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如梭去|之終
夜半子時。
自辰時開始落下的雨,到了此刻仍未停息,頗有不絕之意。漫天水絲在這濃稠如墨的夜色裏綿延鋪開,細密得好似織錦一般,唯有時而在天際掠過的銀白閃電,才能将其撕開幾道極細極窄的裂隙。
潮濕的水汽随雨水蔓延開來,使得四下寒涼一片,如回暮冬。
但丁曦感覺不到冷,也聽不到雨聲。
——因為此刻,她被困在了自己的噩夢裏。
她夢見死去的夢黎重新出現在她眼前,朝她露出滿臉血跡,一邊用手指着自己胸口處的巨大窟窿,一邊面目猙獰地質問她:
為什麽要殺我?為什麽?!
女人尖利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落下,卻得不到回答,于是她愈發憤怒,又擡手掐住了丁曦的脖頸。
那指尖的力道大得駭人,反複被淬煉過的尖刃,即便是在知覺模糊的夢裏,也能輕易奪走人的呼吸,丁曦被她逼得瀕臨窒息,眼看自己就要活活被掐死,卻又因夢魇所困而無法睜眼醒來。
于是她在這噩夢裏愈陷愈深,待片刻後,女人終于從她眼前消失,她的識海卻已然被絞得混亂一片。
灼熱的痛感從喉中湧起,甚至摻了幾分血腥氣。又偏偏在此刻,因着五感恢複,那蟄伏在她頭顱深處的痛意發作起來,肆虐着撞向她的四肢百骸,似是要活活将她撕碎,而在潛意識裏,美人劫對意識的控制雖被撤去,但對她靈魂所造成的壓制和傷害還在,以至于她連徹底昏死都無法做到。
昏睡着、蜷縮着,她整個人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痛、好痛……
一陣又一陣的痛意接踵而至,又催動了她腦海裏混亂的記憶,而後,那些記憶化作了翻飛的柳絮,從她眼前疾速飛過,不出片刻,就令她回憶起了這幾日所親歷的種種,可這些記憶裏的自己,與此刻的她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繭,顯得格外不真實。
——像是被打碎了的琉璃鏡,即使找回了所有的碎片,卻再也無法将這些碎片重新拼入到鏡框之中。
因此,為了讓她接受這些記憶,體內的神識開始拼命掙紮起來,以夢境為媒介,開始重演起她所親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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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夢境裏的自己站在屋頂之上,伸出的手掌穿過夢黎的胸膛,原本光滑完好皮.肉就這樣被生生撕開,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窟窿,下一瞬,那窟窿化作了猙獰的血盆大口,大片大片的猩紅血跡從中噴濺而出。
那血噴濺在皮膚上,觸感是粘稠的、滾燙的,比火還要灼人,帶着刺目的紅,轉瞬就弄髒了她的衣袖,可那夢中的自己毫無躲避之意,甚至又轉了轉手心,從中拽出了一顆鮮活的心髒。
殘忍的動作之下,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接着,不到片刻,她就沒了呼吸。
那張猙獰的臉永久地停在了那一瞬,臉上帶着愕然的神色漸漸轉為一種死後的僵硬,而那雙眼睛卻仍是大睜着,死死的盯着她。
她在那雙眼倒影中,看見了自己冷漠的、毫無表情一般的臉。
下一瞬,眼前的夢境開始崩塌,識海重新恢複成一片漆黑,身前變得空無一物,只剩下她手中的那顆心髒,還在一下接着一下地跳動着。
巨大的回音在她周身落下,宛如轟鳴,她捧着那顆心,良久,終于崩潰般地大叫起來:
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
無聲的慘叫裏,滔天的絕望席卷而來,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感受到了那陣被美人劫壓制下的悲意,愧疚與自責當頭澆下,逼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是我殺了她……
