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萬骨枯|之終
好半晌,帝後的話音落下,殿內沒有任何聲音。
直到又過了片刻,一位侍女匆匆忙忙地從帝後身後半開着的門外跑進來,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侍女佝着身,語氣惶恐,朝着姬肆一邊叩首一邊解釋道:“殿、殿下恕罪,方才帝後娘娘偏要進來,奴婢、奴婢沒能攔住她……”
侍女磕得頭破血流,吓得連聲音都在抖,然而姬肆卻沒理會她,他只是盯着突然出現的丁曦,眸中露出了幾分詫異。
幽幽燭火照來,姬肆那雙鳳眸之上的柳眉微微蹙起,眸光帶着幾分探究之意,良久,他卻是忽然笑了笑。
“我道是誰。”
姬肆鳳眸光華流轉,眼角愉悅地上揚,又優哉游哉地欠身一禮,“曦殿下,久仰。”
曦殿下?
一旁的侍女被這怪異而突兀的稱呼弄得僵了僵,滿面詫異地擡眼看向妖王,然而不及她看清,忽有一陣刺目強光自她身前襲來,帶着巨大的力道,猛然将她朝後一推!
轟的一聲,內殿的大門被隔空摔上,侍女的頭顱徑直砸在那門扇之上,鑿出震耳的悶響,頃刻間,那頭顱四分五裂。
侍女睜着眼,當場斃命。
與此同時,簌簌的震聲落下,帶起一陣陰風,殿內一應燭光随之被吹得向後傾倒,險些猝滅。
好半晌,那幽幽的燭火才像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般,顫巍巍地重新立了起來。
渾濁的燭火緩緩漫過,昏暗的燭光穿透了方才被掀起的塵埃,照亮了塵埃後面被掩蓋了的殿門,只見那原本漆黑的殿門被白花花的腦髓與猩紅血跡染髒了,顯出刺眼的白與紅,又朝着四周散發出了刺鼻的甜腥氣。
那甜腥氣又粘稠又潮濕,像水一樣在這大殿內蔓延開來,與殿內原本就有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逐漸透出了另外一種陰沉沉的氣息。
——那是妖王的氣息,比那血腥氣還要濃郁,頗有幾分張狂的意味,丁曦察覺後便擡起眸,神色冰冷地看向姬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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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姬肆,姬肆也望着她。
而後,仿佛挑釁一般,姬肆朝她挑了挑眉,鳳眸閃過幾分狡黠。
“殿下。”他道,“不知您所謂的‘死’,可是這樣?”
他用的是疑問語氣,可又帶着分明的諷刺,聽得丁曦不由得皺眉,神色愈發冰冷。
二人視線相對,然而又過了良久,她卻是垂下眸,斂去了眼中的鋒芒,而後有些突兀地嘆了口氣。
“何必如此。”她道,“妖王殿下,您應當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說着,她頓了頓,重新擡眸看着半步之外的那雙鳳眸,又一字一句地道出了四個字:
“煉骨之術。”
四字落下,姬肆倏然一頓,跟着神色微變。
然而不等他開口答話,丁曦又道:“此術乃神族禁術,雖能使受術者重獲神力,但對其魂魄損害極大。因此……陛下他雖然入了魔,卻終究只是一介凡人,您若繼續下去,他會撐不住的。”
良久,姬肆看着她的眼睛,沒有開口。
他看着丁曦,而對方似是以為自己不信她的話,于是蹙起眉,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視線,欠身道:“既然殿下不信,便權當是丁曦叨擾了,告退。”
說着,她不再看他,又轉過身,竟是真的打算離開。
然而她才邁出幾步,身後的姬肆卻是勾起唇,無聲地笑了笑,眸中露出幾分恍然。
是了。他心道。自己怎麽糊塗了?
