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生如死|之終
……娘、親?
從天而降的兩個字砸下來,丁曦倏然一怔,跟着卻是無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露出滿臉的懵懂茫然。
“你……”
她眼睫輕顫,張着口,語氣恍惚得似在夢裏,那雙漂亮的眸子裏沒有半分驚喜,只有緩緩升起的困惑與無措,一邊蹙起眉,一邊有些失神般地啓唇道,“你是我的……娘親?”
“可是,怎麽會呢……”
她頓了頓,忽而倒退着搖了搖頭,疑惑般地眨了眨霧蒙蒙的眼睛,像是迷了路的孩童,用略顯稚嫩的聲色道,“我明明記得的,我的娘親和我的師尊、我的夫君一樣,已經死了呀。”
“不信你看,神仙姐姐。”
她攤開自己傷痕交錯的掌心,示意着歪了歪頭,眼瞳澄澈得幾近天真,“我這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他們所有人啊,早就不要我啦……”
娵紫的眉心狠狠一顫。
她感到自己的心口被人揪了一下,五髒六腑間生了裂縫,針紮似得疼了起來,叫她難以抑制地哽咽起來,眼角很快就泛起了微紅。
霎那間,幾乎淚流滿面。
“你怎麽哭了呀?”丁曦彎起眼,輕輕地笑起來,一邊踮起腳尖,伸手有些笨拙地幫她擦了擦眼淚,軟軟地安慰道,“別哭啦,神仙姐姐。雖然你很好看,但我真的不能喊你娘親了,因為……”
“因為我也要走啦。”
話落,她跟着收回手,接着恰有一陣金色流光倏然自她身後亮起,如無形巨手一般,扯着她倏爾又向後退了幾步,跟着她被牽引着轉過身,任由自己被那流光帶着離開。
少女單薄纖細的影子随着轉身而與記憶中小女孩兒重合起來,恍然間,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一片漫天飛白的雪原,小小的女孩兒轉過身,帶着自己親手種下的、用以抹除神智隐藏身形的封印咒術,被誘哄着離開自己的懷抱,天真雀躍地蹦跳着向前奔去,走向無邊無際地寒風裏。
很快,那披着紅色狐裘的毛茸茸的背影,就被漫天洶湧的風雪吞沒了個幹淨,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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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娵紫倏然一顫,她自回憶中猛然回神,惶急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将少女攬回了自己的懷抱裏。
“別走!”
她抱着她細瘦的脊背,擁着明珠似地緊緊攏着她的發頂,眼角淚水洶湧而下,哭得幾近窒息,“是娘親錯了,小曦……是娘親不該瞞着你,不該丢下你,你別走……”
潮濕的水痕随着懷抱靠近而落在後頸,卻無法留下半分痕跡,輕得好似幻覺,丁曦倏地想起了什麽,狠狠一滞。
她在下一瞬驀然回首,望向身後人的通紅淚眼,黯淡的眸子似乎這時才找回了些許神智,望着她,有些僵硬地問:“瞞着我?”
纖細的長眉蹙了蹙,她停了片刻,末了忽而想起了什麽,兀自點了點頭,自問自答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母親确實曾對我的神智作了改動,所以,應該還有一些事,她是瞞着我的。”
“既如此。”她道,嗓音忽而淡了幾分,異常平靜地道垂下眸,一邊從身後人的懷中退出來,轉過去,不帶情緒地朝她輕輕一禮,“上神此番前來,是要大發慈悲地要将這些舊事,一并告訴我麽?”
淡淡的語氣落下,娵紫随之一怔,她在眼前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眸中望見了幾分刺眼的疏冷之意,不由得抿了抿唇,有些猶豫地啞聲道:“小曦這是……生氣了麽?”
她看似問得小心翼翼,心中幾乎是帶着篤定,然而怎料,待她問完,眼前的丁曦卻是微微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冷靜答道:“沒有生氣。”
“只是我知曉舊事已去,今非昔比。娵紫上神眼下雖能現身,但其實不過是我母親留世的一縷殘魂,而我丁曦,也只是個命格兇煞的修道凡人罷了。”
“如此,你我殊途已成,親緣已盡,再無追究過往的必要,又談何生氣一論?”