嗚咽聲落下,虛弱而又無力,然而聽上去,卻是近乎于肝腸寸斷。
眼見她就要承受不住地昏死過去,正當這時,一雙手忽而抱住了她。
溫涼的手尖帶着柔軟的觸感,落在了她的脊背之上,只稍一用力,就将她攬在了懷裏。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幾分暖熱,接着有人湊向她的耳側,用輕柔得仿佛耳語的嗓音輕喚她:
“阿曦……”
丁曦倏地一頓。
那耳側的輕喚低啞至極,甚至帶着些顫抖,可在落下的剎那,便将她所有的驚懼驅散殆盡,肆虐着的痛意被壓了下去,掙紮狂叫的靈魂被按回了軀殼之內,良久,竟是叫她漸漸找回了一些自己的意識。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真正從那雜亂的夢鏡裏清醒過來。
她先是感覺自己的知覺一點一點恢複,仿佛被解開了沉重束縛的傀儡,游離着的神識重新歸位,五感恢複,她找回了力氣,終于得以睜開了雙眼。
然而可惜的是,此刻她驟然清醒,視覺仍是模糊的。因此,即使她那睜着雙眸子聚焦良久,也只能隐約看出眼前是一片泛着冷光的黑。
那是什麽?丁曦蹙眉。
是幻覺,還是……
她面露疑惑,盯着那黑色愣了良久,直到雙眸一點一點恢複清明,才發覺那是一處黑色的衣襟。
而在那衣襟之下,是一處半掩着的胸膛,其上肌膚蒼白,正随着呼吸而起伏着,散發着溫熱的氣息。
那氣息帶着幾分熟悉感,與她方才在夢境中所察覺到的那種如出一轍,她頓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是誰。
——是游澤……是她的游澤哥哥。
丁曦頓了片刻,等力氣恢複稍許,接着便有些吃力地動了動脖子,仰起蒼白的臉龐,朝他看去。
只見咫尺之遙處,帝君正與她一同卧在床榻之上,他面龐微傾,将下颔抵在她的發頂之上,那雙桃花眼正安靜地閉着,纖長如羽的眼睫安靜地垂落下來,眉眼間顯出了幾分久違的溫柔神色。
——竟是在淺眠。
這般情景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叫她愣怔了須臾,才堪堪回過神來。
她看着他,良久,直到自己的呼吸聲由原先在夢裏的急促變得平緩,才終于将視線從他面龐上移走,看向周身。
周身一片昏暗,只能隐約看出是在六道酒樓某間客房裏。而此刻她就躺在客房裏側的床榻上。床尾另一側,不足半人高的矮窗緊閉着,不漏半分光亮,屋子中的燈盞也都滅了,唯在床尾還留有一盞殘燭,朦胧的燭光隔着重重紗帳照過來,透出一種冷調的灰白,在這潮濕的雨夜裏,顯得格外安靜。
安靜得,似乎除了雨聲,便只剩下身側人的清淺呼吸聲了。
這久違的、恍若幻境般的寧和乍然降臨,使得丁曦有些無措地頓了一瞬,然而片刻後,卻也因着這寧和,那方才在噩夢裏,由痛楚所激發的種種不安也因此而被盡數地壓了下去。
她張着不大清晰的目光和緩良久,直至視野恢複清明,而後緩緩垂眸,重新将視線落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眼前人的長發披散而下,碎發掩映着他的眉眼,雖是雙眸緊閉着,但似乎入睡不久,以至于還能在他的神色間找出些殘存的焦灼,那雙好看的墨色長眉微蹙着,淡而薄的唇也繃成了一道直線。然而不知為何,即便此刻他已然入睡,手中的力道卻并未卸下。他将一只手罩在了她的發頂處,另一只手則覆在她的脊背上,整個人以一種保護的姿态,将她緊緊的攏在了懷裏。
這姿态是如此的熟悉,與前世澤尤與她相擁而眠時的習慣幾乎一模一樣,以至叫丁曦當即怔了怔,直到片刻後她回神,才意識到除此之外,似乎還有幾分異樣。
她遲疑着閉上眼,借着殘存的靈力探查一番,這才發覺到了那異樣是什麽,同時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這異樣源于她自己,确切的說,是源于她的身體。
若是她未曾記錯,此刻,她分明該是是重傷未愈的狀态,然而除了方才夢境裏的痛意之外,周身卻并無任何不适之感,且除此之外,甚至是長久以來處于瀕臨幹涸的靈力,都有了幾分回複的勢态。
可這怎麽可能?
