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生如死|之十
帝君倏地一頓。
下一瞬,那雙桃花眼跟着一滞,微微朝着那傷口轉過去,露出了幾分恍惚的動容。于是見狀,曦的眼中笑意愈深,柔聲繼續道:
“……那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的人界靈蟲,針尖粗細,移速極快。而我所用的這只,除了身形與移速更小更快之外,與其同族的唯一不同,便是在它細小的身軀上,被我留了一道須得時刻靠我體內靈力來維系的禁制咒術。”
“這種咒術消耗極小,因此很難被任何人——包括我自身,所察覺。但同時也因确乎需要這微末的靈力來維系,故而不論之後的我是否清醒,只要我體內的殺伐判被抽離,那麽我所有的靈脈就會徹底枯竭,這道禁制也會跟着難以為繼,如梭蟲便會開始活動起來,而後因着求生本能,它會選擇一口、一口地咬掉我的骨髓。
“于是,只要不到半瞬,它便能輕易剔去我體內的溫柔骨釘,叫我擺脫所有的控制。
“因而在方才,随着夫君将殺伐判自我體內抽離,我體內的靈力消失,那道便禁制已被解開,溫柔骨被咬毀,叫我得以找回了神智,從此,再也沒有什麽能奪走我的記憶了。”
言及此,她忽而頓了頓,将聲音壓得更輕了些許,似是夢中低喃般地緩慢道:
“……我不會再忘記你了,夫君。”
随着這一最後一句落下,她倏而不顧滿身痛意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将那雙落滿了傷痕的手掌覆在他胸膛之上,隔着殘存的溫熱,召出了一道叫他再熟悉不過的術法。
以命換命,渡生之術。
帝君倏然一頓。
霎那間有柔白光亮自二人周身升起,曦的嗓音攜着術法一齊落入他心口,帶着幾不可查的顫抖,隔着洶湧的風聲朝他輕聲道:
“因此啊,夫君,趁着眼下時空回溯還未開啓,趁着阿曦尚有半點殘血,便借由這渡生之術,将這兩生兩世的記憶,盡數交給你……”
“只求你放下執念,醒過來,好麽?”
那雙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神色專注地望着她的心念之人,剔透的色澤自眼底流轉而過,照得那其中的淺色瞳仁流光溢彩,熠熠如星。
那些希冀般的光亮自那雙眸中猝然亮起,緊接着,又猝然……失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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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最後一聲輕軟尾音散在風裏,未等帝君開口答話,那只覆在帝君心口處的小小手掌再也無力動作,纖細指尖微微一頓,順着他的懷抱陡然滑落下去。
落下去——
那一刻仿佛世界被剝奪了聲與色,帝君在耳側驟然停滞的呼吸裏,只能望見看着那手背上的蒼白指節無力松開,好似枯萎殘花般地迅速下落,很快便要砸在地上,然而下一瞬,恍惚襲來,他還未及回神,便已然被本能所驅動着忽而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那道骨瘦的手腕。
寬大的廣袖不由分說地籠罩過來,帝君倏然垂眸,看向眼前人那雙漸漸渙散的眸子,冕旒後的那張面龐之上依舊滿是僵木,然而自他指尖開始,整個人忽而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
他低喃。
“不要……”
墨色長眉倏然蹙起,桃花眼底猩紅肆虐,帝君被本能的偏執所驅使,蒼白的雙唇微微張合,一邊死死地攥着那只手腕,好似這樣,便能将眼前之人永遠禁锢在身側。
