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梭去|之四
浮游劍劍尖所指之處,毫厘不差的,恰恰正是段生此時所在的那間客房。
雪色劍光的映襯之下,夢黎進退不得,臉色煞白。
——她确實曾聽聞過探靈之術,但她未曾料到的是,區區一個人族咒術,竟能精準到這般恐怖的地步。
那麽照如此看來……他們的另一個目标,就是段生無疑。
想明白這一點,在下一瞬,夢黎和帝君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縱身躍起,朝着那客房飛身過去,然而可惜的是,夢黎終究還是慢了半步,只聽一聲簌簌風聲,帝君飛躍着落在了那處客房之外,而浮游劍也是追着她飛了過來,又一次抵在了她的額前。
夢黎再也無法上前半步,只能眼睜睜看着帝君緩步走向門前,即将推門而入。
“不要!”
她驚叫出聲,語氣絕望得幾近嘶吼,那話音落下的剎那,窮奇一族的巨大羽翅從她背後倏然被翻動起來,掃起一陣巨大的風聲,而後火光驟然變得刺目,熱浪滔天。
可饒是如此,浮游劍還是沒有半分退卻之意,夢黎眼看着段生就要遭難,她再也顧不上別的,竟是瘋了一般爆出盡數妖力,借勢在半空中旋身,極速化作一只赤紅的火球,就近朝着丁曦狠狠地撞了過去!
那飛躍而來的速度快得駭人,丁曦還未回神,便已然近在咫尺,以至于她甚至都來不及閉眼,那雙空洞的雙眸就被陡然湊近的火色照亮了。
她木然地頓在那裏,有些恍惚的神色間有過一閃而逝的愣怔,眼看就要被火焰灼燒了,幸運的是,下一瞬,藏在身體裏的本能叫她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提劍格擋,卻在伸手的剎那間,撲面撞來的烈焰化作已經卷了過來,而後不由分說地一把裹住了她。
烈火燒上脊背,巨大的灼痛感倏然降臨,迫使她持續了三日的探靈術猝然中斷,然而她還來不及吃痛,便有一只生着尖銳指甲的利爪掐住了她的脖頸之上,而後,她聽得夢黎聲嘶力竭地大喝出聲:
“游澤!”
女人尖銳的聲音帶着同歸于盡的瘋狂恨意,不顧一切地威脅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
話音落下,帝君倏地一頓。
下一瞬,他驀然轉身,周身煞氣陡增,眸中猩紅戾氣爆裂而起,幾乎是頃刻間,那修長的身影就掠到了夢黎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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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
森然而暴戾的聲音落下,駭人的魔息從帝君掌心騰起,又生生被他聚攏起來,凝作了一柄玄色重劍,而後他提起劍柄,朝着那火色雙翅狠狠一劈!
崩山之力從天而降,震耳巨響炸裂開來,星火砰然迸濺,熱浪沖天而起,劍氣落下,夢黎被震得後退數裏,而與此同時,她背後那只屬于窮奇族長的右翼竟是已然化為了粉芥!