她身為醫者,對脈象靈息等事再清楚不過,修道者一旦身受重傷,即使是依靠最快的修複術也須數日,而她本就身負惡咒,怎會這麽快就……
她正滿心疑慮地思索着,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麽似地一頓,接着又閉着眼,擡目“望”向了身側之人。
只見探靈術之下,一道瑩瑩光亮正從他周身蔓延而出,那光亮帶着剔透的質感,如同紗幔一般,将自己與他一齊籠罩起來,在他們周身形成了一道靈力屏障。
她看了那屏障許久,而後終于在靈力衰竭之前,找出了緣由——
緣由,在他。
原來此刻他并非是在安眠,而是正施展着一種神族療術。
這種療術名叫“渡生”,施術者須以自己作為靈陣的陣眼,摒除所有的雜念,将全身靈力抽離至體外,而後再按照特殊的方式運轉這些靈力,從而為受術者療傷。
此術效益極佳,但異常耗費心神,幾乎是以命換命的法子。
察覺到這一點,丁曦整個人先是狠狠一怔,接着驀然生出了一種濃郁的情愫。
“以命換命……”
這四個字在她蒼白的唇下滾過一圈,輕得幾乎沒發出聲響,只帶起幾分微弱的氣流聲,可卻在落下的剎那,勾得她忍不住心生悲意。
那悲意瞬間模糊了視線,又叫腦海中本就混亂的記憶愈發混亂,下一瞬,她的眼前恍若出現了一雙微微含笑的眸子,那眸子望着她,隔着記憶裏那榕樹下的斑駁月光,那人語氣溫和地道:“我會拼死護着你。”
豆大的眼淚奪眶而出,悲意決堤而起,惹出鑽心的痛意,她發着顫,伸手回抱住了他。
夫君。她張了張唇,無聲的呢喃着。
分明……分明你也受傷了。
分明你連記憶都不全,卻還記得……怎樣來護着我。
夫君,夫君,夫君。
她貼着他溫涼的胸膛,緩緩的低念着,可無論怎樣用力地張口,都發不出半分聲音,于是逐漸生出了幾分絕望。
微弱的哽咽再也無法抑制,斷不掉的淚珠轉瞬間就沾濕了她的面龐,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意識到,對方并非恨她,仍是深愛如從前。
可眼下,她卻已經與他同入囚籠,再也沒辦法救他了。
她該怎麽辦……她該怎麽辦……
她僅剩的靈力已經被連續幾日的探靈術給耗盡了,此刻連阻止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施展渡生,用這耗命的法子,替她留下這半條殘命。
可若以後,妖王再給他下令,叫他逼迫自己開啓探靈術,那時,又該怎麽辦?
她死了便死了,也并非什麽緊要之事,可她的澤尤哥哥還深陷泥沼,滿身枷鎖,屆時一旦被妖王施加煉骨之術,将他變成了真正的魔,那該如何是好?