可不過轉瞬之後,那在他掌心裏的手腕,仍是一點一點地失了溫熱,成了一只斷了脈搏的冰冷死物。
死了。
——他的帝後,他的曦……死了。
這一念頭就好似洶湧燒起的焰火,起初唯有半點微光,而霎那間,那微光轟然一聲化為燎原大火,巨浪一般洶湧四散,頃刻間,燒得帝君的神智蕩然無存。
火光退去,那道總是被他死死地護在魂魄之中、千萬年都未能被抹去的執念驟然消散,與此同時,原本圍在他周身的白光盡數猝滅——
渡生術成,他在一瞬間恢複記憶,又在一瞬間,萬念俱灰。
那雙舉世無雙的桃花眼倏然沒了半分神采,空洞駭然,沉澱在眼底猩紅化作血淚,無聲無息地自眼角滑落,留下灼目的豔色,好似傷痕一般,很快就刺破了那張蒼白俊逸的面龐。
而與此同時,那處自眉心之間顯現的血色神印頃刻間顯形,由濃轉淡,很快,便成了一道宛如由筆稍劃下的銀白細痕,幾不可見。
——而這,才是真正的神印,是與殺伐之力系出同源的神族之力,純淨如皎月清輝,卻可輕易淩駕于萬物之上。
執念盡,惡咒消,妖族帝君心魔猝滅,上神澤尤剎那歸魂。
依舊是風華無雙的絕佳身姿,只立在那裏,便能叫人如沐恩祉。然而在須臾之後,那于萬年間都是從容肅立的神明忽而晃了晃,像是陡然失了力似地踉跄一步,又硬撐着迫使自己站穩,跟着緩緩轉過身,望向了不遠處的妖王。
妖王立于浮空之中,垂着眸,亦是望着他,兩側唇角微微上揚,在笑。
他看着帝君懷中被他親手所殺的紅衣女子,鳳眸之中毫不掩飾地浮起扭曲的快意,好似操着棋局的棋手,步步為營終得勝勢,滿盤皆贏,眉眼間落滿了酣暢的狂喜。
于是,被這快意所驅使,他纡尊降貴得提起腳步,笑盈盈地朝着他的制勝之卒——傀儡帝君緩步走了過去。
片刻後,隔着咫尺之遙,他擡手輕輕撫過帝君額前的旒珠,望向他那張舉世無雙的眸子,嘆息般地輕啓朱唇,久違地喚他道:“澤尤上神啊……”
“你可當真是這世上……最漂亮的一樣兵器。”
一語雙關的嘆息裏,妖王細長的指尖在圓潤珠玉間輕輕撥動着,于是那玉質旒珠輕晃着落下,清脆撞響聲聲入耳,無數細碎的星芒閃爍其上,映得其後那雙本就絕色的桃花眼愈發剔透。
那雙眸中的淺灰瞳仁此刻退了猩紅,顯出月下寒玉般的清澈質感,光澤流轉,璨然奪目,勾得人幾乎移不開視線,恨不能奉上平生所有甚至性命,以換得那皎皎上神的一眼青睐。
于是下一瞬,待那雙桃花眼果真應了他夢寐之求,朝他輕輕望過來時,那雙溫潤眼瞳中随之而淺淺地盛入了他的身影,顯得眸色專注至極,幾乎是一下,就叫妖王失了神。
——傳說澤尤上神只需稍一垂眸,便足以傾倒衆生。更遑論他姬肆,還是自古以貪圖美貌為本性的妖族。
妖王的神色在霎那間變得迷離恍惚,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睜大了鳳眸,被蠱惑一般想要再朝着那眸子再湊進一步。
然而,就在他擡步的剎那,他忽而發覺,自己已然動不了了。
鳳眸倏然一怔。
下一瞬,忽而有劇烈的痛意自身下傳來,妖王茫然地低下頭,朝着痛覺來源之處望去,卻見自己的雙膝之下,不知何時多了幾簇灰藍色的離火。
離火明滅着繞過他的衣擺,輕歌曼舞般地搖曳而起,火舌無聲無息地幽幽亮着,溫柔得好似泉下蔓過的溫熱流水,卻在與肌膚相處的剎那,燒得他骨肉畢現,又在劇烈的痛意裏,将那處殘骸緩慢地、一點一點碾成粉末。
——萬般溫柔,卻又分外殘忍,就好似他眼前的這位……澤尤上神。
最後四字裏,妖王倏然睜大了雙眼,他在哔剝作響的火光裏緩緩擡頭,望向眼前之人,面上漸漸浮起一種駭然的震愕,下意識地張了張口:
“你……”
——你要殺了我?
你……清醒過來了?
話音方起便戛然而止,他頓了頓,無端地戰栗起來,将那脫口而出的詢問聲吞了回去。
不,不可能的。他想。
怎麽可能呢?那可是魔族惡咒從君令啊!咒已入魂,神仙難破,怎麽可能就這麽被悄然解開?除非他——
妖王驀然一頓,陡然豎起了雙瞳。
一個駭然的猜測自他心裏升了起來,迫使他脫口道:
“……你的執念,斷了?”
