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梭去|之一
三日後。
西境有流言傳出,說三日前,妖王姬肆舉兵攻伐鬼界,以鬼市為始,一路殺向閻羅殿,屠百鬼,斬亡靈,經三日血戰,以鬼界告降為終了,而後妖王收服鬼界,逼得鬼王段生狼狽逃竄,妖王得以入主鬼殿。
此事一出,天下皆驚。
直至此時,人們才真正地意識到,此前那些有關妖王越獄、重返妖界的流言并非虛假,不久前從妖界流傳出的宣戰書也并非謠傳——姬肆這喪心病狂之徒,當真是要殺遍六界了。
而後,天下衆民皆忍不住心生惶惶,只因無人可知,那妖王會在何時将兵刃指向人界,從而又一次重演當年兩族動亂的血腥舊事。而就在此時,又有傳聞道,東境通靈殿一派,已被新任妖帝于一夜之內屠盡滿門,而那妖帝,正是通靈殿掌門游青涯首徒,游澤。
若說這第一道流言驚動的是所有的凡界之人,那這第二道流言驚動的,則是北、南、西三境的三大修仙門派的各大長老,其中,北境淩雲閣的新任副掌門丁瑤,為了讨回派內掌門丁曦、并替丁曦胞弟丁符報仇,親自率領派內百餘弟子趕赴東境,第一個闖上了蒼鱗山。
辰時,蒼鱗山,通靈殿後殿。
丁曦在噩夢中聽到了一陣打殺聲,霎時驚醒。
她已然昏睡了三日,也被噩夢糾纏了三日,一會兒夢見自己在前世的北荒冰原上獨自走着,一會兒又夢見的是自己在古妖都揮劍殺敵,一刻都不得安寧。
故而一醒來,她幾乎是頭痛欲裂。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了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她一邊掙紮着坐起,一邊擡眸看向四周。
她被安置在了後殿某一處寝殿的床榻之上,殿內空曠無人,四下裝飾精巧,紗帳重重,帳外還燃着金爐熏香,那香氣似乎有安眠作用,熏得丁曦四肢酸軟,因此,她剛打算撐着自己下了榻,雙腳還未及地,便直接摔跪了下去。
嘭的一聲,膝蓋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聲響驚動了守在殿外的侍女,其中一位匆匆忙忙地推門進去,看清裏面的狀況之後,連忙快步上前趕過去攙扶倒在地上的帝後。
她扶着丁曦坐回床榻,語氣關切地道:“娘娘,您身體未愈,還是快些躺回去吧……”
丁曦頭痛得厲害,卻顧不上緩和,她抓着侍女的袖子,勉強張了張口,用嘶啞的聲音道:“陛……咳,陛下在哪?”
侍女遲疑一瞬,見帝後神色冰冷,只得硬着頭皮答:“陛下在前殿迎戰,他臨走前囑咐我們,好好照看您,您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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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戰?”丁曦蹙眉打斷她,“迎誰的戰?”
她語調冰涼,見侍女猶豫着不答,自己又無法行動,便閉上眼,開啓了探靈之術。
微弱的靈息從她體內蔓延而出,越過重重殿門,探往大殿演武場,霎時間,濃重的血腥氣順着感知撲面而來,丁曦在一片猩紅裏,看到無數死人堆積成的屍山,而在那屍山之上,大殿門前,用粗繩吊着一個人。
那是個莫約十八、九歲的少女,她渾身是血,穿着一襲殘破不堪的青衣長裙,滿頭長發淩亂地散落而下,露出了一張滿是驚懼的、和她有七分相似的臉。
——是丁瑤!
丁曦悚然一驚,立時就明白發生了什麽,而就在這時,她倏然感知到了一股肅肅的殺氣,緊接着,一柄長劍忽而朝着丁瑤刺了過來!
眼看她就要被一劍刺穿,丁曦再也不顧得旁的,她掙紮着從侍女身旁起來,又擡手結印,倏然在身下落下一道傳送符。
刺目強光猝然亮起,轉瞬之間,丁曦出現在那大殿之上,堪堪替丁瑤擋下了那柄長劍,緊接着,她抵擋不及,眼看就要被那劍給刺中。
然而下一瞬,那劍端卻狠狠一滞,生生停在丁曦咫尺之遙。
身後的丁瑤從驚懼之中回過神來,又看清了身前來人是誰,忍不住聳然大叫:“堂姐!”