——塵埃四起。
良久,滾燙的血落下,帝君俊美的面容被暴戾浸染,周身駭人的殺意四散奔湧。可饒是如此,數步之外,那只抵在丁曦脖頸之上的利爪仍未松開,又将她本就單薄蒼白的肌膚掐出了數道深重的紅痕。
那利爪看上去尖銳至極,似乎只要再一用力,其下纖細而脆弱的脖頸就要被生生掐斷。
窒息感滅頂而至,丁曦那雙漂亮的眸子漸漸黯淡下去,失去了原本剔透的光澤,緊接着,那只攥着浮游劍的手也失了力,忍不住一點一點松開了指尖。
很快的,那柄向來和它的主人一般孤冷傲然的浮游劍,逐漸變成了一只冰冷的死物,而後悄無聲息從她掌心滑落下去。
帝君眸光一滞。
良久,羽翅上的火光噼啪作響,夢黎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哪怕痛意鑽心,她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只生怕不遠處的游澤再上前一步。
二人相對而立,陷入了一片靜默的僵峙,然而這時,遠處忽而傳來了一陣開門的聲音。
夢黎一頓,接着下意識循聲望去,發現遠處那間客房的房門被推開了,屋內的段生從中走出,而後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般,擡起頭朝着這邊看了過來。
頃刻間,他神色劇變。
然而夢黎卻是松了口氣,慶幸他終于醒了,而後她正欲喊話讓段生趕緊離開,可還未及她出聲,卻在這時看到,那原本掉下去的浮游劍居然自行飛了上來,仿佛是被什麽給操縱似的,在半空中略一停頓,又活物一般地靈巧地掉了個頭,徑直朝着段生刺了過去。
段生一驚,倏然回神,又飛快地側身躲過,然而那劍尖又回旋着追了過來,逼得他又是一退,這般你追我躲地走了幾個來回之後,他不得不召出自己的長刀,與那浮游劍正面纏鬥起來。然而沒過數次,他身上的傷口就又一次被扯動了,使得他不小心将長刀脫了手,跟着逐漸落了下風。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等夢黎回過神來,段生已經快被逼到了死路,她忍不住開始慌了起來,偏偏卻又無法脫身,而正當這時,身側的帝君忽而開口道:
“想救他麽?”
森然的話語落下,夢黎一驚,随即她猛然回首,卻發現帝君那雙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片駭人的猩紅血色。
帝君望着她,見她愣神,他頗為不耐地蹙起眉,而後又神色陰鸷地眯了眯眸子,重複道:“想救他,就先放了阿曦。”
低沉的話音落下,夢黎這才回神,卻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駭人的魔息朝着她壓制過來,兇獸窮奇的身體本能地對其作出了反應,胸腔內的心髒開始狂跳起來,恐懼感如潮水一般翻湧起來,愈積愈多,幾乎要淹沒了她,末了,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讓自己的手開始發抖。随後又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得不開始在心裏默念:
冷靜、冷靜……
重複的字句之下,因受激而變得混亂的思緒被強行壓抑着平定下來,夢黎一邊看着眼前的帝君,一邊逼着自己忽略掉背後的巨大痛意,開始竭力思考,自己該如何逃離眼下的困境。
不要慌。她自我安慰道。
眼前的妖帝看似可怕,但其實……其實只是個受人操縱的傀儡。而操縱他的那個人,正是害得她與段生從西境逃到此處的罪魁禍首,妖王姬肆。
姬肆……
夢黎默念着這個名字,忽而想起,之前在妖皇城找夢幽那次,她曾在機緣巧合之下與這人的接觸過,彼時她滿心想着如何脫身,并未過多留心旁的什麽,而現在來看,其實在那個時候,姬肆對窮奇一族的态度還是極其微妙的。
一方面,窮奇身為妖族四大古獸之一,天生戰力強悍,又與他結下過血仇,故而妖王對她夢黎,還是存着些忌憚的;而另一方面,眼下妖王想要收服人、妖、鬼三界,而煉骨之術此時又因火候不足、以及找不到往生石等原因而暫時無法開啓,所以此時他最迫切需要的,便是新的妖族戰力,而窮奇一族,算是是他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了。
由此可見,姬肆對這傀儡妖帝所下的命令,應當是讓他生擒自己,好讓自己交代出族人的下落,并不會輕易叫他殺了自己。
但段生……段生此前仿造往生石之舉,顯然是惹怒了妖王,眼下,若是想讓他活命,便也只能以這往生石為籌碼,從妖帝手下讨回一命。
而至于這帝後——她雖然是她窮奇族的救命恩人,但另一方面,她又身負殺伐判,是姬肆複仇計劃裏的重要一環,因此照理來說,她是該想辦法殺了她的,但此刻情況危急,輕易動手實在過于貿然,況且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妖帝對她分外在乎,因此,倒不如加以利用。
思及此,夢黎終于從飛快轉動的思緒中回神,而後她重新望向幾步外的妖帝,見對方的神色已然到了忍耐的盡頭,她便飛速地張了張口:
“陛下莫急。”她道,“既是您親自下令要放人,小女又怎敢違抗?只是——”
她頓了頓,神色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只是在此之前,小女還有一事,須得勞煩陛下親自為小女解惑。”
說着,她欠身一禮,“小女鬥膽一問:陛下此行,是奉妖王之命,特地來找鬼王與我的下落的,對麽?”
