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萬骨枯|之三
天池自下而上湧起潮濕的霧氣,那霧氣浸濕了她的衣角,又浸透了她的眼尾,于是眼尾泛起薄紅,她眨着眼,在那句話落下之後沖他點了點頭。
她當然記得——她怎麽可能會不記得?
方才之所以會愣神,只是因為覺得這一切像在夢裏,不大真實罷了。
見她颔首,澤尤眼底的笑意更甚。他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下一瞬,他拾起她的手,将溫涼的觸感傳到她的掌心,輕輕地裹住那小小的指尖。
“是真的。”他笑着說,“不是夢。”
丁曦望着那雙眼,頓了半晌,接着,仿佛潛意識驅使一般,她也跟着他下意識地勾了勾唇,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那笑意來得猝不及防,落到澤尤眼底,晃得他眼睫一顫,跟着心軟得一塌糊塗。
片刻後,他忍不住在心底舒了口氣,竟是如釋重負。
終于笑了。他想。
——其實他的阿曦如今已經不常笑了,于是沒有人知道,這張冷美人一樣的臉,看似孤寒而漠然,但只要一笑就會露餡。那雙總是冷冰冰的眸子會在這時懶洋洋地眯起來,眼角微微上挑,灼灼的眸光又純粹又澄澈,顯得清妍可愛,又露出些讓人憐愛的傻氣,整個人像只毛茸茸的小狐貍。
他勾着唇,眼底笑意愈深,又珍而重之地捧起小狐貍的臉,輕笑着道:“阿曦,除了是想教你怎麽啓動如梭幻境之外,你知道,夫君為什麽要帶你來這裏麽?”
“嗯?”丁曦疑惑地蹙起眉,猜道,“因為這裏……是我們初遇的地方麽?”
“恰恰相反。”澤尤笑起來,“夫君真正想告訴你的是,此處并非我們的初遇之地。”
見丁曦愈發疑惑,澤尤朝她伸出手,溫柔地道:“來,阿曦,夫君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桃花眼眸光潋滟,丁曦看着那雙眼裏的笑意,于是松開蹙着的眉頭,将纖細白皙的手放到他溫涼的掌心裏。
澤尤修長的手指與她交疊,帶着她調出靈力,随後一同在空中畫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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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衣袖裹着丁曦腕上的紅色薄紗,在空中翻飛出一道繁複的符咒痕跡,最後一個動作之後,二人轉瞬到了另一個地方。
眼前出現了一片冰原。
巨大的、廣闊的冰原。
碎雪落滿山川,銀色蔓延而去,無邊無際,又在遠處與天際相接,視線所及、視線不及之處,到處都是茫茫的白。
冰涼的、徹骨的,白。
“這裏是神界之北,北荒冰原。阿曦,你……”
澤尤的聲音在身後落下,然而餘音還未消散,忽然有一陣巨大的風潮卷過來,随着呼啦一聲巨響,他未盡的話語被掐斷在飛雪裏,風雪呼嘯着倒灌而來,丁曦下意識地回頭,然而身後只剩一片空茫的白。
澤尤不見了。
丁曦愕然睜大了眼睛,想要呼喊,然而這時,她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是一種極其奇特的聲音,混在呼嘯的風聲裏,仿佛是來自大地的震顫,又仿佛是來自滿是風沙的荒漠,渾厚,沙啞,朝着她發出了兩個單音節。
“殿……下……”
那聲音轟然落下,丁曦循聲回頭,隔着漫天飛雪擡頭望去,緊接着,她居然在不遠處的空中,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蛟龍!
那蛟龍帶着蒼色的花紋,足有百人之長,龍首裹挾着無數飛雪,徑直從雲端上俯身沖下。眼看就要離她不到半步,丁曦駭然一驚,卻已經後退不及,然而恰在這時,那蛟龍忽然消失了。
丁曦一怔,可未及她回神,緊接着,一個人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是個女子,眉目清妍,眸光孤冷,冰涼的神色像是冬日雪,夏夜月,帶着刻骨的寒意,卻又美得驚心動魄。
——那是一張與丁曦一模一樣的臉。
對視的瞬間,丁曦豁然睜大了眼睛。
她看着眼前的“丁曦”,面露驚愕,然而對方卻是朝她勾了勾唇。
“別來無恙,曦殿下。”沙啞的嗓音帶着笑意,被風聲傳送而來,“殿下可還記得我?”