話音未落,倏尓有一陣猩紅的血氣撲面而來,眨眼間掠到了丁曦身前,将那長劍打落在地上。
當的一聲,長劍斷裂,撞出清脆聲響。而後,一道寬大的衮服廣袖籠在了她纖細的腰間,不由分說地将她攬了過去。
丁曦一頓。
而未及她反應,她便落入了來人的懷中,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附上她的耳側,輕笑着道:“阿曦怎麽來了?”
玉質冕旒相撞着發出清脆的聲響,丁曦有些錯愕地擡頭,望見了一雙笑盈盈的桃花眼。
見她愣愣地不答話,帝君也并不惱,只将俊逸的長眉微微一挑,又勾着唇,伸出骨節勻稱的修長手指,替她撫開額前的碎發,一邊語氣溫和地道:“才一醒來就要找孤,這樣着急,弄傷了自己怎麽辦?”
話音落下,好半晌,丁曦沒什麽反應,她覺得對方似乎與之前有哪裏不大一樣,于是怔然地望着他的眸子,似是想從對方的眼底看出什麽。
然而可惜的是,那雙瞳之中,猩紅的光亮仍在流轉不息,哪怕此刻正溫柔地笑着,眼底還是帶着難以掩飾其中的冰涼戾氣。
末了,丁曦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從他懷裏抽身,朝着他欠身一禮。而後她神色戚戚地擡起眸,才要張口,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游澤被她的疏離态度惹得有些不悅,他蹙起眉,正要開口,忽而就見眼前人強逼着自己止住了咳嗽,卻是咳得眼尾泛紅,她擡起還有些迷蒙的雙眸,看向他。
“陛下……”她啞聲道,“求您……求您放過丁瑤……”
凄切的哀求落下,她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是想攥一下他的袍袖,但臨到觸碰,她看到他蹙起的眉,卻是又怯怯地縮了回去,像是怕惹怒他一般。
游澤察覺過來,眸光微閃,而後他伸出手,捉住了那只纖細白皙的手。
溫涼的觸感忽而覆上手背,丁曦一怔。
“躲什麽?”他輕笑。
“丁、瑤。”他重複了一下這二字,一邊望向她身後的少女,眉梢輕挑,似是有些詫異,“難怪與你長得那般相似,竟是你的堂妹?”
末了他收回視線,望見她眸中的祈求神色,像是被取悅到了,便勾着唇,有些狡黠地眯起眼,朝她湊過來:“乖阿曦,你說求孤,可得拿出點誠意來。”
溫熱的氣息灑在她的頸側,幾乎是霎那,雪白的耳尖就泛起紅來。而随着他的靠近,美人劫帶來的壓迫感随之傳來,丁曦纖長的眼睫狠狠一顫,她無措地垂下眸,想要避開他的視線:“我……”
游澤輕笑一聲,正要帶着丁曦離開,恰在這時,丁瑤忽而破口大罵起來:“妖帝!你放開我堂姐!你欺她如此,我要殺了你!”
她一邊怒然大喝,一邊劇烈地掙紮起來,這動靜驚動了殿外的妖兵,一位領頭的将士率先沖進來,惡斥道:“放肆!不得對陛下無禮!”
将士提起長矛,朝着丁瑤刺去,眼看她就要躲閃不及,正當這時,不遠處的丁曦猛然回頭,接着她一邊擡手一邊縱身飛起,掌心調動靈力,朝他狠狠劈了過去!
強勁的靈力化作風刃,驟然掃過,妖兵将士、以及他身後一齊沖進來的妖兵還未及回神,便被那風刃猝不及防地逼退出去,而後那風刃回旋過來,又劈開了丁瑤手上的鐵鎖,束縛消失,丁瑤還未反應過來,便徑直摔到了地上。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帶衆人回過神來,大殿內被激起的塵埃,已經悄聲落了下去。
良久,四下無聲。
丁瑤從劇痛之中和緩過來,她回過神,下意識地擡眸,看到丁曦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五步之外,而随着她的擡眼,對方似是因為體力不支,又朝後踉跄了一步,摔跪了下去。
離得近了,丁瑤這才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似是還在病中,且在頃刻間,又有猩紅的血跡順着她的嘴角淌落下來,而後,她那向來習慣隐忍的堂姐蹙起眉,忍不住面露痛楚,顯然是因為方才驟然發力而傷到了自己。
丁瑤一驚,倉惶地喊她:“曦姐姐!”
