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萬骨枯|之一
入夜,東境,九華城。
此地位于妖都以西,東境以東,是人界東境與妖界的接壤之地。南北兩面夾着長寧河,往東,是百裏沼澤,那裏瘴氣彌漫,蟲蛇橫行,因此被當成了人、妖兩族的天然邊界。而往西,則是東境三大渡口之一的桃花渡。
因此,這九華城,便是位于九洲大陸最東側的一座人界城池。
但又由于這座城的位置特殊,城中不光住着人族,還有近乎一半的妖族,甚至有少數還是半妖半人的混血種。故而,這城中的風俗與尋常的人界城鎮迥然不同,是六界之中,除混沌之地外的又一處異域。
但相比人、妖兩族各自分居的混沌之地,這裏又多了一些特別的東西。
由于凡人食五谷雜糧,大多天性好酒色,而妖族之中,又有不少諸如狐族、魅族之類的,天生有着好皮囊的族類,所以,那些在人界看膩了所謂“人間絕色”的凡人,便想來這靠近妖界之處,找一些人間所沒有的異族美人,一為賞美色,二為行極|樂,故而,這城中的勾欄酒肆也是一年比一年的多了起來。為此,外界的男子們常戲稱此地為人界的“夢中鄉”。
夢中鄉,夢中鄉,美景襯美人,美人配佳釀,一醉入夢,貪歡半晌,實乃人間一大興味。
而這“夢中鄉”裏,最富盛名的,還要屬那蔓花樓。
那蔓花樓裏的美人是出了名的多,且酒樓建造奢華,所處的位置也是選得極其巧妙,恰恰就在桃花渡渡口旁側的息月橋邊。那橋從桃花渡之上橫跨而過,平日裏商船來往絡繹不絕,是個極好的攬客位置。
因此,這蔓花樓在平日裏便熱鬧得駭人,今日夜更是如此——因為按照慣例,今夜恰逢歲末月圓,正是蔓花樓每年一次大擺筵席、甄選兩界花魁的時候,故而這渡口之上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甚至還有一些從各地趕來的富甲商人,專程來此地看妖族美人。一時間,息月橋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等到了開宴之前,街上人多得甚至都讓人站不穩腳跟。
一片熱鬧嘈雜的喧嚣裏,有一只小船在渡口靠岸,從上面下來一位身穿淡黃長裙的少女。少女身姿纖細,戴着墨色的長紗幕籬,在滿街燈火之下,隐約露出一張清麗的臉——正是不久才從妖界回了人界的夢幽。
夢黎剛一落地,便被撲面而來的人煙氣給熏得打了個噴嚏,她忍不住蹙了蹙眉,末了卻只能壓下不适感,艱難地往人堆裏走,又足足花了半刻鐘,才從渡口走到了另一側的河橋之上。
此刻橋上華燈璀璨,照得河水潋滟如蒼穹。河面泊着幾只造型華美的畫船,船兩側的燈影像細碎的星光沿河鋪散開,足足綿延了十餘裏,像是散落的人界星河。
但這般美景,夢幽卻是無心欣賞,眼看着宴席将開,四處越發熱鬧,她就越發不安起來。
——因為她是來找人的。
昨日,她在妖界的六道客棧買了消息,得知有人在這九華城裏看見了失蹤了一年多的游祈,所以她才匆匆跑來了這裏。但卻沒想到正碰上了這花魁節,街上行人太多,使得她根本就不知該從何處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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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時,她還可以動用窮奇族的人脈來幫她找人,但眼下文叔不在,她又不能被她的姑姑夢黎發現,所以只能靠着自己獨自來尋找。
順着人群從橋上行過,夢幽先是站在橋中央往四處看了一會兒,大致弄清了此地的地形,才開始艱難地穿過人群往前挪動。期間為了方便,她時而化作人形,時而化作貓,在這橋上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又沿街找了一番,卻還是一無所獲,甚至差點被蹭到了傷口。
眼看這裏人越來越多,她便愈發焦急起來。
而與此同時,有人的心情與她完全相反。
酒樓門前,客來客往,站在樓門之外的老鸨蘇溪子一邊迎客,一邊笑得合不攏嘴,眼尾的皺紋都掩不住她的好氣色,整個人春光滿面——她當然高興,這人越多,就意味着蔓花樓在今夜賺得越多,她身為這酒樓的老板,得到的好處便也越多。
不出須臾,那酒樓之中就坐滿了,她便将迎客的活兒一扔,跑到後院去,想要喝盞茶歇一歇嗓子。
她踩着輕快的步子,一路穿過熱鬧的前堂,去到了無人的後院,耳側瞬間變得清淨了些。
路上,她遇到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樹影下練舞步,為一會兒的花魁比舞做準備,蘇溪子便走過去囑咐了他們一番。
待她說完,姑娘們一一應了,蘇溪子笑着沖他們點點頭,一邊從他們當中掃視過去,末了,她似是想起來什麽,道:“輕染那丫頭呢,怎麽沒瞧見她?”