顫抖的詢問聲落下,上神恍若未聞,他望着他,那雙溫柔的桃花眼中虛無一片,空洞得駭人,好似成了一對漂亮的死物。
他低着頭,眼睫輕顫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懷中死去的女子。
“阿曦。”他輕喚,“我回來了。”
“——是夫君回來了,所以,你睜開眼,看看我,好麽?”
上神修長的手指寸寸撫過女子的眉,動作輕緩而又溫柔,道出的字句裏含着萬般缱绻,似在輕哄,又似在懇求。
可這字句落下,那被他望着的女子卻未有半分回應,于是他難以抑制地輕輕蹙眉,壓着顫意繼續道。
“聽話,阿曦,醒過來……”
“你答應過夫君的。”
他道,“你在蒼鱗山的月夜時答應過我,說會好好護着自己,待你開了殺伐判,在天下人的屍骨中留下的回溯之術,而後一齊開啓,你便能歸魂入體,睜眼醒來。”
“……你從不騙我的,阿曦。”
可她仍是不應。
于是有一滴淚自上神的眼角倏然滑落,無聲無息,帶着剔透的晶瑩落在她蒼白的面龐上,漫開來,将那張血痕斑駁的面龐浸潤得潮濕一片。
那只修長骨瘦的手微微頓住,停在她的眉心之間,召出柔白光束,如雲霧般,很輕柔地将她攏了進去,團團地護着。
而另一側,上神體內的神骨,卻在這看似溫柔的光束裏,無端地燒了起來。
一寸一寸的白骨被燒成細碎的神光,彙聚成束,與那些溫柔的懇求聲一起,順着他的指骨落入了那沉寂的眉心之下。
……
于是許久之後。
漆黑的四周,終于有了光。
柔白的,溫和的,光。
識海之中,丁曦輕輕睜眼,忍不住伸出手,那些喚醒她的瑩白的光束自她指縫間穿出,稍一用力,很輕易就被她抓到。
于是溫涼的觸感傳過來,有人輕輕攥住她的手指,她聽到有人輕聲喚她。
“阿曦……”
再尋常不過的二字,卻被他喚得溫柔至極,一聲一聲,尾音輕柔得仿佛含着無限缱绻,好似所喚起的是平生執念。于是她難以抑制地被勾回了幾縷神識,纖長眼睫微顫着,有些吃力地緩緩睜開眼,隔着模糊不清的視線,朝着那人極力望去。
她蹙眉凝眸許久,直到視覺回複,才終于在第一眼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那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一雙眼睛。
形若桃花,眸光淺潤,好似盛着一潭清薄月輝,沉寂溫柔地倒映着她的影子,神色專注。
見她醒來,那雙眸子笑了起來。
那笑意照亮了那雙溫柔的桃花眸,濃郁的痛意宛如抽絲剝繭般自他眼底消散褪去,黯淡的雙瞳一點一點閃過璀璨光華,宛如萬千碎星熠熠升起,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
這一瞬的光景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叫她此前兩生兩世裏經歷的所有時刻都失了顏色,宛如一場自靈魂中驟然升起的璀璨焰火,将她一瞬從沉寂寒夜推至蒼穹盛,火樹銀花如天降神跡,盛大得好似一場自她眼前綻開的絢爛夢境。
可她忘了。
夢境如流星,如焰火,如飛梭。
眨眼可現。
卻亦是……眨眼便碎。
下一瞬,那玉白的神骨燒盡了,流轉于天地之間的如梭法陣驟然開始轉動起來,帶動無數流光從她眼前逃離而去,輕柔的呢喃化作殘忍的利劍,一劍捅破了她的眸光,将她生生從這夢境喚醒——
她聽到他說:“曦,對不起……”
對不起,三千年前婆娑林的那次分別,沒能讓你等到我。
對不起,十三年前平邺山的那場災禍,沒能好好護着你。
對不起,這兩生兩世,因我執念,讓你成了困于我的魔障,而無端受了這種種無妄之痛。
對不起,你以付諸萬般心血換我一次清醒,可如今,神骨燒盡,夫君卻……再也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了。
