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司馬德戡與另外兩人不同,他此番喝酒,是一口口慢慢喝的,此刻神志還十分清醒。只是他嘴裏說出來的話,着實讓元禮和裴虔通吓了一跳。
“既然皇帝自己不準備動身,那我們逼他動身如何?”
此話如同一盆涼水,總算挽回了二人的神志,裴虔通驚疑道:“大統領,你這是什麽意思?”
司馬德戡見二人都打起了精神,唇邊露出讓人膽寒的笑意:“如今天下大亂,群雄并起,大隋的官員人人自危,與其這般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司馬德戡話音剛落,裴虔通就慌忙搖頭道:“不行,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
裴虔通哆嗦着手,剛想舉起酒碗,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橫在他的面前:“看來,比起敬酒,裴大人更想吃罰酒。”司馬德戡不知何時抽出了配刀,就架在了裴虔通的脖子上。
“啪”得一聲,裴虔通手中的酒碗落到了地上,原本的醉意不翼而飛。一旁的元禮見狀,趕忙勸道:“大統領,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啊。”
裴虔通絲毫不敢再動彈,他聽見司馬德戡冷笑道:“既然你們都已經聽到了我的話,今天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元禮賠笑道:“大統領的心意,我們都明白,這起事......”元禮停頓了好一陣,才接着道:“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此事得從長計議,是不是啊裴直閣?”
裴虔通到了這個時候,哪還有說“不”的權利,連忙應道:“當然,當然。”
司馬德戡這才将刀從裴虔通的脖子上移開,親自給裴虔通斟滿酒:“裴直閣壓壓驚,剛才我多有冒犯,還望裴直閣不要見怪。”
裴虔通灌下一口酒,臉色卻還是不太好看。
司馬德戡笑道:“兩位也不用苦着臉,你們試想一下,若是哪一天,你們手底下的兵員跑了,皇帝追究起來,兩位可都是要問個監管不力的罪名。”
說到這一點,元禮倒是深有同感:“大統領,你說得太對了,如今這軍隊之中,哪還有練兵的功夫,都忙着抓逃兵了,兵員丢一個,主将就得問責,這樣的日子,誰受得了啊。”
司馬德戡和元禮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終于說動了裴虔通。只是眼前還有一個問題,統領有兵,直閣有權,可是這造反之後的新主,該由誰來當呢?”
司馬德戡眼珠子一轉,悄聲道:“我這兒倒是有一個人選,此人年少頑劣,惡跡斑斑,仗着祖上有功勞,屢次頂撞皇帝,險些被皇帝賜死,對皇帝早已懷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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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虔通一怔,不甚确定地道:“你說的,可是大将軍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
司馬德戡笑道:“就是他。”
裴虔通搖頭道:“不可,宇文家的三兄弟,秉性頑劣,如何能當此重任?”
司馬德戡搖頭道:“裴直閣,你可別忘了,這是亂世,既然要造反,就需要宇文化及這樣心狠手辣之輩。”
裴虔通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司馬德戡打得什麽主意。若是這次起事成功,他司馬德戡自有擁戴之功,可若是起事失敗了,他也不算是主謀,将宇文家的三兄弟推出去當替死鬼,而自己謊稱,是率領骁果軍前來救駕的,皇帝看在過往的情分上,也會對他網開一面。
裴虔通心知自己上了一條賊船,可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只好點點頭,同意了。
當三人将商議的結果偷偷告知宇文化及時,滿臉戾氣的男人愣住了:“造反?”
他猛地站起身來,焦躁地走了兩圈,還是蹙着眉一言不發。
司馬德戡三人心中也沒底,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宇文化及,只聽宇文化及問道:“就目前來看,起事成功的可能性如何?”
司馬德戡應道:“就目前看來,至少有七成把握。骁果軍如今人心渙散,對皇帝多有怨言,極易煽動。”
宇文化及卻仍舊十分焦慮,偏偏他又極好面子,不想讓人看穿自己色厲內荏的本質,便索性一咬牙,答應了做這義軍的首領。
五月的一天,楊廣照例抱着他的美妾們,躺倒在榻上享受着美人拂背,忽然,大殿外傳來了喧嘩聲。
那聲音打擾了楊廣與美妾們*,楊廣被扒拉着灌了幾杯酒,十分不悅地嚷嚷道:“外頭是什麽人,為何如此喧鬧?”