——方才他見她突然闖進來,便忍不住心生忌憚,可他竟是忘了,這人如今已經被美人劫徹底操縱,俨然不再是從前那個丁曦了。
這樣一想,那她方才說的話,似乎并沒有什麽威脅之意,只不過是受了美人劫的影響,在擔心施術者——也就是游澤的安危罷了。
思及此,姬肆眸中閃過幾分狡黠的笑意,開口叫住了她。
“殿下留步。”
他道,“既然殿下是為了帝君而來,方才便是姬肆失禮了,還望您見諒。”
姬肆說着,一邊故意在語氣中帶了幾分懇切的歉意,一邊擡眸死死地看着丁曦的背影。果然,待他話語落下,丁曦便腳步一頓。
接着,姬肆見她轉過身,擡眸朝着自己望了過來。而後,他看到對方那雙原本神色冰冷的眸中竟是露出了幾分欣喜之意。
這一舉動無疑印證了他的猜想,姬肆心生愉悅,面上卻未曾顯露,他垂下眸,朝着丁曦一禮,神色恭敬地道:
“殿下,如您方才所言,煉骨之術确實對陛下龍體有所損害。只是……”
他頓了頓,面上顯出幾分似真似假的為難之意,嘆息道,“……只是姬肆能力微薄,不通岐黃之術,故而對此,也是無能為力。”
他一邊說着,丁曦一邊望着他,在聽到第一句時,她神色間先是露出幾分擔憂,然而等他說到“岐黃”二字時,那擔憂的神色跟着淡了幾分,末了,她又勾起唇淡淡地笑了笑。
“這好辦。”她道,“丁曦眼下雖是一介凡人,但出身于醫師世家,又自小修煉,倒是對岐黃之術略通一二。因此,若是殿下同意,我……”
然而她還未說完,姬肆卻是忽而打斷了她。
“對啊!”他道,而後他猛地一拍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有些欣喜地看向丁曦,“是姬肆一時糊塗!居然忘了,殿下此世乃是人界的第一醫神!”
說着他忍不住笑起來,又稽首道,“既然如此,那姬肆便鬥膽,懇求殿下親自為陛下護住心脈,以助他順利熬過煉骨。”
他态度恭敬,語氣懇切,言畢便望着丁曦,等着她的答複。
丁曦毫不猶豫地答了句好,便在他的帶領下,朝着他身後的祭池走了過去,而後,她停在游澤身側,又傾身下去,擡手在他心口結印,護住了他的心脈。
見狀,姬肆也伸出手,在掌心調出妖力,準備重啓煉骨之術,然而這時,一旁的丁曦卻是忽然再一次開了口。
“等等。”丁曦喊住他,語氣有些微的冷凝。
姬肆一頓,有些詫異地擡眸看向她,發現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劍柄處的往生石上,便問道:“怎麽了,殿下,是有什麽不對麽?”
“嗯。”丁曦點了點頭,而後,她盯着那往生石看了好一會兒,才将目光轉向姬肆。
姬肆看着她,發現她不知何時又蹙起了眉,且神色間莫名多了幾分猶疑,好似是在思忖着某些話該不該講,直到又過了片刻,她才下定決心般地開了口。
“妖王殿下。”她道,語氣凝重,“不知您這塊往生石,是從何處得來的?”
聞言,姬肆頓了頓,鳳眸中隐約閃過幾分遲疑,末了,他看着丁曦額間的那處已經入骨的血色花钿,還是如實地答道:“是從鬼王段生那裏得來的。”
他頓了頓,又遲疑着道,“怎麽,這石頭……是有什麽問題麽?”
丁曦颔首,道:“這往生石中,被人做了手腳。”
聞言,姬肆先是面色一變,眸中露出幾分震驚,然而過了半晌,那震驚又漸漸摻入了幾分叫人難以察覺的懷疑,接着他擡起眸,重新将目光轉向了丁曦。
丁曦似是并未察覺到他神色裏的微末變化,只當他是對此感到難以置信,便又開口道:“殿下莫急。”
她道,“此事也只是丁曦的猜測,待我說完,您再做定論也不遲。”
言畢,她看向姬肆,見對方不答,她便當他是默許,接着道:“殿下,您可知往生石與尋常莫桑石,有何不同?”
姬肆眸光微轉,片刻後才答:“知道。”
說着,他頓了頓,又掩去眼中的懷疑神色,重新擡起眸,神色如常地與她對視着,道,“尋常莫桑石,經過打磨之後便少有瑕疵。但往生石不同,由于經過地獄離火淬煉,在又因為被亡魂縛靈而多有劃損,故而其上痕跡斑斑,同時也因此,此石陰氣極重,且拿起來要比莫桑石沉一些。”
“不錯。”丁曦颔首,說着,她伸手指着那往生石,“殿下您看。”
“如您所言,這往生石之上帶有不少紋路,而每一道紋路,就意味着這石中多了一道亡靈。因此,粗略看去,這往生石中莫約有上百個亡靈。”
聞言,姬肆随着她的話看過去,略略地數了數,發覺果然是如她所言,那往生石上的紋路莫約有一百五十多道,他隐約意識到了有哪裏不對,但卻沒發現具體是哪裏不對,便問道:“怎麽了,這數量有哪裏不對麽?”