眼看對方就要向後倒去,她一邊喊着,一邊急匆匆地掙紮站起,想要朝着趕去扶她,然而才剛剛上前半步,卻聽得丁曦朝她厲聲道:“別過來!”
丁瑤狠狠一怔。
“走——!”
丁曦啞聲低喝——她來不及解釋什麽,只能趁着下一波妖兵還未趕來,催促丁瑤趕緊離開。只可惜對方還未反應過來,她便又擡手結印,想要畫出傳送符。
然而不知是因為本就虛弱,還是因為被方才那一擊給催發了體內的溫柔骨,她再也調不出半分靈力,反而是體力不支地失了力,向後倒了下去。
——倒下去。
纖細的紅色身影如同一葦枯草,無聲無息地向仰面倒下,簌簌的風聲從她耳邊刮過,所有的聲音忽而消失,時間在那一刻無限延長,無限放緩,丁曦在世界驟然變暗的瞬間,看到了許多東西:
她看到丁瑤被她吓得悚然色變,接着又忍不住崩潰大哭,一邊朝着她跑過來,一邊伸手想要接住她;
她看到一衆妖兵從殿外沖進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張着嘴巴無聲吶喊,手提着長矛朝着殿內奔襲而來,露出各色的猙獰神态;
她看到大殿之內塵埃四起,無數人的頭顱被無數只腳生生踩碎,又死不瞑目地露出無數雙眼睛,一齊朝她看過來。
而後,轟的一聲,所有的景象如幻境般分崩離析,散落成萬千流光溢彩的碎片,一點一點消失了顏色,與她一齊,墜入到了無限的黑暗裏。
她在黑暗裏失去了知覺,沒能聽見那一句歇斯底裏的呼喊,也沒能看見,帝君出現在她身後,幾乎是拼盡全力才堪堪接住她。
緊接着,那雙向來沉靜如水的桃花眼中,浮起了從未有過的慌亂神色。
————
數千裏外,西境以西,鬼界。
閻羅殿內,姬肆擡腳踏在鬼王的坐席之上,他垂着眸,看向手裏的往生石。
他身上披着的戰甲還未來得及接下,上面血跡斑斑,襯得他原本陰柔的面容煞氣橫生,狹長的鳳眸微微眯着,姿态極為悠閑,但眼底神色卻陰沉得厲害。
在他不遠處的玉階之下,跪着一應妖兵,領頭的是一位妖族副将,那副将的手腳皆被捆住了,身後的一位妖族将軍拎着刀,将薄而銳的刀刃抵在他的脖頸上,眼看着就要朝着經脈落下來,吓得他連連磕頭告饒。
“殿、殿下明鑒啊,當真是屬下治下不嚴,這才一着不慎讓那段生溜走了,屬下——”
那話音還未落下,身後的将軍忽而打斷他,厲聲道:“你還敢狡辯?!”
這人的語氣又快又急,聽着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但又格外淩厲,随着她傾身向前,露出一張極為年輕的面容,正是與妖王一同過來的沨漾。
她滿面怒容,氣得手都在抖,似是恨不得立時就給他一刀,“臨到陣前,主動請纓前去追殺的是你,放走那孽畜的也是你,你說你不是叛徒,誰信?我信?!”
話音與刀刃一同逼過來,那副将的脖頸上瞬間就見了血,死亡迫近,他慌忙開口道:“将軍,冤枉啊将軍!屬下忠心,齊天可鑒,将軍若是執意要殺,屬下甘願一死,只望将軍明察秋毫,勿要錯殺忠良啊!”
說着他竟是潸然淚下,露出一副悲憤之态,沨漾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她目眦欲裂,卻是被氣得無法反駁。
又過半晌,見對方似是再不打算開口,沨漾再也壓抑不住殺心,她提刀用力一揮,淩冽刀風呼嘯而過,眼看就要朝他劈下去,正當這時,長久沉默着的姬肆忽而開了口:“住手。”
沨漾一頓。
劈來的刀刃猛然停下,原本正閉着眼引頸受戮的副将亦是一頓,他睜開眼,看到妖王不知何時朝他走了過來。
幾步之後,妖王停在他身前,副将随之仰頭,看到那妖王那身沾了血氣的軟甲帶着厚重的甜腥氣,與他陰柔的鳳眸一同湊過來,朝着自己投來別有深意的神色。
良久,沨漾收了刀,正有些疑惑地想要開口,忽而聽得姬肆道:
“你叫文鷹,對麽?”