原本應當回答他的裴虔通,這一刻卻不知道去了哪裏,身在女人堆裏的楊廣,不一會兒就被美妾們的溫言軟語哄得暈頭轉向,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發問。
等他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隐約聽見了殿門口的械鬥和慘叫聲,司馬德戡大刀一揮,負責守衛宮殿的獨孤将軍人頭落地。
殿門被粗暴地打開了,半醉的隋炀帝,隐約瞧見司馬德戡懷裏抱着個東西,湊近了一看,才發現是獨孤盛的頭顱。
那顆目眦盡裂的頭顱,眼底深處閃爍着憤怒、不甘和難以置信,像極了隋炀帝此刻的心情。原本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美妾,全都吓丢了魂,尖叫着滿室竄逃。
等楊廣找回神志,才發現他身邊的美人早已一個不剩,與他四目相對的,只有被元禮捆得結結實實的蕭氏。
蕭氏的臉,依舊是淡漠而無表情的模樣,既不驚惶,也不失措,好像她早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楊廣的目光掃過那些反叛的将領。
司馬德戡、元禮、裴虔通以及骁果軍中的許多熟面孔。
反了,全都反了,全天下都反了。
楊廣不在意別的,他只是緊盯着監門直閣裴虔通,顫聲道:“朕将這麽重要的位置交給你,你就是這麽回報朕的麽?”
裴虔通顫顫巍巍地跪下,向楊廣行了個磕頭的大禮,口中只吐出兩個字:“陛下......”
楊廣認命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你們,是來取朕的頭顱的?”
一時間,殿中的所有人都沒有答話。楊廣對不起天下的百姓,可對待自己的手下,卻是從不曾虧待。
就憑着他們這些禁衛軍,到了江都,都能跟皇帝一樣有酒有肉有姑娘,他們今天若是将楊廣殺了,就是恩将仇報。
就連當初撺掇元、裴二人謀反的司馬德戡,也沒有再說話。
正僵持間,忽然從殿外跑進來一個衛兵,沖司馬德戡道:“大統領,宇文将軍問,是否已經将殿內一切處置妥當?”
話還沒說完,衛兵擡頭看到楊廣陰鸷的目光,吓得話都說不利索:“陛,陛下......”
楊廣輕笑一聲:“宇文化及......好,好極了!原來朕養了一窩子豺狼,都盯着朕的位置。”
衆将領聽到楊廣的話,都猛地清醒過來,此時此刻,就算他們放楊廣一馬,楊廣也不可能再善待他們了。
想清楚這一點,原本猶豫的将領,目光都變得決絕起來。
“陛下,今日您是不可能走出這殿門半步,您還是不要讓臣等難做......”
隋炀帝一瞬間,看透了所有僞善的面孔。他絕望的目光轉了一圈,最終定格在了蕭氏的臉上。
他的發妻,即便落魄至此,還是那般美豔動人。望着空無一人的身側,楊廣長嘆一聲,到頭來陪他共榮辱的人,還是只有蕭绾绾。
他這一生,前半輩子費盡心思謀奪皇位,繼位後開運河,建洛陽,威服江南,若真論起功績來确實不小,可後半生昏聩暴虐,荒淫無度也是事實。終于這個原本急于證明自己的國君,把自己折騰成了亡國之君。
可是,蕭氏是無辜的,他的绾绾,他盼了大半輩子,守了大半輩子的皇後,也因為他,要落得個陪葬的下場。
到了這最後的關頭,楊廣還是于心不忍。
他緩緩道:“殺了朕......可以,但有一條,你們要保住皇後的性命。”
蕭氏聞言,原本無神的眼睛,猛的瞪大了,那雙美目中,飽含着楊廣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還沒等司馬德戡發話,殿外便突然傳來了一陣放肆的笑聲,久未露面的宇文化及大步踏進殿內。
楊廣眼睜睜地看着宇文化及朝蕭氏走去,無比熟稔地攬住了蕭氏的肩。
當他發現蕭氏被捆起來後,眉頭緊皺道:“真是一夥子粗人,一點兒都不懂得憐香惜玉。”他親自替蕭氏松了綁,又替她揉了揉腕上的紅痕。
待這一切都做完,他才笑着沖楊廣道:“陛下,你放心,你的蕭绾绾,今後就由我接管了。”
楊廣難以置信地瞧着宇文化及與蕭氏,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游走,他可以不在意宇文化及洋洋得意的笑臉,可他無法看透蕭氏十年如一日的淡漠。
他啞聲道:“绾绾,你告訴朕,這不是真的。”
滿室寂靜中,蕭皇後沒有答話。
楊廣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蕭绾绾,你說話啊。”