要知道,他本該……本該是受萬人敬仰的上神啊。
眼淚不斷落下,她的呼吸漸漸亂了,好半晌,才逼着自己平靜下來,将那哽咽聲壓回了喉中。
哭泣聲停了,屋外的雨聲卻越來越大,嘈雜若汪洋潮生,裹着風聲奔襲而過,而四面仍徹底的漆黑,唯有她睜着眼裏還落着半點光亮,仿佛是黑色汪洋裏的一豆燈火。
微弱,而又蒼白。
那蒼白的光亮生在她淺色的瞳仁裏,火苗般微微竄動着,眼看就要在這黑夜裏黯淡下去,而恰在這時,一道閃電驟然自天際劈下,将那雙眸子猝然被點至雪亮。
決絕之意,驀然而生。
既然如此。她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用最後的辦法了。
——天下已亂,弑神之戰近在眉睫,當今天帝亦不得不殺之,而推動所有這一切的妖王姬肆,下一步便是要逼迫她助他完成煉骨之術,而後再破除自身封印,喚醒殺伐判之力,與游澤一同造下屠戮九洲的滔天重孽,以冤罪鋪就通天之路,登上赤霄殿,完成他所謂的“複仇”之計。
既然如此,那我便……便如他所願。
我便如他所願,喚醒殺伐判重回六界,此後,若我能留有半分神智,便借那至煞之力,燒光這世間所有的魑魅魍魉,照我身側之人徹底清醒。若我神智全無,成為美人劫之下的殺人傀儡,便替他造殺孽,弑衆神,再以如梭之術獻祭自身,逆轉天時,換回天下生靈。
兩番破局之路,皆只需我一人身死,當真是再劃算不過。
思及此,她猛然擡手,調動僅剩的靈力,以手結印,毫不猶豫地點向自己的眉間。
巨大的光亮驟然從她指尖亮起,美人劫留下的花钿頃刻被抹去,又在下一瞬,以一種更為奪目的殷紅再次出現,九重花瓣寸寸舒展,花蕊之處幾乎成了深如墨色的烏紅。與此同時,體內的溫柔骨被驚動,開始從她背後肆虐起來,挑起了瘋狂的痛意,可她手中的動作卻未曾有過半分猶豫,于是轉瞬之間,她的雙瞳就成了一片純粹的銀白。
那銀色的雙瞳緩緩轉動,望向身側人的面龐,刺目的神光之下,那雙緊閉着的桃花眼終于緩緩張開,望向她,顯出了幾分被強行喚醒之後的迷茫。
然而下一瞬,他意識到了什麽,接着整個人狠狠一顫,猛地恢複清醒,脫口道:“你在做什麽?!”
丁曦朝他笑了笑。
“夫君……”
她輕輕開口,嗓音嘶啞,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柔,甚至帶了幾分缱绻的意味,那雙漂亮的銀色眸子望着他,目光仿佛雲端垂落而下的輕霧,遙遠如神明,卻又溫柔至極。
游澤驀地一頓。
“夫君……”她道,“這兩生兩世,你所遭受的種種劫難,無一不是因我而起,阿曦身為夫君之妻,實在是……實在是愧對于你。”
——所以如今,我便焚了這半條殘命,化作手執殺伐判的無心惡鬼,陪你同下地獄,好不好?
她語意未盡,句中所指怪異不明,卻惹得游澤神色巨變,緊接着,他在冥冥之中意識到了什麽,便顧不得渡生被打斷而引發的劇痛,只強行掙脫陣法束縛,又伸手想要壓下她眉間的那處咒印,然而丁曦卻在此刻撤去指尖,跟着,那雙瞳之中流轉着的銀白光亮猝然滅了下去。
而後她的眸子重新變為原本的淺色,而方才在瞬息之間的發生的一切,好似錯覺般徹底消失了。
她耗盡了最後的靈力,手腕脫力地落回身側,游澤看着她的動作,從中察覺到了些許異樣。
片刻後,他驟然回神,駭人的戾氣從他眸中奔湧而起又被狠狠壓下,他厲聲開口,向來鎮定的語調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慌亂:“阿曦,你看着我、你告訴我,你方才……你方才做了什麽?!”
丁曦看着他,又張了張口想要答話,可此刻她的嗓音已經徹底啞了,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于是只能默然地搖了搖頭,安撫一般,示意他自己無礙。
可帝君顯然并不相信,一種強烈的、不詳的預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壓得他眼角沉沉地一跳,他蹙着眉要說些什麽,然而眼前人卻忽然閉上了眼睛。
而後,她仿佛耗盡了力氣一般,原本微仰着的面頰輕輕地靠回到他的懷裏,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焦急的質問聲戛然而止,一股寒意從他背後升了起來。
然而直到良久,懷中人都沒再有半分動靜,回應他的,唯有屋外的一聲驚雷。
那驚雷在天際乍現,轟隆一聲落下,炸得窗外的雨絲傾如瓢潑,萬千雨滴被刺目的閃電陡然照亮,下一瞬,無數道雷鳴接踵而至,響徹天際。
雨愈下愈大,恍若一場聲勢浩大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