“你……”丁曦怔住了,滿面驚疑地看着她,然而剛一開口,聲音又戛然而止。
片刻後,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從丁曦心頭浮現起來,她被那感覺所擾,就這麽頓在了原地。
見狀,“丁曦”笑了笑:“殿下不記得我了?”
她看着丁曦眼裏的神色從驚愕轉為猶疑,知道她是隐約想起了什麽,于是體貼地提示道,“三年前,鬼界,奈何橋邊,如梭幻境。”
話語落下,兩雙一模一樣的眸子對視着,一雙帶着笑意盯着對方,片刻後,另一雙的眼底終于露出了幾分恍然,跟着又蹙起了眉。
“我想起來了。”丁曦道,“你是那個操縱幻境,帶着我去看前世記憶的人?”
“丁曦”點了點頭,唇角上揚,似是有些欣慰。然而緊接着,她剛要說話,忽然有一柄劍抵在了她的脖頸之上。
“這些暫且不提。”丁曦手執浮游劍,眸光發寒地盯着她,一邊冷聲開口,“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此處又是什麽地方,澤尤在哪。”
她疑心大起——眼前這種情況,分明就是這個人對着幻境做了什麽手腳!要不然,方才還好好站在她身後的澤尤,怎麽突然就不見了蹤跡?
那雙眼裏露出的冷意極為駭然,看得“丁曦”不由得一怔,接着,她卻忽然笑了起來。
“你誤會了。”
她道,語氣依舊平靜,面上的神色也沒變,甚至那笑意裏還有幾分了然,似乎是一點也不介意自己正被人用利劍指着。
丁曦一怔,似是有些訝異,然而這時,更讓她感到愕然的事情發生了——
那人忽然上前,迎着浮游劍走了一步。
丁曦一驚,正要下意識地收回劍尖,然而就在這時,她卻看到“丁曦”的脖子竟是直接從那劍上穿了過去!
——那人竟是一道虛影!
“你……”丁曦手一抖,差點丢了劍。
在她震驚的目光中,“丁曦”又一次笑了笑。
“殿下別怕。”她語氣溫和,“我不能、也不會傷害你,所以,還請殿下冷靜下來,先聽我把話說完,之後,我會親自送你離開此地。”
良久。
雪色落滿了肩頭,浮游劍染了一層薄霜。
丁曦終于猶豫着收劍入鞘,朝她點了點頭。
“多謝殿下信任。”
“丁曦”笑着欠身一禮,說着,她忽然正色了幾分,不再同她客套,只是話鋒一轉,開門見山切入了正題。
她看着丁曦問道,“殿下方才,可曾看清了我的真身?”
聞言,丁曦微頓,她眉間有些警惕,但思忖片刻後,仍是答了話。
“蛟龍。”她答。
“沒錯。”“丁曦”點點頭,似是對她的迅速反應感到頗為滿意,“那殿下,你又記不記得,當年在鬼界的如梭幻境中,帶着你和潇湘仙上去往誅仙臺的坐騎,也是一只蛟龍?”
丁曦一頓。
半晌後,那雙原本滿是警惕的眼裏忽然神色一變,緊跟着,竟露出幾分恍然。
一些前世的記憶在此刻由朦胧變得清晰,其中某些未曾被她刻意去回憶的事情逐漸浮現出來,有了分明的輪廓,跟着,她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是你?”丁曦恍然道,“你……你是蒼梧姐姐?”
見對方颔首,丁曦忍不住面露詫異。
蒼梧,真身是一只有着上古神獸血脈的蛟龍,而與此同時,她還是丁曦前世的生母,也就是上神娵紫的座下首徒。并且,丁曦曾經還聽人說過,在前世的自己出生前,蒼梧就已經拜入了娵紫門下,之後就一直待在娵紫身側,之後等自己從荒原回去,她還會替娵紫照顧當年的自己,也算得上是曦的半個姐姐。
只是,眼前的她,似乎與記憶裏的很不一樣。
而這種不一樣,除了那嘶啞到有些駭人的聲音以外,還有……
“蒼梧姐姐。”丁曦看着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有些愕然地問道,“你怎麽……”
然而說着,她忽然頓了頓,似是有些不知怎麽開口,幸而這時,蒼梧開了口,替她接過了那句話。
“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她看着丁曦,了然一笑,“殿下,你是想問這個,對麽?”