冷冷淡淡的語氣落下,不過寥寥幾句,已然分明地道清了二人現下的處境。雖聽着分外無情,卻無一句不是個中事實。于是娵紫望着眼前那張雖望着熟悉、卻早已沒了幼時稚氣的少女面龐,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她點點頭,收回手,自言自語般地低聲道,“只要小曦不生氣……就好。”
頓了須臾,之後待她再次擡眸,兩側眼角的紅已然淡了些許,唯留幾道若隐若現的淚痕,叫人在細看之後方能察覺出她哭過。
她望向丁曦,未再停頓地開口道:“方才小曦猜得不錯,我……确實只是一縷殘魂。”
話音落下,丁曦袖中的右手不易察覺地攥了攥。
“不過說是殘魂,也不全然。”娵紫道,“确切而言,眼下的我,不過是某片殘魂之中的一抹神力。”
“而我真正的魂魄……”
她話音微頓,忽而擡手揮了揮衣袖,在二人身前的虛空之中,鋪開了一道數人之高的顯影幻境。
于是丁曦側首擡眸,朝着幻境之中的景象望去,只一眼,便認出了那是什麽地方。
——是仙界之降罪之地,誅仙臺。
确切來說,是二十年前的誅仙臺。
隔着幻境中的無數流雲,丁曦在誅仙臺的另一側,望見了與記憶中殊無二致的、背對着她的熟悉身影。
而後,那身影就像是她夢中見過的那般,袖擺飄搖地迎風而立,站在玉臺邊緣,垂眸望着萬丈深淵,一動不動地靜立着。直到許久之後,在天際驟然亮起的雷光裏,她便毫不猶豫地朝着那深淵跳了下去。
——這場景曾無數次地出現在她的回憶裏、噩夢裏,以至于眼下親眼再看,已然叫她生不出半分波瀾,以為不過是她記憶的重演,便下意識地想要移開視線。
怎料她才要側首,下一瞬,那幻境中的視角忽而一轉,轉向了那一側的深淵之下,叫她的視線猛然一頓。
緊跟着,她難以抑制地睜大了雙眼。
卻見那幻境中的深淵之上,娵紫的身形正不斷疾速下墜,眼看着就要沒入黑雲之中,然而這時,她倏然擡手召出一道咒術,自浮空中猛然回身,作出要掙紮逃脫的模樣,于是轉瞬之間,便惹得天際千萬道恐怖的慘白雷光如巨蟒一般朝她猛竄而去,毫不猶豫地咬向她的四肢百骸,在瘋狂錯雜的光簇裏,伴着蕩徹天地的巨大轟鳴,将她的肉.身一口一口吞了個幹淨。
而後,她神魂離體,被長鞭似的光束強行拖拽甩至半空,緊接着,在那靈魂下落之前,有又成千上百道雷光驟然自天際奔來,挾着叫人失聰的轟鳴,霎那間将蒼穹整個照亮,慘白電光無處不在,将那靈魂生生撕成了萬千碎片。
幻境中那些刺目的雷光隔着重重雲霧映照而來,幾乎是在轉瞬,就将幻境丁曦的眼眸灼得通紅一片,倏地移開了視線。
她偏首立在那裏,整個人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呼吸急促,紅唇開合,似是想要開口問為什麽。然而未等她開口,卻忽而又被身側之人強行按着發頂轉了回來,朝她道:“不要怕,小曦,繼續看下去。”
“——看下去,你就會明白,當年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于是丁曦咬着唇,眉心緊蹙地再次望向那幻境——
幻境中,随着那誅仙臺上空的靈魂被撕成碎片,那些毒蛇般的慘白雷光跟着不見了,天際黑雲忽而翻滾起來,如海河潮退般地向後撤去,而後雲層逐漸由厚轉薄,其上的黑色由濃轉淡,驟然之間,黑色被撕開,金色日華自裂縫之中傾斜而出,霎那間,照出了一片晴朗的藍白雲海。