說着,他看向丁曦,然而對方卻是搖了搖頭,答:“不是數量。”
她頓了頓,回望向他,又道:“是長度。”
姬肆驀然一怔。
接着,他下意識地回過神來,轉而看向那往生石,而後看着看着,他臉色倏然一變,終于察覺出了那不對勁之處在哪裏——
确實是長度!
只見那往生石之上,上百道細長的痕跡交錯在一起,乍一眼瞧上去,每一道痕跡的方向都不大一致,顯得雜亂無章。但若是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除卻少部分的幾條外,幾乎有十之八、九的痕跡,長度都一模一樣!
——可這又意味着什麽?
思及此,姬肆蹙起眉,神色又凝重幾分,為了看出那其中的微妙之處,他愈發專注地看着那往生石。因此,他沒注意到,在他身側,原本正帶着笑意的丁曦神色冷了下來,她看着他,雙眸之中忽而閃過幾分異樣的光芒。
那光芒閃過她淺色的雙瞳,如同掩藏在暗處的匕首,帶着幽然而冰冷的寒意,然而又在瞬間,那光芒被重新壓了下去。
而後,她語氣不變地開口問道:
“殿下,可看出了什麽?”
姬肆回神,他兀自搖了搖頭,視線卻仍是落在往生石上。見狀,丁曦便提示道:“殿下可知,鬼王段生,最擅長的是什麽?”
聞言,姬肆驀然一僵,臉上顯出幾分驚愕,接着他終于将視線從往生石上移開,又下意識地擡眸望向丁曦。
丁曦與他對視,見他不開口,便一字一頓地替他答道:“附魂術。”
那三字落下,姬肆神色驟變,他看着丁曦,又看了一眼往生石,似是明白了什麽。
——附魂術,一種能切割亡者魂魄,而後将其賦到器物或是其他靈物之上的鬼族咒術。而此術的一大特點,就是所切割出來的魂魄都是一般大小,恰好與這塊往生石上的痕跡長度相對應,說明,這往生石并非是尋常那般被自然附魂,而是用附魂術造出來的。
思及此,姬肆已然徹底明白了,而後,他意識到了這當中隐藏的陰謀意味,那雙鳳眸之中隐隐浮起了幾分晦暗的殺意,好半晌,他才将那殺意平複下去,又故作愕然地挑起眉,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是,這往生石上的所有亡靈,都是被鬼王以附魂術注入其中的?”
“是的。”丁曦答,“但也只是猜測。”
姬肆看她半晌,見她神色誠懇,便又重新垂下眸,望向那往生石。
接着,他擡手,朝着那往生石之上放出了幾道妖力。
随着妖力注入,幽綠的光亮從往生石上閃過,又将玄鐵打造的劍柄照亮了,露出其上繁複的紋路。與此同時,跪在地上的游澤感受到了主人的氣息,體內的從君令被調動,迫使他纖長的眼睫顫了顫,雙眸愈發渙散。
然而姬肆卻并未顧及他,只繼續往那往生石中注入妖力,良久,他才收回手,雙眼微微眯起,心道,難怪。
——難怪沨漾那麽快就拿到了往生石,原來是那鬼王段生早有預謀!
他方才試探了一番,發現正如丁曦所言,這往生石上的被載入的亡魂之上,幾乎每一道都有被咒術影響過的痕跡。不僅如此,這上面似乎還有一道像是轉接符一類的符咒,能夠攝取所有注入其上的外力,包括靈力和妖力,而後,再将其轉移到別的地方。
至于那地方是哪裏,不言而喻。
姬肆眸光冰寒,心道,好你個段生,真是狡猾至極。
若是真的讓你得逞,屆時煉骨之術一旦開啓,澤尤身上的所有神力,都會悄無聲息地轉移到你體內,這樣你不但能修為大增,還能借此躲過天刑。
一箭雙雕,當真是好計謀!
弄明白這一點,姬肆心下大怒,而後他面色陰沉地從地上站起,冷然喝道:“來人!”
一隊妖兵從門外進來,朝着姬肆跪了下去,等候調遣。
姬肆鳳眸冰冷,語氣森寒地一字一句下令道:“調三萬兵銳,列陣以待,而後随本王一同前往鬼界。”
“我要親自去取那孽畜的首級!”