見丁曦猶豫着颔首,她勾了勾唇,“我正是要告訴你這些。”
說着,她頓了頓,朝着丁曦指了指她身後的方向,“來,姐姐這就帶你去一個地方,順便在路上,把當年你忘掉的事,一樣一樣告訴你。”
說着,不等丁曦答話,她便轉過身,擡步朝着身後走去。
丁曦看着她的背影,卻是疑惑地蹙起了眉。
——忘掉的事?
她還有什麽忘掉的事?她不是已經恢複記憶了麽?
丁曦頓了頓,思忖片刻後感到有些不解,末了卻仍是選擇跟了上去。
漫天飛雪飄落而下,落在兩人一模一樣的面龐上,二人走了走在雪地裏,卻只留下了一人的腳印,朝着遠處蔓延而去。
丁曦走在蒼梧身後,等着對方開口,然而身前的人卻像是陷入了深思,只留給她一個不疾不徐的背影,于是丁曦便也跟着沉默下來。
良久,無人說話。
就在丁曦準備主動開口時,她終于聽得身前的蒼梧開了口:“殿下。”
她道,腳步不停,也沒有回頭。
“你還記得,那如梭幻境裏的記憶,你最初出現的地方麽?”
她問得有些突兀,丁曦怔了怔,但仍是順着她的話回想了一番。
“記得。”丁曦答,“好像是一片荒原?”
見對方颔首,丁曦又想了想,道,“不過,當時我記憶不全,并沒有認出來。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那荒原就是這裏吧?”
“沒錯。”蒼梧沒有回頭,只是兀自點了點頭,語氣又低啞了幾分,“但那一段記憶裏,有些地方是不對的。”
“不對?”丁曦蹙眉。
“是的。”蒼梧道,“殿下,你發現沒有?不管是你第一次看到幻境,還是後來你逐漸恢複了記憶,所有的這些當中,都沒有關于你是怎麽出現在這冰原之上的記憶。”
丁曦一頓。
半晌,她張了張口,答:“是這樣。”說着,她有些猶豫,末了還是補了句,“但……不是因為我神智不全,母親她才……”
“不是。”蒼梧肯定地答,言畢,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殿下,你此世既然為人界的醫師,可知人的記憶在有所缺損時,會為了自圓其說而産生一些錯亂?”
見丁曦一怔,她便又道,“如今,你的記憶便就是因此而産生了錯亂。”
話語落下,她倏然腳步一頓,而丁曦未曾察覺,差點撞上了她的背。
接着丁曦回過神來,卻是沒有答話,只是擡起眸,用驚訝的神色看着蒼梧。
蒼梧神色肅然了幾分,繼續道:“但叫你産生錯亂記憶的不僅僅是因為這個,還有一個原因。”
丁曦瞳孔一縮。
見她似是感到難以接受,蒼梧加快了語速,語氣急切地道:“小曦,你仔細想想,如果師尊她真的厭惡你,為什麽後來她卻為了掩護你順利地逃到人界,而自願跳下了誅仙臺?又為什麽偏要把她視為生命的殺伐判留在你的體內?”
“還有——”蒼梧望着她的眼睛,與她直視,“你再想想,為什麽你所有的記憶,都沒有出現過你的父親?”
未及她作答,蒼梧便自己答道:“我告訴你是為什麽。”
“——因為你的記憶,乃至整個神智,都被人改動過。而改動你記憶的那個人,正是我的師尊,你的母親,娵紫。”
那話語落下,丁曦眸光震碎,幾乎駭然。
良久。
丁曦終于回過神來,她張了張口,然而蒼梧卻不打算給她開口的餘地,繼續道:
“殿下,你先聽我說。”
蒼梧死死地盯着她,“師尊她這麽做,是有原因的。而接下來,我就會告訴你這個原因是什麽。但在此之前,你必須答應我,之後我所說的一切,除了澤尤上神之外,你誰都不可以告訴。”
她頓了頓,蹙眉看着丁曦,“你聽明白了嗎?”