而那原本看似可怖的深淵之下,随着陰翳撤去,露出了萬丈穹頂之下的九洲疆土。
九洲之上,衆生萬物沐于旭日風華之下,坦坦蕩蕩,無一處遮蔽。
于是那被撕成千萬道碎片的靈魂向下墜去,被風流吹散飛向四方,落到人間的無數個生靈體內,悄無聲息地與他們融為一體,在遼闊四境一齊閃動,發出奇異的銀色光芒。
光芒好似跗魂燃燈,雖然細碎,但可随着寄魂生靈一起四處行走。于是,那些生靈走向哪裏,哪裏就成了一片璀璨的明亮。
而後,随着世間光陰如梭飛逝,一些生靈死而轉世,光芒便也跟着隐去,投胎到九洲的另一處,照亮新的城池,如此往複,只要九洲尚有一處生靈不息,光芒便可不滅。
直至此時,幻境中的故事終于走完,畫卷般的景象漸漸變得黯淡模糊,一點一點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然而,不知為何,那幻境之外,隔着二十年時光的少女紅着眼立在那裏,仍是一動不動地望着身前的虛空,許久都未有動作。
那張眼尾通紅的側臉落在娵紫眼裏,無聲地顯出幾分強撐着的倔強,叫她忍不住在心裏嘆息一聲,輕聲喚她道:“小曦,結束了,別看了。”
丁曦頓了頓,咬着唇,很慢地轉過身來,卻仍是不肯望向她,似是不想叫她發現自己眼中的水光。
于是娵紫只得無奈地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額間的碎發,一邊開始柔聲解釋道:“不要怪娘親,當年跳入誅仙臺,确實是遭形勢所迫,受了先帝太子與鳳奎的陷害,擔心殺伐判之力被他二人合力奪走,才不得已而順勢行之。”
“而那時,你潇湘師尊帶着你過來與我辭別,我也不是不肯回頭,而是因為那時,我已經有了一個可以妥善處置殺伐之力的計策。
“此計極為簡單,順應彼時的處境而行,不需違抗天道,便可将最終犧牲的對象從原本的你、以及後世的戕鳥全族,轉變為獨我一人,是個絕好的法子。唯一難的便是,一旦此計開始實施,我便再無回頭之路。
“——而這所謂的計策,便是在方才幻境中你所看到的,碎魂之計。”
“我曾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得知,凡天界的仙者,在因受懲戒而跳入誅仙臺之後,一旦生出想要逃脫的心思,便會立刻惹怒天道,引來天雷劫之刑,被撕得肉.身損毀,靈魂破碎。
“而巧合的是,彼時我為了讓戕鳥一族拜托繼承殺伐判、遭人算計的宿命,正苦苦思索着一種可以轉移我的魂魄中天生可承載殺伐之力的法子,但又苦于無此權利擅動損毀自身神骨,因而,這天雷之刑,于我而言,便是可解燃眉之急的良方。
“因此,當我被陷害着背負了弑帝的罪名,被賜了自刎謝罪的天诏時,便毫不猶豫地跳在下了誅仙臺,而後再佯作逃脫之态,引來天刑,任由雷光将我的神魂為千段碎片,強逼自己留着部分神智,再無聲無息地散入人間。
“由此,這些碎片便可在經歷一段于人界漫長、卻于天界短暫的時間之後,融入人、妖、鬼三界各族生靈的魂魄之中,而後,這些受魂者便可憑借自身之軀來承擔懲惡揚善的殺伐之力,雖遭削弱,但足以維護六界安穩。”
言及此,她頓了頓,輕輕将指尖停在了丁曦的眉梢,壓得嗓音低了些許,滿含愧意地緩聲道:“小曦,娘親知道,你眼下雖是在因被隐瞞而難過,但其實不會真的怪我的,對麽?”