說着,她便徑直盯着對方,而後果然瞧見他的神色有了幾分細微的變化。那變化稍縱即逝,卻叫她忍不住在心裏生出了幾分了然之意,自覺自己猜對了,然而她面上卻是未顯半分,只略微頓了頓,便接着用盡量平和的語氣繼續道:
“既然如此,那您應當知道,小女與鬼王二人都曾遭妖兵追殺,已然身受重傷,又一路強撐着從鬼界逃離至此,眼下已是強弩之末,支撐不了多久。”
帝君眸光微冷,斜眼看她片刻,而後蹙眉沉聲道:“所以?”
“所以陛下。”夢黎勾了勾被血染得猩紅的唇,朝着他粲然一笑,“您若是能高擡貴手,先放鬼王離開,那麽小女自然會放過帝後,且不僅如此,小女還可以族長之名起誓,此後我窮奇一族,自甘投入您的麾下,為您出生入死,在所不辭。”
她一字一頓,等最後一句落下,帝君眸中的神色終是顯出了幾分訝異,而後他長眉一挑,道:“出生入死?”
夢黎點了點頭。
帝君沉吟片刻,雙眸微眯,猩紅的桃花眼中光華流轉,似是驀然被勾起了幾分興味:“你既說出生入死,那麽孤問你:倘若來日,孤要登九霄,誅天帝,命你窮奇一族以舉族之力,與孤同擔這大不敬之事,你也願意?”
話音落下,夢黎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點了點頭,答:“自然願意。”
“很好。”帝君勾起唇,“既然如此,孤便信你一次。”
說着,他悠然擡手,墨色廣袖在空中一拂而過,不遠處的浮游劍應聲落下,回到了地面上,原本奄奄一息的段生終于得救,扶着長刀無力地摔跪在地上。
見他無礙,夢黎先是一喜,接着又慌忙地伸出手,将指尖從丁曦脖頸上撤去,将她交還到帝君懷裏,接着一邊匆忙撂下一句“多謝陛下”,一邊朝着段生縱身飛去,在他倒下前一下伸手接住了他。
段生臉色蒼白,他在她懷裏緩和片刻,又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些什麽,然而夢黎卻在這時打斷了他,擡手點在他胸膛之上,而後,一道巨大的傳送符咒從他身下顯了出來。
強勁的妖力與火光一同亮起,段生驀然睜大了眼睛,似是意識到了什麽,開始猛烈地掙紮起來,想要從阻止他的動作,然而卻因力氣耗盡而無法動彈,他不禁面露驚懼,朝着夢黎搖頭道:“不要!殿下,不要!——”
“段郎。”夢黎打斷他,啞聲喚道。
段生掙紮的動作倏然一頓,他睜着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忽而笑起來,朝他露出一張嬌媚無雙、卻又滿是血痕的臉。
夢黎勾着唇,将視線落在他的眼睛裏,似是要趁着最後一刻再看他一眼,又張了張口,輕聲道:“今日與君一別,只期來世再見,段郎,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輕啞的嗓音落下,傳送符最後一筆完成,火光驟然大盛、又猝然熄滅,待它落下的下一瞬,段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唯留夢黎一人。
孤影綽綽。
而後風聲落下,那聲未盡的“殿下”,随之消散在了耳側。
與此同時,四下俱靜。
又過了良久,眼前最後一點天光消盡,周身陷入昏暗,月輪自天際升,照得月光剔透如水,自雲端潺湲着傾斜而下。