她口中的輕染,正是今夜最有可能被評為花魁的女子之一,是個才剛過及笄的狐族少女,卻生了一張惹人憐愛的好皮相,且舞藝絕佳,算是這酒樓裏她最得意的一位美人了。
但今晚,卻是沒見着她的人影,也不知道是又跑到那個屋子裏玩鬧去了。
要說這輕染,那是大有來頭,甚至有傳言說,她曾經是上一任妖帝最疼愛的妃子,但後來新帝即位,她便逐出了宮,最後輾轉着竟然到了這勾欄之地。
聽說三年前,她剛被人**帶到這裏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整個人奄奄一息,後來是蘇溪子看她長得不錯,便從那販子手裏贖下了她。一開始到蔓花樓的時候,那性子是又古怪又暴躁,且還打不得、罵不得,誰都拿她沒辦法。直到今年,她才漸漸好轉了些。除開平日裏喜歡一個人待在屋中琢磨些什麽,脾性已經比之前好太多了,偶爾心情好了,甚至還會答應接客。所以蘇溪子平日裏都是把她當娘娘一樣供着,任由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蘇溪子問完話,又見姑娘們搖頭,表示并不知道她在何處。她露出些了然的神色,末了,又無奈地嘆了口氣,便轉身去了後院姑娘們住的西樓那側,打算親自去找輕染。
蘇溪子穿過後院的幾株桃木,繞到了東樓二樓最裏側的一間屋前——那裏就是輕染平日裏住的屋子。
等她靠近了,發覺那屋子的門并沒有鎖上,只是虛掩着,且屋內的燈亮着。便像平日裏一樣擡手敲了敲門,兀自走了進去。
屋內內陳設極為簡單,但甚是精致,除卻那只巨大的、由純淨打造的香爐鼎之外,正對着門的那一側,中間擺着一頂樣式奢華的檀木屏風,此刻,有燈光從屏風那側漏過來,隐約照出了屏風那側的一個身姿曼妙的少女的影子,少女正斜倚在榻上,看姿勢,似是在懶躺着,纖細的雙腿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蕩。
蘇溪子一看那模樣,便知道那就是輕染,于是她長籲了一口氣,一邊帶着抱怨開口道:“哎喲,我的姑奶奶,這花魁宴馬上就開始了,您怎麽又一個人偷偷溜這兒來了,不是讓你去換衣服麽?”