副将面色一凝,帶着淚的眸光忽而暗了幾分。
姬肆察覺了他的片刻色變,也不等他答話,便忽而勾唇笑起來,似是有些了然:“我記得你,那晚宮宴,你帶兵在紫熹宮外巡守,是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開始踱步繞着那副将走動起來,輕巧的腳步落下,扣得那副将神色幾變,吶吶道:“我……”
見他神色惶恐,妖王停在他身後,輕笑着打斷他:“慌什麽?”
他頓了頓,語氣輕緩幾分,一字一頓地道:“說來,本王還要謝謝你呢。就是那夜,你替我送來了丁曦帝後,對麽?”
不輕不重的話音落下,那副将卻驀然睜大了眼睛,似是聽見了什麽極恐怖的事,他面露驚恐,下意識地想要扭頭,卻被姬肆擡手摁住了肩膀。
“別動。”姬肆道,聲音忽而冷了幾分,“今日我問你鬼王的去向,你大可抵死不答。但,本王好心提醒你一句,窮奇一族的命脈,可就在你一念之間了。”
那話中帶着的威脅之意句句逼人,待窮奇二字落下,副将忽而一驚,接着他勃然色變,一掃原先那種畏懼的神色,大怒道:“姬肆,你卑鄙!”
他忽而劇烈地掙紮起來,嘶吼道:“今日我文鷹就是死,也絕不讓你這孽畜得逞,我——”
可那吼聲還未落下,姬肆忽而大笑起來,接着他提起沨漾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長刀豁然朝他砍去!
沨漾還未回神,眼前忽而血水飛濺,只聽嘭的一聲,文鷹的頭顱滾落到地上,朝她露出大睜的雙目,一下就沒了聲息。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連沨漾都忍不住怔了怔。
良久,姬肆止了笑,将那長刀一扔,複又一腳踩碎了那滾落過來的頭骨。
他垂着眸,腳底攆過文鷹的顱骨,而後,那顱骨忽而化作了虎首模樣,虎口大張,赫然露出了窮奇的樣子,可下一瞬,那虎首竟生生被踩得震碎!
灰塵暴起,血氣崩裂,陰沉的煞氣裏,姬肆眯起眼,語氣森然地道:
“本王生平,最恨孽畜二字。”
說着,他面色愈發陰沉,又擡起頭朝着沨漾望過來,仿佛帶血的修羅。
被他視線所駭,周圍的一衆窮奇妖兵悚然變色,有些甚至吓得退了幾步。見狀,幾人身後站着的将士不需多問,便識時務地将他們帶走了。
不到半刻,所有人退了出去,閻王殿內沒了聲音。
留下沨漾立在那裏,她睜眼看着她的兄長,頓了好半晌才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
而後,她擡眸,見姬肆面色緩和了少許,才敢動了動。接着她一邊擡手,有些嫌棄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臉上被濺到的血跡,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哥,現在怎麽辦?那鬼王肯定是跑了,要不我親自去追?”
“不必了。”
姬肆回首,看得她一個激靈,末了,他卻是語氣緩和些許,幽幽道,“那鬼王借着與窮奇一族勾連,想來他應當是早已從這些內應口中聽到了風聲,一齊逃遠了,而那族長夢黎向來行蹤詭谲,你追不上。”
“那怎麽辦?”沨漾蹙眉,急切道,“那老東西狡猾至此,日後必定還會作亂,難道我們就這麽放過他了麽?”
然而姬肆卻是未答,他沉吟片刻,複又将目光放回他手中劍柄處的往生石上。
良久,他眸光微動,似是想起了什麽:“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們搜尋到窮奇的氣息。”
沨漾一怔,疑惑道:“誰?”
