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世民寂靜無聲地離去了,他和李承乾之間,因為彼此的執念,留下了太多創痕,已經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也不忍心将李承乾置于死地。
那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也是唯一的嫡長子,他還記得當初抱着襁褓中的嬰兒,滿心歡喜地為他取名為承乾,期間的确包含了自己的小私心,希望這個兒子能夠繼承大唐的百世基業,能夠成為一名出色的儲君,可如今這一切都化為了泡影。
太宗走後,李承乾的生活更加放浪形骸,他似乎料定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抓緊這最後一點光陰及時行樂。
在李承乾全然放縱自我的同時,司空府的書房內,房玄齡來回踱着步,房遺直站在書房的一角,沉默地望着父親。
“直兒,你說陛下心裏是怎麽想的?太子謀逆是重罪,按律當斬,可中書、門下的敕文遞上去那麽久,陛下那頭卻半點動靜都沒有。”
房遺直思索了片刻,應道:“陛下雖貴為天子,但說到底是為人父者,與太子的感情素來親厚,恐怕......”
房玄齡低嘆一聲:“兄弟阋牆,父子反目,難不成就是我大唐的宿命?罷了,太子是老夫看着長大的,他落到如今的下場,我這心裏也難受,索性向陛下求個情,順道探探聖意。”
房遺直走上前去,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太子倒了,這天是鐵定要變了。”
李承乾沒有想到,他做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最後卻等來了貶為庶人,流放黔州的诏令。內侍監将诏令交到他手上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景是太宗身邊的老太監,也算是看着李承乾長大的老人了,他望着李承乾赤紅的雙目,以為是廢太子劫後餘生激動所致,禁不住嘆息道:“您千萬珍重自己,切莫辜負房閣老的一番心意啊。”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陳景,那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房閣老?”
陳景颔首道:“房閣老和房尚書等人,奏請陛下網開一面,這才換來了一線生機。”
李承乾恨聲道:“房玄齡,房遺直!”他不會忘了,當初是他們力主賜死稱心,到了今天,卻又執意給他這個一心求死的廢太子一線生機?
多可笑啊,像是鐵了心不讓他和稱心團聚,李承乾覺得,或許是他上輩子欠了這對父子,房家人才這樣處處與他為敵。
他不知道,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稱心,在聽到诏令的那一刻有多高興,不論太子變成什麽身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陳景被李承乾的模樣吓了一跳,宣讀完诏令,就匆匆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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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為庶人的李承乾,身邊再也沒有侍從,太子妃蘇氏因受牽連,也只能換上荊釵布裙,随太子一同踏上流放的路途。
這一回,兩人之間當真是相敬如“冰”。
李承乾的足疾在離宮後愈發惡化,原本養尊處優的身子,根本受不得貧寒的苦處,不到兩年時間,整個人便瘦脫了形,而太子妃從小到大,過的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成為庶民以後,連基礎的經濟來源都沒有。
每當蘇氏從睡夢中驚醒,都會試圖摸摸自己的心髒,以确認自己是否還存活于人世。
這樣噩夢般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李承乾也終于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刻。這段日子,他與蘇氏的關系雖然冷淡,但成為了貧賤夫妻後,反倒沒有心思再相互計較了。
他們像是兩個溺水的人,靠一根浮木生存着,再沒有資格去抱怨什麽。許是已經病入膏肓,李承乾更願意想些開心的事,記憶中那些和稱心度過的時光,都被他一一回味過。
他也不在意蘇氏的冷漠,偶爾還會回贈一個笑臉。誰也不知道,這一切都被稱心看在眼裏。
和兩個被生活磨砺到妥協的人不同,稱心大概是他們之中,唯一不認命的第三人。他看着李承乾躺在那胡床上,陽光都不能溫暖他顫抖的身子,心頭湧上一陣愧疚和悔恨。
他自問最初遇上李承乾的時候,絕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的地步,他深愛着的那個人,應當坐在大興殿的寶座上,君臨天下,而不是在苦寒之地了卻餘生。
身為一個伶人,稱心不懂得治國理政的道理,可他心裏明白,曾經那麽驕傲的一個人,離那至尊之位僅一步之遙,又怎麽會甘心老死在這窮鄉僻壤呢。
李承乾的狀态,蘇氏當然最清楚,待到最後的時刻,她聽見李承乾的低喚,喚的是她的小字:慧茹。
她俯下身子,半蹲在那胡床旁,含淚笑道:“殿下,你從未這樣喚過我。”
李承乾用盡全力握住蘇氏的手,唇邊溢出一絲苦笑:“沒想到,到頭來陪在我身邊的,竟然是你。”
蘇氏手下略一掙紮,最終還是沒有把手抽出來。即便穿着樸素,蘇氏的身上,還是帶着高門貴女的氣場,她的眉眼雖不驚豔,卻很耐看,只是那眉宇間,總有股化不開的愁緒,硬生生地将人襯得疏離。
蘇氏聞言,臉上也無甚悲喜,只是淡淡地道:“殿下說笑了,我們是夫妻,理應攜手到最後。”
話語中,是她這些年來慣常的淡漠,李承乾依稀記得,在稱心剛離去的時候,蘇氏還是很積極地試圖緩和夫妻關系的。然而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蘇氏的心,早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死了。
李承乾滿臉病色,眼睛卻格外地明亮,他輕聲道:“慧茹,你恨我麽?”
蘇慧茹的臉色變了變,心酸、憤懑、猶疑、不忍混雜在一起,最終還是抛下了一句:“恨。”
李承乾等到了回答,和他想象中的一樣,蘇氏從來就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同樣的,恨也就是恨。
蘇氏攥緊了李承乾的手,啞聲道:“我京兆蘇氏,雖然無法和韋氏,杜氏相比,可也算得上是關中的名門望族,如若不是嫁與你為妻,我今日仍舊是錦衣華服的貴女,你既曾為太子,卻又不守住那個位子,摔得粉身碎骨還要拉上我陪葬,我哪能不恨呢?”
稱心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他覺得自己像是撞破了個大秘密,本能地替李承乾不平起來。
李承乾卻早有所料般擠出了一絲虛弱的笑容:“慧茹,這一世,的确是我對不住你,若是重活一世,我必定放你走,願你擇得如意郎君,安樂一世。”
敏感如稱心,馬上覺察到了李承乾話中的訣別之意,趕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目不轉睛地留意着李承乾的狀态。
蘇慧茹大概也察覺到了李承乾話中的不祥,她難得沖李承乾露出一絲笑臉:“你莫要哄我,哪有這樣的好事,若真能重活一世,我寧願做那塞外的胡馬,能撒歡兒瘋跑,再也不被拘在高牆之內。”
李承乾也跟着笑起來,蘇慧茹平日裏極少坦露心跡,談興正濃間瞥到李承乾深陷的眼眶,心頭驀地浮現出一個詞:回光返照。
她終究是忍不住落淚了,縱使她不愛李承乾,卻無法忘記這些年與他相依為命的日子,如果李承乾走了,就真的剩她一個人了。
蘇慧茹抹了把臉,笑道:“我才想起來,藥還熬着呢,我去瞧瞧。”
李承乾無力地點點頭,看着她掖着裙角飛快地跑出去,聽着身後隐約的哭泣聲,從懷裏掏出了那枚傷痕累累的小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