她一邊說着,一邊想要往內走去,然而這時,一道慵懶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少女用嬌媚的嗓音道:“知道了媽媽,您別過來了,先忙去吧,我補個妝容,一會兒就來。”
聞言,蘇溪子竟然真的腳步一頓,沒再往前。
她雖然聽出了少女口中的敷衍之意,本是該再勸一勸的,但她知道輕染的性子和她那皮囊一樣,天生嬌貴得很,最煩別人啰嗦,便也跟着閉了嘴。
末了,見那影子仍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蘇溪子無奈地嘆了口氣,末了卻只能最後勸了句:“那行,那你早點過去。”說完,她就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等她的腳步消失了,那影子上的少女動了動,忽然吹滅了屋內的燈。
月光照下來,照出屋內的屏風後的景象。姿容嬌媚的少女斜倚在堆滿了散亂衣裳的床榻之上,随着月光朦胧,逐漸露出來一只巨大的、赤色絨毛的狐尾。
那狐尾在月色之下輕輕晃動,泛着妖冶漂亮的光澤,比绫羅絲綢還要好看。但不知怎地,卻在尾巴尖上有一處斷痕,顯得有些突兀。但少女似乎早已習慣,只優哉游哉地轉着狐尾,斜倚在床榻之上。
狐尾輕輕擺動,而在那之下,有一個人正仰面躺着,一邊看着她,一邊露出了一張少年人的臉——
正是失蹤了多日的游祈。
可那游祈看着分明還是從前的樣子,神态卻是極其詭異,顯出一種近乎失了魂一般的呆滞來,正睜着眼,癡然地望着虛空中的某一處。而他的手裏,還死死地攥着一只玉骨長簫——
一年前,游祈在無意中聽聞游青涯在失蹤前曾從這裏路過,為了尋找他的下落,游祈親自帶着一群人到了這裏,歷經千辛萬苦闖入了沼澤裏,但最後,卻只找到了一具早已爛在地上的屍骨,和他手上的這只玉簫。
這玉簫就放在他父親的屍骨邊,看上去是如此的眼熟,以至于他第一眼,便認出了它——
那是他的師兄,游澤的長簫。
輕染素白青嫩的小手捧着少年的臉,雙手從他的眼角拂過去,片刻後,游祈那雙眼就泛起了一抹妖冶的紫色。
若是此處有修仙之人,便能輕易看出,他那分明是中了赤狐族的邪魅之術的模樣,且已經被影響了神志,所以才顯得這般呆滞。
輕染看着面目呆滞的游祈,粉嫩的唇微微彎起,愉悅地笑起來,接着,她湊到游祈的耳側,低聲道:“游小公子,方才我的族人告訴我,你的小貓兒,她過來找你了。”
随着她話音落下,游祈那死物一樣的紫瞳動了動,又張了張口,用僵滞的聲音答:“明白了。”
“這麽快就明白了?”輕染咯咯地笑起來,仿佛得到滿足的小孩兒,又道,“那,既然小公子明白了,不如你把我給你的命令,再說一遍,如何?”
“好。”游祈答,聲音裏滿是木然,“半個時辰之後,宴席開始,我會服下你給我的毒藥,然後打扮成樂師,和你一起登上畫船,為你奏樂。屆時你假裝失|足跳下船,吸引夢幽發現我,等我遇見她,我就騙她我生了重病,讓她帶我去妖界,去妖皇皇宮中找丁曦為我治病。”
“說得不錯。”輕染滿意地點點頭,她低下頭,吻了吻游祈,又問,“然後呢?”
“然後?”游澤有些僵硬地頓了頓,露出些微的茫然。
“你忘了麽?”輕染笑起來,一邊輕輕地從他手裏抽出那只玉骨長簫,一邊一字一頓地提醒他道,“你說過的,你來此地,就是為了尋找你父親的下落,而這只玉簫,與你父親的屍首一同被發現在沼澤林裏,所以,這說明什麽?”
她笑着兀自問着,又兀自替他答道,“——說明啊,是你的師兄,殺了你的父親游青涯。”
帶着蠱惑的話語落下,她一邊看着他,一邊從那雙睜着的眸子邊緣撫過,随着她的動作,那雙眼中紫光漸盛,直到最後一字落下,她的手指點在他的眉心,光芒倏然熄滅,那雙眼又一次豁然睜大,仿佛清醒過來,又仿佛陷入了瘋狂,從中浮現出幾分燒得旺盛的恨意——
“對,是他,是他殺了我的父親!”
“——我要去殺了游澤,是他殺了我的父親!是他殺了我的父親!我要殺了他,替我的父親報仇!”