那月華帶着徹骨的寒意,顯得色澤蒼白至極,因此落下時,照得夜色下的人亦是面色蒼白,然而緊接着,那蒼白忽而變得朦胧幾分,幾滴細密的濕氣混入其中,随着月色一起,悄無聲息地淌了下來。
而後那濕氣愈積愈深,錯落着、交纏着,漸漸凝成了無數細密的水滴,裹在簌簌的風聲裏,輕飄飄地砸落下來。
——竟是下雨了。
雨水綿密如針,又一點一點變得急促起來,最終成了豆粒大小,一粒一粒地砸了下來。
直到被這雨砸中,原本僵立在原地夢黎才回過神來,她頓了片刻,而後又一點一點地仰起臉,擡眸看向頭頂的夜空。
夜空陰沉如墨,原本的月色也被掩去,沒有半分光亮。
可不知怎地,她卻是有些出神地望着那烏雲密布的雲端,似是在等着那月色重新出現,然而過了許久,那裏卻依舊是一片漆黑。
不見天日,不見曦月。
于是她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又動了動,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緊接着,不知是不是被方才那一下耗盡了妖力,那背後殘翅上的火色也跟着黯了幾分,一點一點地失了光澤,顯現出了一種灰白的底色。
良久,墨綠而粘稠的血跡從她羽翅上滴落而下,被雨水泅成氤氲的淺色,又沖起了一陣濃郁腥氣,她被這腥氣喚醒,終是側過臉,将視線轉向了不遠處的帝君。
雨越下越大。
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見數步之外的屋頂上,帝君立在雨中,潮濕的涼意順着雨水沁入他的鼻尖,而他卻是恍然不覺,只垂眸看着懷中正不斷低咳着的丁曦,滿眼都是關切的神色。
連半分注意都不願分給她。
見狀,夢黎只得垂眸掩去眸中神色,而後縱身朝他飛去,停步在他身前,接着便姿态恭敬地朝他跪拜下去:“謝陛下隆恩。從此刻起,窮奇夢黎願聽您差遣,絕無半句違逆。”
嘶啞嗓音與扣頭之聲一齊落下,夢黎略微擡頭,背後的羽翅卻蜷縮起來,仿佛大雨之下被砸得斂瓣低頭的花蕊,顯出殘缺而柔弱的謙卑之感,顯得姿态恭敬。
然而饒是她自貶如此,帝君卻并未迅速答話,只耐心等着丁曦平複下咳嗽,又兀自傾下|身,附在她耳側說了句什麽。
隔着距離,夢黎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只能見到在他說完後,他懷中的丁曦便沉默地朝他點點頭,垂眸退到了他的身側,作出溫順服從的姿态。
而後他輕笑着看向她,直到又過了良久,他才終于悠悠地擡起眸,朝着夢黎看了過去。
桃花眼笑意溫雅,分明是一雙天下無雙的絕美眸子,然而卻在相觸的一霎,激得夢黎整個人一顫。
緊接着,一種不詳的預感,陡然從她心裏冒了出來。
冷汗從額角滲出,本能的求生欲在催她後退,可她除了重新低下頭,便只是跪在那裏,整個人一動也不敢動——因為此刻,她藏在廣袖裏的那只手中,正握着一只淬了毒的銀針。
那毒針是她特意為自己準備的,但平時很少被她拿出來,因為這是她留給自己的“黃泉針”。
——窮奇一族有一項祖訓,即,族人中,一旦有人遭人威脅或陷入絕境,為保全其他族人,便會将此針紮在虎穴之上,這樣,不僅可以自戕而死,還能在死前自爆妖力,與敵手同歸于盡,共赴黃泉。
然而此刻,那毒針已然入骨,可不知怎麽回事,她卻依然無恙,甚至連半分痛意都感受不到。
到底是怎麽回事?