許是被澤尤二字驚動,丁曦的神色變了變,好半晌,她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蒼梧這才略略舒了口氣,接着,她開始了亢長的講述。
悠悠的風聲慢了些,和着她過分低啞的聲音,透出幾分淺淡的悲意。
她說:
“我的師尊,也就是上神娵紫,她生于戰神一族,此族乃遠古衆神之一,名為戕鳥,因天生帶着殺意,受命于上古天神,世代鎮守北荒蠻地。
“四千年前,六界間戰亂頻起,為了平定各組之間的矛盾沖突,神界造出了一種能夠判別罪惡、斬殺邪物的神符,也就是殺伐判,想要以此來震懾那些擅自挑起暴|亂的人。
“終于,在三百年後,殺伐判成功問世,然而這時,神界衆人卻忽然發現,此物作為能斬殺一切邪物,但其過于陰煞,普天之下,唯有自古以來就自帶殺意的戕鳥一族能夠駕馭。因此,神界之主,也就是神帝,想從此族中選出一人代為掌管,而後,他命一位擅長推演之術的神官來進行篩選。
“那位神官有一種特殊的法器,名為天算子,能演算世間萬物的命格走向,最後,經由天算子算出,娵紫之女曦——也就是你,是最合适的人選,因為你的神骨天生留有幾分煞氣。但,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你的父親是彼時僅存的一位魔族之後,他的一部分魔族血脈留給了你,所以,你天生适合承載這中至煞之物。
“因此,神界便打算帶走你,将殺伐判和從君令同時打入你的體內。然而……然而師尊她不肯,她不肯讓你變成無情無欲的殺人兵器,于是她親自壓制了你體內的神識,又為了隐藏了你的聲息,将你藏到了北荒,又讓我來變成你的模樣,混淆天算子的視聽。經此數年後,神界實在是找不到你,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讓彼時身為戕鳥族族長的師尊繼承了殺伐判,将她封為殺神。
“而後,你在這北荒待了百年之久,漸漸被這裏的寒氣抹除了體內的魔氣,後來,你也是在這裏,遇見了他。”
“曦殿下,從此刻開始,你将進入三千年前,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正的舊日往事。”
那話語戛然而止,丁曦下意識地回頭,正想說些什麽,忽然,她發現自己張不開口。
而後,她感到自己的雙腿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
緊接着,她跑了起來。
是雀躍地、急速地向前跑去,雪色落下來,落在她的眉間,柔白的雪光照亮了她眼底緩慢浮起的笑意,又飛出她的眼角,眨眼消散在風裏,風聲之後,她逐漸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兒。
女孩穿着一身緋紅的絲質裙裾,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雪色狐裘,柔軟的發頂簪着金色的蝴蝶步搖,随着她的奔跑,那蝶翅簌簌地飛動,襯得她小小的面龐格外嬌俏而雪嫩。她的腳步比風還要輕快,成了雪原上飛掠而過的一只紅色飛鳥。
飛鳥穿過風雪,風雪四散,又穿過千年百年的時間罅隙——
此時為兩千七百年前。
女孩名為曦,是為上神娵紫之女。此年,曦方至百歲,僅相當于人界少女的豆蔻之年。
她被母親抹除了記憶,并不知道為何出現在此處,于是為了找到出口,她只能在這荒原之上獨自行走。
不停地走。
走。
雪越下越大,冰原越走越長,沒有休止,也沒有盡頭,只是徹骨的冷。
那冷意被呼嘯的風聲裹挾而來,仿佛紮進骨髓裏的釘子,把她從原本的雀躍向前變成緩步而行。
一步、一步。
每一步之間的停留越來越長,終于,漫長的一次停頓之後,她脫了力,嘭的一聲摔倒在雪地上,再也沒辦法直起身。
小小的面龐落在了雪地裏,凍得失去了知覺,她撐開纖細的手掌,而後,她憑着細瘦的胳膊,一點一點地拽着自己向前爬去。
好累,可,她不想死。
她的記憶在一點一點消退,漸漸的,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仍是留着一個念頭。
活下去。
一開始,這念頭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依稀記得這個女人是她的母親,而後來,她連那人是誰都不記得了,于是那個聲音就變成了她自己的聲音,又慢慢地,在她腦海裏盤旋着,變成了她唯一的執念。
活下去!