————
半個時辰後。
後殿之內,丁曦閉着眼,利用探靈之術感知到妖王已經徹底離開,這才重新動了動。
因為長久以來的昏睡,她的雙腿與她的身體一樣,其實都沒什麽力氣,而方才,她又陪着姬肆站了許久,早已經僵木得沒了知覺,故而剛一擡步,她便身形不穩地晃了晃。
酸痛感随着她的動作侵襲而來,但她卻顧不上緩和,只強逼着自己邁開步子,朝着不遠處,仍然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游澤走了過去。
而後,她屈膝蹲在游澤身前,終于沒有再想不久前那樣刻意避開他的神色,而是顫抖着、鼓起勇氣看向他。
然而,只一眼——
只一眼,方才在姬肆面前,那雙眸中維持着的鎮定驟然崩塌,頃刻間,那眼尾處就泛起了薄紅。
她看着他,整個人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跪在地上的可憐傀儡,周身上下,皆是看一眼,都會覺得疼的慘狀。
蒼白的面龐已經被血色浸透了,披散的長發淩亂不堪,脖頸被噬魂鏈糾纏着,勒出的血跡,那血跡都已經凝結成了黑色,也不知道是疊加了多少次,而最疼的,卻是他的心口之上——
那裏插着的重劍已經被姬肆帶走了,卻留下了一個黑洞洞的、足足有拳頭大小的血窟窿,駭人的煞氣還在其上穿梭着萦繞不散,猩紅而滾燙的血水從中汩汩淌下,又一點一點浸透了他身上的黑色衮服。
整個人,就像是從屍山血海之中,撈出的一把斷劍,殘破不堪。
“游澤……”
她忍不住輕喚他,然而對方卻并未有半分反應,仍是一動不動地跪坐着,眸光渙散,神色空洞,仿佛失了魂魄的傀儡,感覺不到半分痛意。
于是那痛意以千百倍返還到了丁曦身上,她看着他,心疼得幾近窒息。
是我的錯,她想,都是我的錯。
若不是為了我,你便不會入這輪回,也不會受這樣的剜心之痛。
豆大的淚珠從她眼眶中滑落,接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開了他的衣袍,想要替他療傷。
然而等她強逼着自己緩緩擡眸之後,卻看到了她此生最大的噩夢——
全是傷口,全是血痕。
随着衣袍褪去,那胸膛之上,數不清的血痕仿佛蜈蚣長蟲一般,争先恐後地落入她的眼底,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可怖的形狀。
它們一道比一道深,一道比一道長,新傷與舊痕彼此交疊着,錯落着,爬滿了他的胸膛、手臂、脊背,她一一看去,竟有上百道!
上百道血痕,帶着赤紅的、鮮豔的血色,将那蒼白的肌膚割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以至于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劍痕,哪些是刀痕,哪些又是勒痕。
于是劍痕的刺痛、刀痕的鈍痛和勒痕的絞痛通通混雜在了一起,像千百只蠕蟲一樣,瘋狂地朝着丁曦奔湧而來,露出兇惡的嘴臉,狠狠地咬上了她。
魂飛魄散,痛意徹骨。
眼中的淚水忽而決堤,她終是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聲。
怎、怎麽會這樣?
游澤,她的游澤哥哥啊……怎麽會傷成這樣?
一百多道傷痕啊!一百多道!——他該有多痛?
可是他感受不到,哪怕她哭得聲嘶力竭、幾近崩潰,他都感受不到,于是她只能将手指觸上他的心口,想要替他療傷。
可她哭得連指尖都在抖,靈魂都在顫,整個人都被推上了崩潰到幾近要發狂的邊緣,于是平生第一次,竟是連杜靈符都忘了怎麽畫。
杜靈符、杜靈符……她師父教給她的第一道符咒,可用于護人心脈,止血結痂。
但是。她想。但是止住了他的血,又能如何?
她想救他……可她該如何救他?
他滿身枷鎖,哪怕是自己治好了這滿身瘡痍,依然無法助他逃出這地獄般的囚牢。
于是一個聲音在耳側嘲笑起她來,說,丁曦,你算什麽醫神,你連他都救不了,你算什麽醫神?
何必用什麽杜靈符?你哪裏配得上用什麽杜靈符?