對不起……
剎那間那美如焰火的夢境自眼前分崩離析,丁曦眸光震碎,洶湧的淚水沖破了她的眼眶,從他指縫間飛速滑落。她隔着淚意擡眸,卻見身前人捧着她的那只手,正一點一點地,自她眼前消失不見。
“不……”
“不要……”
丁曦驚恐地張着口,尾音顫抖,一邊開始禁不住地瘋狂搖頭,“不要、不要……”
然而那冰涼而蒼白的指尖仍是落在她的面龐上,又輕輕拂過她的額角,替她拭去淚意。那雙咫尺之遙的桃花眼漸漸模糊,很快便消散了輪廓,只剩那耳語般的聲音還在她耳側不斷地、用最後的力氣說着:“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丁曦攥住他的手指,在這一聲又一聲的、仿若訣別一般的字句裏被扯痛了靈魂,每一處骨節都顫抖起來,逼得她泣不成聲,只能吐出破碎的、絕望的哀求,“沒有對不起!我不要、不要你說對不起,我只要你回來,只要你回來!你不要走澤尤哥哥!你不要走……”
她在哭,止不住地哭,這一生的眼淚仿佛要在此刻流盡,将所有力氣傾瀉而出,以至于她的哀求聲一點一點變小,漸漸成了嘶啞的啜泣。
騙子。她心想。
你騙我說回溯之陣雖然難成,但只需你半成神力便可真正開啓,然而你如今為此,卻生生燒了一半神骨。
甚至,又因見我遲遲未醒,你便将另一半也燒了,只為換我靈脈重聚。
騙子……
傻子。
你對天下蒼生、對我都是溫柔至極,卻偏生對你自己……那般殘忍。
可是為什麽啊?!
——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啊啊啊啊!!!——”
下一瞬眼前人驟然消失,她在剎那間陷入崩潰,忍不住地瘋狂大吼。碎魂斷魄般的巨大痛楚将她狠狠劈中,嘶啞哀鳴随着洶湧的哭聲一同鑽出她的喉嚨,如氣浪般猛然沖向蒼穹。而她整個人摔跪在地,任由滾燙的血淚無聲地自她眼角滑落。
血淚如刃,猛然刺穿了那雙眼底的刺目猩紅,又倏地割裂了那張清妍嬌好面容,剖出了那血淋淋的皮囊之下深埋的絕望。
徹骨的絕望。
那絕望洶湧而來,淹沒一切,如同滔天巨浪卷嘯翻湧,吞噬了她所有的視覺、聽覺、觸覺、感覺,又狠狠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入到了漫天漫地的痛意之中。
而後,只聽轟然一聲——
那痛意撞裂了她的魂靈、嚼碎了她的骨頭、刺透了她的脊背、碾破了她的內髒、扯斷了她的筋脈,吸幹了她的血、咬爛了她的皮、毀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只留下了痛。
痛。
太痛了。
沒有比這更痛了。
極致的痛化為絕望扭曲的哀樂,胸腔裏凄厲的哀鳴還在響徹,徒勞緊攥着的掌心卻只留一片虛空,于是她眼淚未盡,卻忽而像失控般地扯了扯嘴角,嘶啞地、仿佛自嘲一般地笑了起來。
——可那笑聲,卻比哭聲還要凄厲,幾近瘋狂的低吼。
靈魂的急劇撕裂叫她失去了對軀體的掌控權,于是耳側生出幻覺,她聽到有人在她耳側低聲呢喃,像是哭,又像是笑,又像是平靜至極地輕聲同她道: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你看,曦,這兩生兩世,從神到人,你的母親因你而死,你的師父因你而死,如今,就連最疼你的夫君,也因你而死。
獨留你一人。
從此餘生,痛楚無邊,孤寂無邊。
——哪怕只需再等須臾,便有法陣開啓,使得時間回溯,萬物重生。
——而你的摯愛,再也、再也回不來了。
從此以後。
無人懼你蹙眉垂淚,無人憂你喜樂哀悲,無人在憧憧月影下溫潤淺笑,忍着滿身痛意吻你眉心,又萬般疼惜地喚你一聲“阿曦”。
阿曦、阿曦……
——是阿曦錯了……夫君,你再回來,你再看阿曦一眼,好不好?