夢黎正驚疑間,忽而聽見了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耳側響起,輕聲喚她:“夢黎。”
那嗓音溫柔至極,語調輕緩如風,卻在落下的剎那壓得夢黎心口一顫,而後她下意識地擡起眸,看見原先還離她有着數步之遙的帝君,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了她的身前。
帝君眸中含笑,随着他傾身,墨色廣袖搖曳着落下,襯得他面如華美,淺笑垂眸間,仿佛含着融融水光,好看得幾乎能溺人魂魄。
這般谪仙般的姿容,看上去便叫人如沐春風,然而與之相反的是,他道出的話語卻字字森然,嗓音低啞,好似惡鬼修羅。
“好天真的畜生……”他淺笑着,聲如呓語,仿佛喟嘆一般地道,“你怎會覺得,自己有資格,與孤同歸于盡呢?”
夢黎一怔,接着她意識到了什麽,面露悚然。
下一瞬,她驟然回神,以手捏決,并指點在自己的雙眉之間,蒼白指尖落下的剎那,刺目的赤色火光從她身上猝然亮起,強大的妖力随之乍現而出,只聽轟然一聲,她竟在轉瞬之間,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黃虎!
黃虎面貌兇戾,背生雙翅,似獸非禽,正是上古四大兇獸之一窮奇的原貌。而後那窮奇騰空一躍,狠狠朝着妖帝撲了過去——
雙翅扇動着飛過,掀起震耳的風聲,那風聲如同一只無形的重錘,帶着駭人的力道朝着帝君猛然砸下,仿佛是抱着同歸于盡、粉身碎骨的必死之意,以至于在靠近的剎那,使得她眼中露出了幾分近乎于解脫的神色。
夢黎面色猙獰,正要閉眼赴死,然而誰也未曾想到,就在下一瞬,她的胸口整個被洞穿!
一只素白纖細的手從她心口而過,徑直貫穿了她的整個胸膛。
巨大的痛意滅頂而至,夢黎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擡起眸,感覺耳側所有的聲音盡數消失,眼前的時間驟然被延緩放慢,胸腔裏的熱意一點一點滲了出來。
“為……什……麽……”
“為什麽?”帝君笑起來,仿佛是聽到了什麽極有趣之事。
“你問孤為什麽?”他看着夢黎那張滿是難以置信的臉,兀自眯起眼,用森寒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方才你貿然出手,掐着阿曦脖子,用她來威脅孤的時候,怎麽不問——為什麽?”
“真可笑。”他逼視她的眼睛,“難道你是覺得,傷了她之後,孤還會大發慈悲地,讓你茍活下去?”
見她面露愕然,帝君勾起唇:“還有。”
他頓了頓,“探靈術可探六界山河,亦可尋萬物生息。因此,你憑什麽覺得,沒了你,孤就不能找到你族人,而後一個一個地,殺光他們呢?”
“莫非你當真以為,孤要靠着這些廢物,才能屠遍九洲,殺上天界麽?”