姬肆勾着唇,陰沉沉地笑起來:“探靈之術的締造者,丁曦。”
————
七個時辰後,子夜。
東境蒼鱗山上,通靈殿的燭火已然熄了大半,大殿地面上沾着的最後一點血腥氣被宮人掃去,所有的妖兵也都退到了殿外留守,這裏便再也沒了動靜。
夜風幽然而清涼,微微拂過時,顯得四下愈發寂靜。
夜愈涼,霧霭彌漫。
後殿寝宮之內,紅绡紗帳随風而動,色澤豔麗,靡靡如雲,又在滿屋缭繞的溫軟暖香裏,燒出了幾分缱绻意味。
那紅紗之後,帝君側倚在榻上,卻仍未入睡。
他以手撐額,一雙桃花眼低斂着,俊逸的眉眼間露出些微的懶倦,發頂上的九旒冠冕已經除了,滿頭長發披散下來,身上也只披着一件單薄的赤黑亵衣,廣袖柔軟地垂落下來,鋪在榻上。沒了那身帝王衮服,倒顯得他周身的煞氣淡了些許。
殿內的燭火已然被他滅掉了,只留了一盞琉璃燈,擱在床側不遠處,散發着柔和的光澤,那光澤與月色一齊漫過來,使得他可以看清身側人的面容。
——丁曦的面容。
很奇怪,那面容分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樣子,熟悉到閉着眼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可他還是願意這樣望着她,守着她。也只有這樣,才能讓身體裏那些總是猖狂肆虐着的戾氣平息一些,頭也不那麽疼。
她是除了殺戮之外,唯一能叫他頭疼暫緩的良藥。
他守着他的良藥,守着那依偎在他懷裏的美人,美人小小的面龐此刻格外蒼白,姣好的雙眸正緊閉着,無聲無息,纖長而柔軟的眼睫垂落下來,留下了一道很淺的影子,叫她整個人都顯得很憔悴,模樣乖軟得惹人心疼。
幸好。帝君心道。幸好方才那一劍他收得及時,若是不小心刺傷了她,哪會有現在這般安穩。
也幸好,方才他留了丁瑤一命,那女子和阿曦一樣通醫術,若不是她出手,阿曦那一下又耗盡了靈力,她極有可能會……會……
帝君眼睫微顫,終是沒再敢想下去,他的視線重新落回到丁曦面龐上,見她睡得安穩,終是放下心來。
而可惜的是,好景不長。不知是被噩夢所擾,還是溫柔骨發作,亦或是兩者同時發生,使得她纖長的眉忽而蹙起來,露出幾分忍耐的痛楚。
帝君一怔,接着他下意識地伸手,帶着安撫之意輕輕拍了拍她的發頂。
柔軟的觸感自掌心落下,他修長的手掌很輕易地就攏住了她,分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動作,竟叫睡夢中的人就這麽感覺到了安心,那雙原本蹙着的眉舒展開來,又仰起小小的面龐往他懷裏蹭了蹭,像是想要奢求更多似的。
帝君的呼吸亂了一瞬,又一次浮現起了那種略顯慌亂的神色。
你……你不怕我了麽?
他張了張口,想要問,可卻又不敢問。因為他怕她醒來之後,告訴他此刻在睡夢中的她是認錯了人,這份依賴也并非是向着他,而是……而是把他當作了別的什麽人。
至于那人是誰?他說不清,覺得也許是丁符,也許是……澤尤。
而只要一想到澤尤,他那些本就不大清晰的記憶會愈發混亂起來,思緒就像是被絞成了無數碎裂的飛絮,在他眼前急速地飛掠過去,逼得他頭疼欲裂,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象。他在那些雜亂的記憶裏迷失了自己,有時會覺得,自己就是澤尤,而有時,又會因為一些過于溫和而绮麗的記憶,感到那些不屬于自己。
他曾在那記憶裏被她喚過夫君,也曾在那記憶裏與她相擁而眠,這些瑣碎的一切,都是他得不到的、不敢奢求的。
他在這種矛盾之中徘徊着,又痛又茫然,感覺體內似乎總有什麽壓抑着他、拉扯着他,耳邊偶爾是一個瘋子的笑聲,笑得他心生暴戾,而有時,又是一個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白衣人,用既像是悲憫,又像是責怪的神色看着他。
每當這時,他體內的戾氣就會又一次被勾起來,叫他忍不住心生暴虐。而那些近乎于瘋狂的偏執也會在他眼底顯露出來,再也壓抑不住。
壓抑不住地,想要把他的阿曦鎖在身側,永遠不讓她離開,讓她從此只能望見自己,只能依戀自己。
思及此,他的眸光愈發晦暗,終是忍耐不住地傾下身,附上她的耳側:
“阿曦……”