你那樣疼惜我,求你再看我一眼,再喚我一句……好不好?
求你……
可終是無人應聲。
唯徒留萬物死寂。
她跪坐良久,直到虛空之中的如梭法陣忽而開始緩緩轉動,剎那間有時光的洪流如瀑布般自天地間奔流而下,湧向四方。又有無數流雲随之回溯倒流而去,掀起滔天風浪,那風浪朝着她狂嘯而來,猛然吹破了她眼角落下的淚滴,剔透的水珠在她臉龐上散開成無數道水痕。她被這股巨大的法陣之力驅動,在那天地間的震顫裏掙紮着站起,仿如提線木偶般擡起雙眸,望向蒼穹。
蒼穹奇異極了。
巨大的穹頂仿佛被劈開了一道裂縫,一半漆黑如墨,好似吞噬了所有光線的深淵之底。而另一半卻明燦如晝,照出刺目流光直逼萬物。而此刻,她恰好就站在那交界之處,身影半明半暗,仿佛即将要被這天地撕裂。
然而這般奇景,她卻只面無表情地看了片刻,并未對此做出任何反應,随即便緩緩低下頭,繼續往前走去。她步履緩慢,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僵滞,但仍是搖搖晃晃地走着,就仿佛是被無形之力拖拽着四肢而動,而她卻對此不作任何反抗,只任由自己被牽動着。
被牽動着,往那漆黑的一半中走去。
纖細的身影漸漸沒入昏暗,一點一點被黑色吞噬,眼看着就要徹底步入虛空,那雙低垂着眸子仍無半分反應,直到——
直到忽而有一道刺眼雷光,自天際轟然劈下,猝然照亮了她空洞的雙眸!
振耳的雷聲乍然迸濺,天地間随之再一次模樣大變,原先的明暗交界驟然被無數道雷光割斷,那漆黑如墨的一半穹頂裂開無數縫隙,而後又自那縫隙之中撕出無數破口,破口飛快地變大變多,頃刻後只聽轟然一聲,如琉璃撞石一般,所有的黑暗竟被盡數粉碎!
驟然間,四方上下光芒無處不在。而丁曦,卻在此刻突然停住了腳步。
——因為她身前的雲層間,陡然鑽出了一只巨大的蛟龍!
那是一只真正的蛟龍,與妖王、鳳奎殊無二致,周身不帶半分妖氣,通體鱗片蒼黑如墨,映射出粼粼的波光,顯出撼人心魂的神意。巨大的龍首自天際俯沖而下,堪堪停在她身前攔住去路,跟着用她再熟悉不過的嗓音開口喊道:
“小曦,快停下!”
——那是她記憶之中,蒼梧的聲音。
且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人的聲音,與之恰巧重合在一起,從而辨不出音色。
于是被這喊聲所驚動,丁曦腳步一頓,空洞洞的眸子緩緩擡起,黯淡無光的眼瞳僵滞地轉了轉,循聲朝着來人看了過去。
只一眼,卻叫那雙沒了活氣的淺瞳倏然一縮,跟着她整個人随之一怔,無意識地僵在了原地。
卻見眼前那龍首之後的脊背之上,立着一個女子。
那女子一襲蒼紅長袍翩然曳地,滿頭白發傾洩如雪,其上卻只簪着一支金色步搖。那步搖綴着玉白的流蘇在耳側輕晃,在其不時閃過的碎光裏,女子隔着數步之遙望過來,露出一張容貌昳麗的柔美面龐,和一雙與丁曦格外相似的眸子。
那雙眸中的目光很溫和,叫丁曦覺得莫名熟悉,可那面容卻叫她倍感陌生,以至于她的唇啓合數次,壓在潛意識裏的稱呼在唇畔滾過數回,終究還是沒能宣之于口。
于是知她躊躇,那女子先她一步動了動,自龍身之上踩着流雲緩步飛來,停在了她的身前。
而後,她微微俯身,一邊伸手拍了拍她的發頂,一邊用輕柔的聲音再次開口道:“我的傻小曦,不記得我了麽?”
“你看看我的眼睛,我,是你的娘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