最後一字落下,夢黎滿面驚懼,驟然掙紮起來,然而可惜的是,她力氣已然耗盡,就連最後的幾分意識也即将消散,她的視線漸漸模糊,而就在這時,忽而有一雙冰冷至極的眸子出現在了她的眼前,用森寒如冰的眸光看着她。
這雙眼睛的輪廓是那樣熟悉,以至于她都能回想起來,第一次見到這雙眼時的樣子。
可随着意識散去,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如被洗去的墨畫一般悄然散去,緊接着,識海深處的種種記憶呼嘯着奔出,如水流一般,從她眸中湍湧而過。
死亡逼近,回光返照。
她忽然感到了一種怪異的悲意,那悲意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叫她倏然找回了幾分力氣,吐出了最後的幾個字。
“醫……神……”
她攥着丁曦的衣角,紅紗染上血跡,成了喑啞無光的焦黑。
“救……命之……恩,來、來世再……”
抱着承諾的話音戛然而止,未曾閉上的眼睛永久地張着,窮奇的獸首化作女人的模樣,面龐朝低落下,背後的雙翅卻是向上伸展,以一種扭曲而又無奈的姿勢,無力地倒下——
轟的一聲,猝然死去。
而後,那墨綠的妖血汩汩流下,丁曦垂着眸,看向自己被染得深綠的雙手。
——在粘稠掌心處,有一只猩紅的、溫熱的,心髒。
那是窮奇的心髒,淌着妖族獨有的墨綠的血,可那底下露出的腔膛,卻是與人心一樣紅色。
刺目的紅色。
良久之後,仿佛被那紅色灼傷了,丁曦那雙空洞而黯淡的眸子之中,驟然有盈盈的碎光浮過,醞釀出了無聲的、卻又強烈的痛意。
然而帝君卻是不知,他俯身望向那張死不瞑目的臉,端詳片刻之後,竟是低低地笑了起來,似是望見了什麽可笑之物。
那笑聲森然至極,落下的片刻之後,他便側過眸,朝着丁曦張口道:“阿曦,你看。”
他輕笑着,分明是溫柔至極的語調,嗓音卻又低沉得駭人,“這是你為孤殺的第一個人,孤可真是,好生愉悅啊……
待那駭人的笑聲落下,又過了須臾,帝君直起身,見身側的丁曦仍是愣怔在原地,他便走向她。
他步伐輕緩,一邊邁步,一邊神色專注的看着丁曦,似是一點也不在意方才發生了什麽,仿佛滿心滿眼都只有她一人。
然而,在他即将靠近的前一刻,原本一動不動的丁曦忽而向後退了一步。
帝君一怔。
他看向丁曦,然而丁曦卻并未看他,仍是垂眸看着自己掌心裏的那顆心髒,而後,她那雙原本空洞無物的眸子忽而泛了紅。
雨水瓢潑而下,澆得她渾身濕透,原本緋紅如雲的輕紗被淋得垂落下來,而她眉心那處朋友花钿,也漸漸被浸潤成了一種近乎于墨色的深紅,給她添了一種嬌豔而脆弱的美,又讓她面上的神色愈發恍惚起來。
她一邊無意識地後退着,一邊張了張口,蒼白的薄唇中吐出呢喃般地幾個字。
“醫……神……”
“救……命之……恩……”
她重複着夢黎死前的話語,長眉微蹙,似是感到不解,忍不住開始思索起來,然而此刻她神思混亂,根本就無法想清楚任何事,反而是被逼得痛意發作,又一次開始低聲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一聲比一聲低啞、一聲比一聲急促,片刻之後,便使得她本就憔悴不堪的面色愈顯慘白,那雙空洞而渙散的眸子仍是低垂着,神色間卻是露出了幾分壓抑不住的痛楚之意。
帝君看着她,陡然生出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好似眼前聽話乖巧的人,快要被什麽給喚醒了。
于是他伸手将她攬入懷中,而後又擡手輕輕地拂過她的脊背,替她緩和痛苦。
“阿曦……”
低沉的聲音落下,帶來一陣溫熱的氣息,懷中人被他擾得耳尖泛紅,似是這才察覺到了他的存在,于是她伸出纖長而單薄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帝君寬廣的袖角,一邊仰起臉,一邊無力地張了張口,用低弱得幾乎只剩氣流的聲音道:“疼……”
撒嬌一般,她有些委屈地低喃着,而後仰起臉,将落滿盈盈淚意的眸子看向他,一邊用微弱得幾乎可憐的聲音小聲道:“游、游澤哥哥,阿曦好疼……”
“游澤”二字落下,帝君整個人都忍不住顫了顫。
他看着懷中人蒼白的面色,以及那雙猩紅而又渙散的眼睛,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心疼,于是他蹙着眉遲疑片刻,末了,終是伸手碰了碰她的眉心,解了她的美人劫。
痛意消散,丁曦的低咳聲戛然而止,然而下一瞬,她忽而身形一晃,無知無覺地倒在了他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