很低的一聲輕喚,可他的嗓音聽起來又是那樣啞,生生多了幾分道不清的沉重感,就像是在落下的同時,那些被他壓抑着的瘋狂和偏執通通被他宣之于口,似是想要借此把那些翻湧着的戾氣安撫下去。只可惜,事與願違,他越是壓抑,那雙低垂着的桃花眼裏反而愈發猩紅,那些執念肆虐起來,在他心裏鑿出了巨大的窟窿,那窟窿怎麽也撫不平,填不滿,叫他快要疼瘋了。
他真的要瘋了。
而正當這時,懷中的人忽而動了動,似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安,接着竟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細窄的腰身。
帝君倏然一頓,僵在了原地。
所有翻湧着的戾氣盡數熄滅,眼底的猩紅忽而褪去,他看着她,竟是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從來都是沉穩的眸光,添上了掩蓋不去的驚愕神色。
就像是将死的囚犯,被人下了一道免罪書。
而更要命的是,他的阿曦在抱住他之後,似是還不夠餍足,接着又往他的懷裏蹭了蹭,而後薄唇微啓,用呓語般的輕軟調子小聲道:
“游澤哥哥……”
這四個字落下,仿佛是荒原之上落下了一捧火,轟然一聲,火星四濺,滔天火浪席卷而來,幾乎是頃刻間就燒得帝君的理智灰飛煙滅。
囚犯的罪過通通被這聲低喚給免去,天降的驚喜朝他砸下來,那雙桃花眼忽而亮起來,像是被什麽給點燃了,眼底眸光熠熠,照亮了那張華美的面龐,随即他忍不住勾唇笑起來,心想,原來她知道。
——她知道自己抱着的人是他,不是別人。
這個認知就好似是起死回生的靈術,只在剎那間,就讓他那顆長久未動的心活了過來,他再也忍耐不住地捧起她的面龐,又垂下眸,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她的唇。
而後,在察覺到對方沒有抵觸之後,那小心翼翼變成了狂喜,接着,仿佛是為了證明什麽一般,他帶着接近啃噬的力道,狠狠地咬在她柔軟的唇上,毫不憐惜地在上面留下了分明的印記,末了又不由分說地侵入她的齒間,含住了她的舌尖。
愈吻愈深,愈吻愈狠,像是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
帝君特有的暴戾氣息籠罩過來,撕裂般的痛感驟然降臨,終于,睡夢中的丁曦動了動,她蹙起眉,唔了一聲,接着又睜開眼睛,露出一雙淺色的雙瞳,朝他望了過來。
那漂亮的雙瞳在月光下迷蒙一片,好似覆着一片氤氲的水霧,乍一睜眼時,還帶着一點愕然,然而待她看清眼前人是誰之後,卻是顫了顫,接着她重新閉上眼,在灼熱的呼吸裏,眼尾處被撩得泛起了一點薄紅。
不是想象中的抗拒神色,而是……而是有些吃羞。
于是帝君越發地不依不饒,見到她醒了,于是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颔,一邊望着她,一邊低笑起來:“阿曦,不要閉眼,看着我啊。”
悅耳的低沉嗓音落在丁曦的耳側,似乎是第一次,他沒有在她面前自稱孤,而說的是我。于是丁曦被他蠱惑,她抿着唇遲疑片刻,眼睫輕顫了一下,接着聽話地睜開了眼睛,望向他。
她望着他,那雙生得漂亮至極的眸子裏,還帶着幾分剛剛睡醒的迷茫,眼底碎光盈盈,顯得格外溫順,卻又愈發純澈勾人。
那帶着依戀的眸光落在帝君的眼底,使得他忍不住眯眼笑起來,勾着唇柔聲道:“好乖啊,我的阿曦。”
言畢,他捧着她的下颚,又一次吻了上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像方才那般兇狠,因為找回了克制自己的神智,使他得再也舍不得去傷害她,而是強逼着自己壓下那些偏執的瘋狂念頭,而後很輕很輕地、一點一點地落在她的唇瓣上,借着自己的唇,溫柔得替她抹掉了唇上的血跡。
這樣溫柔的動作裏,幾乎是轉瞬間就叫丁曦迷失了自己,而後,她仰起臉,輕輕地回吻住了他。
這一吻終了,丁曦被耗盡了力氣,她倒在他的懷裏,終得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