說着,她低下頭,吻了吻丁曦柔軟的耳廓,在那對耳尖泛起薄紅時淺笑着道:“因為娘親知道,我的小曦啊,從小就最是心軟良善,也最懂我。若是易地而處,小曦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是不是?”
連聲追問之下,丁曦避無可避,終于紅着眼朝她看了過來。
“所以……”她顫聲開口,“所以關乎這天雷之刑的開啓之法,娘親當年,是如何知道的?”
娵紫倏然一頓。
她怔然的眸光于丁曦對視,沉默良久,竟是忽而笑了起來。
“我的小曦長大了。”她道,“這樣聰慧敏銳,娘親再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哄你了。”
話落,見對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終于輕輕點點頭,道:“你猜得不錯,我是從神界上神,也即是你的夫君澤尤那裏,得知這一切的。”
頓了頓,見對方倏然擡眸,她連忙又道,“不過別誤會,小曦,上神他不是有意讓我知曉的,而是在那之前,在他為了你而離開禁锢着他魔骨的生死樹,回到神界接受刑罰之時,被我無意中撞見的。”
“——因為那一次,他為了同時擔下你逃脫殺伐判繼承一事的罪責,向神界族人以身請願,以你夫君的身份,親自受了三道刺魂之刑。”
最後一字落下,丁曦整個人悚然一頓,像是被什麽給釘死在了原地。
她面上的血色在一霎那褪至幹淨,灰白的薄唇陡然顫抖起來,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堪堪開口道:“刺……魂?”
“是。”娵紫颔首,側過臉,面上浮現幾分不忍,沉聲繼續道,“我曾親眼所見,所謂刺魂,便是以天雷為釘,在魂體脊骨之上,反複刺出百處窟窿,直至這神魂将死未死,将散未散,失去一切知覺,達到此刑的‘洗滌六感、以魂忏悔’之意。而後,如此人所受之刑不止一次,便就使之歸體須臾,等他知覺歸位,痛意入骨之後,再将其神魂抽離出來,受剩下兩次……同樣的刑罰。”
簡單的一番描述之後,話落,待她再次轉回視線,卻發現身側的丁曦不知何時已然摔跪在了地上,捂着心口,整個人正如雨中薄葉般劇烈地發着抖。
她低着頭,淡無血色的面龐被淚水浸透,慘白的雙唇死死地咬着,露出唇下的刺目猩紅,以及……以及捂着心口的那處掌心之中,仍在不斷滲着紅紗淌出的洶湧血色。
那血色濃稠至極,滾燙至極,卻在順着她的指縫流過時,浸得她整個人通體冰涼。
似是在這時,她才察覺到了周身的痛意。
“原來如此……”她張着口,尾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好似被什麽給魇住了一般,夢呓似地低喃道,“難怪那時,他突然同我說自己要去婆娑林閉關,任我怎麽懇求都不肯留下,但其實……其實是為了、為了療傷,對麽?”
“騙子……”她攥着心口處的紅衣,發着顫,疼得幾欲窒息,“他和你一樣,你們、你們都是騙子……”
“小曦?!”
娵紫望着她這恍如瀕死的駭人模樣,幾乎被吓得魂飛魄散,接着連忙一邊傾身扶住她,一邊用力扯住她揪扯傷口的手,接着在連聲數次呼喚都未得到回應之後,倏地用力擡起她的臉,逼着她與自己對視,幾乎是厲喝般地沉聲道:
“停下來小曦!望着我的臉清醒一點!你聽我說!”
她一字一頓,頓挫铿锵,用力得像是想将言語釘入她的神識:
“——娘親今日告訴你這些,并非是為了讓你對上神心生愧疚而深陷痛苦,而是想告訴你,既然上神肯為了你而不畏如此極刑,而你身為他的妻,因此哪怕身處絕境,也絕不可一心求死而辜負他的心意。且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線生機,歸魂重生!”
那跪在地上的人忽而一頓,停了渾身顫抖,凝眸朝她看了過來,聽得她一字一字緩聲道:
“——告訴我,你願意等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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