與楊廣的歇斯底裏不同,宇文化及只是輕聲問道:“绾绾,今後你願意跟随本将軍麽。本将軍向你保證,楊廣能給你的,我也一樣能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天子寵愛,一樣不少。”
楊廣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女人,輕輕地沖宇文化及點了點頭,好聽的聲音傳進了衆人的耳朵裏:“我願意。”
宇文化及的笑聲,回蕩在丹陽宮內,楊廣的心,就在這樣張狂的笑聲中,碎成了一團渣滓。
他此刻倒是希望,能夠快些了結性命。
于是他沖下首道:“拿毒酒來,朕自己喝。”
殿中的臣子相互看了看,卻沒有人能拿得出一壺毒酒,最後還是司馬德戡走上前,沖楊廣行了禮,再将事先準備好的白绫纏在皇帝的脖頸上,生勒硬拽,直至斷氣。
蕭氏看着楊廣死不瞑目的屍體,緩緩走上前去,替他将瞪大的眼睛阖上。
看着那脖子上的勒痕,蕭氏忽然想起楊廣曾經問過她的那個問題。
“朕的項上人頭,最終會被誰砍去呢?”
現在,蕭氏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叛軍至少給楊廣留了個全屍。
一衆将領确定楊廣已經氣絕,卻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雀躍。
就像是長久以來為人們所恐懼的大惡魔,這麽容易就被制服了,勝利來得太過容易,反倒讓人覺得不真實。
這一次打破沉默的,還是宇文化及。他一把抱起蕭氏,不管不顧地朝皇後的寝殿走去。
從現在開始,他要享皇帝之尊,自然也要臨幸皇帝曾經的女人。
一路上,被隋炀帝寵幸過的美妾,都驚恐地看着被宇文化及抱在懷中的蕭氏,難以置信一向冷豔高貴的皇後,轉瞬間就投入了別的男人的懷抱。
蕭氏的确沒有掙紮,她腦子裏充滿着各種各樣的回憶,實在沒有功夫再來應付旁人的目光。
蕭氏出生于江南的二月天,按照當地的風俗,二月出生的女子,是不祥的征兆,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恐怕會被遺棄,而蕭氏比較幸運,她出生于創立了梁國的蘭陵蕭家,是名正言順的公主。
她被送到了叔叔家撫養,很快,蕭绾绾是個不祥之人的預言得到了印證。她的養父和養母雙雙離世。在這之後,她一直寄養在大臣的家中。當她以為自己已經被人遺忘的時候,楊廣出現了。
當年的楊廣,是個知書達理的郎君,隋文帝與獨孤皇後為這個兒子的婚事花了很多心思,偏偏梁國所有宗室女子都被相師斷言,與楊廣八字不合,蕭绾绾,是唯一一個占蔔到吉兆的女子。
于是,她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人人羨豔的晉王妃。
她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此被改變了,再也沒有人膽敢說她是不祥之人。最初那些年,她與楊廣心意相通,她費盡心思做一個賢妻良母,讨好獨孤皇後,終于在夫妻倆的共同努力下,楊廣登上了夢寐以求的太子之位。
之後的日子,楊廣卻漸漸地卸下了僞裝,與所有劣根性的男人一樣,蕭氏冷清的性子吃得久了,楊廣膩味了,他開始貪圖安逸和美色。
原本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夫君,驀地要被掰成好幾瓣,蕭氏又不是積極主動的性子,所有的這一切,看在楊廣眼裏,便成了淡漠和渾不在意。
蕭氏伏在宇文化及懷裏,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前些日子,她終于從楊廣處得知了真相。原來,自己還是個不祥的人,宿命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只不過上天和她開了個玩笑,讓她原本凄風苦雨的人生遇到一束陽光。
現在,上天把她的陽光收回去了。可她,還不能歇息。
宇文化及将她壓倒在寝殿的榻上,陌生的環境讓他異常神勇,蕭氏迎合着宇文化及無度的索取。
心裏卻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納了我這個不祥之人,宇文化及就離家破人亡不遠了。
即便楊廣從來不是一個好夫君,可蕭氏還是執着地用她那點可笑的天命,試圖為楊廣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