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又爬了多久,直到天光逐漸昏暗,她倒在雪地上,在風雪之中睜開迷蒙的雙眼,看到眼前出現了一棵樹。
或者說,是一棵冰樹。
樹的枝幹由冰棱結成,萬千枝桠如同游走的長蛇,蛇身剔透晶瑩,枝幹蜿蜒囷虬,朝着天空伸展而去,詭異如死物,卻又偏偏充滿生機。
“那是生死樹。”
蒼梧的聲音以一種奇妙的狀态回蕩在她的腦海裏,此時,曦的意識瀕臨昏死,丁曦便從曦的意識裏抽身醒來,以附身魂魄的角度,一邊看着周遭的一切,一邊聽着蒼梧用沙啞的聲音同她解釋道:
“遠古衆神為誅殺魔族,與之交戰于此地,百年後,兩族戰畢,萬千神、魔由生前死敵化為死後白骨,而後白骨堆積,怨氣沖天,天地為消磨此番怨氣,降下永無止息的大雪。萬年之後,冰封千裏,北荒初成。此後,萬骨枯盡,生死樹便從這骨堆上長出,用以警示後人。”
那話語落下,無數飛雪飄然而至,落在曦散亂的發髻上,丁曦感覺到她有些吃力地動了動,而後擡起脖子仰面向上,在白茫茫的天光裏,吃力地擡眸,有些失神地看向頭頂的生死樹。
剔透的枝杈閃着無數處細碎的光芒,那光芒相互暈染,漸漸分不清彼此的輪廓,混成一團落在視線裏,叫她的眸光越發渙散。
所以,她身下的所謂荒原,原來竟都是被雪掩蓋的骨堆麽?
那,在生死樹下的那人,又是誰……?
丁曦随着曦的眸光望去,看到那生死樹下,從枝桠上垂落下來無數條殘破的玄鏈,帶着血跡幹枯之後的暗紅色,纏到了樹下的那位少年的手腕之上,那少年穿着一襲染着血跡的白衣,身形颀長,哪怕深受禁锢、哪怕面容憔悴,仍是掩蓋不了他的皎白面容,他眉骨俊挺,眸含灼華,眉間點着神族特有的血色花钿,可那花钿的邊緣卻染了幾分墨色,周身分明是邪氣缭繞,卻在未有半分落在他的眼底。
那是一雙至為溫柔的桃花眼,輪廓柔美得幾乎有些勾魂奪魄,狹長的眼睫微微垂落,襯得眼底眸光流轉,朝她看了過來。
他望着曦,而丁曦望着他。
良久。
丁曦聽到曦忽然開了口,問他:“你是誰?”
女孩低啞的嗓音落下,而後,繁複的長鏈被風擾動,相撞着發出清靈的撞擊聲,而後,那人似乎很輕很輕地笑了笑,溫柔的聲音落下,依言回答她:
“我是澤尤。”
“——他是澤尤。”
蒼梧的聲音與他一同落下。
“他是澤尤,是上古衆神之一的白衣上神,是真正傾倒衆生的神祗,可在雲袖翻覆間普渡萬衆。”
而在百年前,神魔交戰之後,他為救下戰友而身受重傷,遭魔氣侵擾,從此他神骨不純,極易堕神入魔。
于是上神離開神界,自行将枷鎖束縛于腕上,将自己永世囚禁于此。
從那時,到如今,他将自己囚在這北荒,已經過了一萬年之久。
囚己身,救衆生——他是這世上最溫柔、最邪煞、也最為可憐的神明。”
蒼梧的聲音停下,消散在風雪裏。
可曦聽不見這些,她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神是魔,她只是望着那雙眼睛,忽然有些失神。
而後,很輕的一聲低笑傳來,那少年勾了勾唇,似是對此番場景習以為常——
神族,自古以來就是容貌絕佳的種族,單憑皮相便可傾倒衆生,惹得無數人為之朝拜。
他在這裏待了萬年之久,見過無數被放逐至此的人無意中來到這裏,先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信誓旦旦地說要救他,而後,卻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後,無一不是懼意頓生,拔腿就跑。
于是他心想,眼前的小女孩,若是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會離開吧?
