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許是明白了就算傾訴也沒有人聽,李承乾逐漸收斂起了自己的情緒,只是行為舉止依然故我,
魏王的聲望在朝臣中日漸高漲,皇帝要行廢立之事的傳言甚嚣塵上。東宮的僚屬們急得頭發都白了,李承乾卻沒有絲毫的改變,連旁觀的稱心,也察覺到了太子的自暴自棄。
稱心知道,在聲色犬馬的背後,李承乾每日都會将自己關在崇仁殿內,惟有漢王李元昌,大将軍侯君集等人可以入內。稱心看着他們激烈地争論,不知疲倦地謀劃,心下驚惶,他隐約猜到,太子究竟想要做什麽。
這一日深夜,李承乾獨自站在稱心的墓碑前,擡手往火盆裏添了一把紙錢,冷峻的目光中帶着一絲決絕:“稱心,本宮必定會替你報仇的,你且等一等。”
稱心盯着那明滅的火光,神情焦慮地看着滿身寂寥的男人。
又過了些日子,還沒等李承乾有所動作,卻傳來了齊王李祐謀反的消息。侯君集将此事禀報李承乾時,稱心聽見太子親口道:“李祐遠在封地,他要謀反,如何能夠比得上東宮這處近水樓臺。”
稱心怔住了,他沒想到李承乾竟然真的存了謀逆的心思。他想提醒李承乾,當心隔牆有耳,他想上前捂住李承乾的嘴,不讓他再胡言亂語。
然而,他什麽都做不了。
像是宿命一般,齊王的案子幾經追查,竟真的查到了李承乾的親信身上。那名親信禁不住重刑加身,不僅招供了李祐謀反的細節,更将李承乾意圖謀反逼宮的籌謀全都招了。
李世民看着那一紙供狀,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栽倒下去,幸虧侍從及時扶住,過了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
太子謀逆,茲事體大,李世民先一步将李承乾軟禁在別宮,下令司徒長孫無忌、司空房玄齡會同一應重臣審理此案。
曾經風光無限的太子,一夕淪為階下囚,連帶着侍衛對他也不再恭敬。李承乾離開東宮時,面對着滿室琳琅的財寶,卻只帶走了那個小木人。
稱心跟在李承乾身後,看他拖着不便的腿腳,一點點地朝別宮挪去,從前對他畢恭畢敬的宮人,全都避之不及。
在別宮荒涼的苑內,李承乾将那木人擺在案上,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含着幾分歇斯底裏,聽得人心底發寒。
“稱心,在你眼裏,本宮一定是個廢物吧,堂堂皇太子,連替你報仇都做不到。”李承乾的指尖,撫摸着那小木人已經模糊了的眉眼,沙啞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溫柔:“不過,這樣也好,本宮終于能到黃泉路上陪你了,太子謀逆是死罪,你放心,不會太久的。”
稱心心頭一片酸楚,他拼命地張開喉嚨,沖李承乾喊道:“殿下,奴在這兒,您回頭看一眼,奴就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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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相隔的兩人,一個睹物思人暗自垂淚,一個淚眼婆娑束手無策。在別宮,時間仿佛特別漫長,李承乾揮退了所有仆從,将自己一個人困在房內。
他原打算誰也不見,就這樣困上一輩子也是好的,然而這一日,他卻迎來了太宗李世民,這位他曾經最敬愛的父皇。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李世民看起來蒼老了許多。李世民進屋時,那小木人原本好端端地擺在桌上,李承乾卻倏地将它藏進了懷裏。李世民留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卻并沒有說破。
他只是像從前父子倆促膝談心那樣,試圖靠近李承乾坐下,緩緩開口道:“承乾,父皇不明白。”
見李承乾面色淡漠,卻沒有別的舉動,李世民繼續道:“朕自認從未苛待過你,吃穿用度按的都是太子的份例,你罹患足疾,兇險異常,朕為你尋遍天下的名醫,又請來高僧為你祈福,在為君之道上,朕更是為你請了德高望重的名師,你瞧瞧如今的東宮,于志寧、張玄素、還有房玄齡、魏征,哪個不是名滿天下的賢達之士。承乾,你扪心自問,父皇這些年為了培養你,費了多少的功夫和氣力,你怎麽......”
李世民說着,竟然哽咽起來,李承乾聞言,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明明是血肉相連的父子,此刻卻形同陌生人。
李承乾毫無征兆地雙膝一軟,跪倒在李世民面前,顫聲道:“孩兒如今,只求一死,望父皇成全。”動作間,他懷中的木人掉了出來,滾到了李世民腳下。
李世民彎腰拾起那木人,當他看清木人的眉眼時,止不住渾身顫抖道:“你就是為了他,什麽都不顧了?你置大唐江山社稷于何地、置父子親情于何地、置天理人倫于何地?”仿佛為了确認一般,李世民再次仔細端詳木人,即便憤怒如他,也不得不承認,實在刻得太像了。
“為了一個稱心,你要弑父?”李世民深吸了口氣,擡手狠命一砸,那木人遭此一劫,霎時間跌得四分五裂。
木人的碎屑殘骸,讓李承乾想到了稱心殘缺不全的屍體,他只覺得頭痛欲裂,禁不住雙手捂着太陽穴,發出了崩潰的哀嚎。
李世民痛心地看着這個曾經讓他自豪的兒子,像個瘋子似的去拾那摔成碎片的木人,心神巨顫的皇帝一下子跌坐在了凳子上。
也不知道撿了多久,李承乾小心翼翼地拼合着木人的屍骸,卻在最後關頭發現,還是缺了一部分。
就像人死不能複生一般,摔碎的木人再也無法還原了。
李承乾愣愣地瞧着手中殘缺不全的木人,雙目煞紅地看着皇帝,李世民幾次伸手想将他攙起來,最終還是作罷。
稱心看着癱坐在地上的太子,心疼得無以複加,如果可以選擇,他情願永遠不要遇上李承乾。若是不遇見,李承乾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而不是像如今這般,變成一只折了羽翼的蒼鷹。
李世民離去的時候,李承乾看見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背,沒有被冠冕遮蓋住的地方,跑出了幾縷銀絲。
他的父皇,真的不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