那嘲諷聲落下,無措和茫然奔襲而來,自責和痛楚淹沒了她,在這滅頂的絕望裏,她幾乎要昏死過去。
直到,她袖中的玉佩泛起熒光,而後熒光落下,一雙手從身後抱住了她,将她攬入到一個溫涼的懷抱裏。
而後,屬于澤尤的溫柔嗓音落在她耳側,嘆息一般,極輕極輕地低聲道:“別哭了。”
“阿曦,求你,別哭了。”
低啞的祈求落下,明明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清潤語調,可這一次,她卻分明地從他顫抖着的尾音裏,聽出了幾分壓抑着的巨大痛苦。
聽上去……竟是比她還要痛、還要難過。
可叫他這般難過的,卻并不是為了別的什麽原因,只是因為看到她哭了,僅此而已。
卿若蹙眉,君必憂之;卿若垂淚,君心震碎。
只為卿憂,只為卿憐。
于是被那祈求所驚醒,丁曦硬生生将那淚意逼退回去,她在滅頂的悲痛之中回過頭,隔着朦胧的淚眼,回抱住了他,又擡頭望向他。
然而這一眼,她卻發現,澤尤的魂魄……已經透明得幾乎看不見了。
丁曦狠狠一頓,下意識地斷了呼吸。
見狀,澤尤卻笑起來,他看着她,看着他的小狐貍終于止住了哭泣,仿佛夙願得解的癡人,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來。
那雙溫柔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來,接着,他又捧起她的臉,在她的額角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不哭了。”他語氣輕柔,眉眼溫存,“不哭了。”
一吻落下,他又擡起手,一點一點替她撫開眼角的淚,本就輕柔至極的動作愈發地小心翼翼,以至于他一點也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紅的。
丁曦怔怔地望着他。
而後,他撫掉了她最後的一滴淚,指尖已成了虛無的蒼白,眼看着他就要魂魄消散,終于輕聲道:“阿曦,時間要到了,你還記得昨日夜裏,你答應過我的話麽?”
見她沒有反應,他嘆了口氣,有些不忍、卻又無可奈何地道:“我要走了。”
這四字落下,猶如晴天霹靂。
丁曦的眸光倏然被震碎,被強行從痛楚之中喚回了神智,而後她擡起頭,看向他。
澤尤看着她,見到那雙清妍的眸子還泛着潮濕的紅,淚意未幹,但卻是忽然被強行打斷了那裏的悲意,顯出一種有點恍惚,又格外清醒的怪異神色來。
他心下狠狠一痛。
良久,丁曦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吶吶地重複道:“走?”
她蹙起眉,似是感到不解,然而又在片刻後回想起了什麽,有些恍惚地點了點頭,兀自道:“對……你是該走了,我想起來了……”
“……你說你靈魂将散,所以需要讓我先想辦法引開妖王,然後讓你回到游澤體內,對麽?”
說着,她擡起空洞洞的眸子,看向澤尤,而後她抽回手腕,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懷裏退了出去。
澤尤垂着眸,眼睜睜看着懷中人向後退了一步,又朝着自己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張勉強至極的笑臉。
而後,她用嘶啞的聲音喊他:“夫君。”
澤尤眼睫一顫。
“夫君。”丁曦頓了頓,“你走吧。”
說着,她顫抖的語氣一點一點變得平靜,眸光也恢複了漠然的冰冷,重新變回了那個孤寒如劍、清冷如月的醫神丁曦。
而後,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她又補充道:
“你放心走吧,澤尤哥哥,我一定會将你找回來的。”
——哪怕是死,我也會将你找回來的。
最後的一句未曾宣之于口,被她藏在了心底,而後,又過了許久,澤尤終是點了點頭。
他笑起來,輕聲答:“好。”
于是丁曦笑起來,她垂下眸,支起細瘦的手腕,想要掙紮着從地上坐起,然而這時,她卻忽然感到了一陣暈眩。
緊接着,眼前倏然陷入一片漆黑,叫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面色蒼白的美人無知無覺地垂下眼睫,臉上被她堪堪覆上的冰冷神色頃刻消散,朝着身後倒了下去,落在了帝君的懷裏。
而後,澤尤的身影驟然變暗,化作了一道銀白的柔光,而後那柔光明滅着閃過,流水一般彙入到了帝君的體內,下一瞬,帝君那雙渙散失神的眸子霎時被照亮,而後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倒下的丁曦。
随着這一動作,帝君從方才被控制神智的狀态中驚醒過來,猩紅的雙眼緩緩擡起,重新浮起了清明,而後,那眼底的眸光緩緩轉動,他垂眸看向懷裏的人,待看清了對方是誰之後,便極為溫柔地勾起了唇角。
方才的渾噩仿佛是經了一場大夢,此刻夢醒,他好像記起來……澤尤是誰了。
于是他俯下|身,在周身洶湧缭繞着的猩紅煞氣裏,輕輕地吻了吻懷中人的唇角。
與此同時,數千裏之外,西境之西,鬼界。
三千萬妖兵直逼忘川,妖王姬肆位于妖兵之首,他手執玄鐵重劍,一劍劈開了緊閉的鬼界大門。
而後,滔天殺意朝着鬼王的閻王殿,一路洶湧地燒了過去。
萬鬼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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