消極的态度,她什麽都不在意,身處于宮禁之中,卻冷眼旁觀着宮闱諸事,楊廣納了那麽多的嬌妻美妾,蕭氏卻能将自己摘出去,完完全全做一個旁觀者。
她不會耍性子,甚至不會嫉妒,就連和楊廣的妾室共同侍寝,她也不會有多餘的情緒。
這些年,楊廣擁着蕭氏,時常會覺得,即便自己富有天下又如何,蕭绾绾的那顆心,自己仍舊沒有征服。
憤怒到極致的帝王,終于拂袖而去,丹陽宮內,頃刻間只剩下一片冷寂。
直到楊廣的身影全然看不見,蕭氏緊繃着的脊背,才終于松懈下來。她緩緩攤開手掌,白皙的掌心內,是被丹紅指甲剜出的血痕。
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她輕聲啜泣道:“原來,還是不祥啊,我還以為,嫁予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吉兆。”
從那一天起,隋炀帝楊廣,再也沒有踏入蕭氏的寝宮一步,他甚至下令王世充,先将戰事擱一邊,将替他廣選天下美女作為頭等大事,無數莺莺燕燕如潮水般湧到楊廣身邊,終日歌舞升平,紙醉金迷。
楊廣不想回洛陽,不代表那些出身關中的部下們不想回。
這一日,武贲郎将元禮、監門直閣裴虔通、禁衛軍統領司馬德戡三位隋炀帝的心腹幹将聚在一起飲酒。酒酣之際,元禮猛地将酒杯一扔:“奶奶的,這日子過得真他娘的憋屈,陛下究竟什麽時候,才打算回洛陽?”
“我看啊,陛下一時半會兒,都沒有回去的意思。”裴虔通嘆氣道:“江都多好啊,江南女子,柔情似水,陛下早就樂不思歸了。”
元禮有些醉了,嘴上的話也沒遮沒攔的:“手下的弟兄,全都想回洛陽去,要說這江都,也是有酒有肉有姑娘,可男子漢大丈夫,成日沉溺酒色,也太沒勁兒了。”
裴虔通應和道:“可不是麽,就我知道的,今天又偷跑了五個,抓回來軍法處置,可看着弟兄們這樣,我心裏頭也不好受啊。如今國家亂成這個樣子,陛下要是再不警醒,只怕是安逸的日子也沒有多久了。”
司馬德戡看着面前兩個醉醺醺的人,忽然道:“你們當真就打算這樣茍活下去?如今這天下反聲四起,陛下卻絲毫不想收拾殘局,天下誰不知道,我們是天子近臣,要是被他們打到江都來,我們誰能有好果子吃?”
元禮醉後的腦子昏昏沉沉的,并沒有聽出司馬德戡話裏的意思,他大着舌頭道:“大統領,你這是什麽意思?陛下不動身回洛陽,我們又能有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