不如先救下她,再勸她走吧——畢竟,這裏很冷。
思及此,他動了動,從他蒼白修長的指尖調出一點靈力,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柔白的光籠罩而來,随後,曦感覺到自己一點一點恢複了力氣。
少年救了她,随後,他閉上眼睛,刻意釋放出周身的邪煞魔氣,等着她察覺自己的身份,自行離開。
可他沒有料到,蒼梧也沒有料到,小小的曦卻在力氣恢複之後,撐起了自己單薄纖細的身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小女孩踩着不大穩當的步子,一點一點走過去,最後停在了屍骨的最高處,站在了樹下。
她揚起稚嫩的臉龐,望着眼前的少年,狐貍般的眸子眨呀眨,露出笑容來。
那笑容一點也沒有懼意,比雪還要純粹,随後她張了張口,認真地道:“哥哥,謝謝你救了我。”
小小的腦袋裹在毛絨絨的狐裘裏,那狐裘落着雪,披在小女孩單薄到不可思議的脊背上,又朝着他湊近過來,是不可思議的柔軟。
而後,小女孩将那狐裘解了下來,狐裘帶着熱烈的溫度,被不由分說地搭在了他颀長纖細的脊背上。
“哥哥,你冷不冷?”
忽然的暖意籠罩而來,冰雪中的少年長睫微動,那雙桃花眼中的潋滟眸光倒映着女孩的臉龐,分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可卻生生叫那雙淺色瞳仁難以察覺地顫了一下。
“你……”少年澤尤看着她,滿目詫異,幾乎是有些笨拙地開口,“你不怕我麽?我會……”
然而說着說着,他卻是忽然頓住了。
——他會怎麽樣?
他明明很急切,想要女孩離開他,可不知怎麽,他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也不知該如何說清楚,于是話音就這麽突兀地斷掉了。
然而,就在這時,女孩很輕地搖了搖頭。
狐裘籠罩下的柔軟熱氣裏,小女孩眉眼彎彎:“不怕呀。”
未盡的話語随着這句回答而沒了意義,他被迫把未開口的字句咽回去,吞回到心口,那冰封了的內髒忽然有了溫度。
與此同時,那雙平靜了萬年的眸光變了變,像是被一束光所擾,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幾分熠熠的星芒。那些由魔氣侵擾而産生的、并被他死死壓抑着的偏執戾氣終于破土而出,像是有人在他心裏燒了一捧火。
萬年死守,功虧一篑。
小女孩望着那雙溫柔的桃花眼,接着,像是感嘆一般脫口道:“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呀……”
清脆的聲音剛一落下,那少年似是還要說些什麽,可就在這時,眼前的如梭幻境駭然崩塌,眨眼間化為無數飛灰,又轟然一聲,徹底消散!
那幻境中演變着的故事戛然而止,隔了千年的時光就此中斷,但丁曦,她卻已然記起了後面所發生的一切——
此後,少年上神愛上了那個小女孩,他的偏執執念有了歸處,神骨得以重聚。待之後又過了百年,天算子重新啓動,神界發現了小女孩的存在,于是遣人來将她走了。為此,少年上神終于從自己的囚牢中走出,回了神界。
此後,第一世,他是上神,為了護住那個被抹除了神智、永遠都是小女孩的曦,去神界求情,又替她受下了因逃脫殺伐判任命而應得的懲處,身受重傷,最後,他不得不在強撐三年後,前往神界閉關修煉,卻因此而與女孩錯過,最後陪着她入了輪回。
第二世,他是凡人,像是無數九曲回腸的戲文所唱出的一般,他歷盡生離死別,滾過人生中的八苦十恨,踏過塵世裏的刀山火海,卻偏執至死,不回頭、不後悔。
這兩世的追逐,他為了她壓抑魔性,為神為人,終于在最後得以重逢,可惜到了如今,他卻在從君令的操縱之下,終是入了魔。
可是。
丁曦心道。可是分明,他前世最恨的,就是入魔啊……
所以憑什麽?
——憑什麽她的澤尤哥哥要遭受這一切?!
無聲的質問落下,恨意從丁曦心裏燒了起來,她閉着眼,意識被逐漸消散的幻境拖入到黑暗之中,可那恨意卻留在了她心裏,漸漸萌生出了一個念頭。
那念頭像是燎原之前的幽微星火,在她心裏盤旋着,低吟着:
“澤尤哥哥,我要把你找回來,把從前的你找回來。”
——哪怕是開啓殺伐判,哪怕是變成無情無欲的殺人兵器,我也要親手,殺了那些逼你入魔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