月華照過他紫色的雙瞳,又無聲地被流雲擋住,只剩滿地的漆黑。
漫長的寒夜降臨了。
直到翌日降臨。
辰時,千裏之外,妖界皇城。
綿延了多日的飛雪已經停了,流雲散去,天際日華升出,而後倏然大亮。
紫熹宮的大殿裏,萬妖朝會已經散了,但一衆朝臣都沒有離開,他們都換了一身輕便軟甲,肅立在大殿內,等着帝君發話。
——因為今日,是帝君聚集妖族百軍,正式向人界投下戰書的宣戰之日。
他們已然在此立了多時,但無一人敢露出懈怠神色,只目不斜視地垂着眸子,姿态恭敬。
而在大殿的正座上,帝君陛下正垂着眸,神色專注地看着膝下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生得姿容絕美,眉間一點血色的花钿。此刻,她正跪坐在帝君身側,将下巴放在帝君的膝上,單薄的紅色紗衣從她雪白的肩頭滑落,她渾身上下不着一飾,如墨長發披散着垂落,又被帝君捉在手裏把玩。見帝君垂眸看她,她便也仰起臉,目光癡纏地回望着帝君陛下,神色溫順。
——看上去,既像是一只被馴服的漂亮玩物,又像是一位傾城禍國的紅顏寵妃。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如此。
臺下朝臣中無人不知,這女子脊背上有一只赤色凰鳥,正是那位不久前,由帝君陛下親封的帝後,名喚丁曦,是當今人界的第一醫神。
都道這位醫神醫術卓絕、姿色出塵,卻是出了名的性子冷傲,也不知道帝君陛下是用了何等法子,竟轉眼将她變成了這般溫順的姿态。
他們不知,可在一旁立着的姬肆,卻是知道為何——因為就在昨日,帝後身上的美人劫已經完成,從此以後,丁曦只要待在帝君身側,便就是帝君的膝下美人,再也無法抵禦帝君氣息對她的控制了。
姬肆看了二人半晌,末了,他愉悅地眯起鳳眸,無聲地笑了笑。
又過了莫約半個時辰,大殿之外疾步跑進來一位通傳,朝着陛下跪拜道——
“帝君陛下,吉時已到,請您移步祭臺,開始祭旗。”
那話音落下,帝君略一擡眸,跟着,他眉梢微微一挑,又擡手一揮袖袍,竟眨眼将大殿之內的所有人移到了祭臺之下。
周圍的景象猛然大變,眨眼之間,所有人的身下由大殿變為了規模巨大的、氣勢恢宏的祭壇,朝臣都還未回神,便聽得遠處的號角聲随之傳來,響徹了整個天地。
號角如同巨獸長鳴,落下之後,凜冽的風聲呼嘯而起,帝君陛下縱身飛起,踏着風聲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祭壇中央。
赤黑色的帝王衮服在風裏被掀動了長袖,随着風烈烈作響,冕旒玉珠搖晃而動,輕靈的撞擊聲裏,帝君回首而望,露出俊逸姿容。
他俯首垂眸,臺下萬民随之跪拜而下,山呼陛下。而那呼聲還未落下,又有浩蕩的鼓聲锵锵而動,在廣闊的天地間轟鳴響起,襯得那高臺之上的年輕容貌不似凡人,像是神,又像是魔。
而後,那似神似魔的帝君微微欠身,朝着百丈高臺之下的紅衣美人伸出手,紅眸如華,長眉舒展,低聲道:“來,阿曦,到孤這裏來,孤帶你祭旗。”
美人仰着頭,清妍的眸子癡然地望着他,仿佛虔誠而謙卑的信徒,望着自己的神明。随着那話語落下,她提起裙擺,拾級而上,一路朝着高臺之上疾步奔去,紅衣在風裏飄揚如雲,飛身到了那帝王身側,落在他懷裏。
帝君擁着她,又輕笑着擡起她下巴,使她轉過迷蒙而渙散的雙眸,望向身側。
“阿曦,你看,那是誰?”
低沉的聲音落在她的耳側,而随着她的視線轉過,一道天塹般的巨大祭池出現在那她眼前,池中,無數奔流的火焰轟然燒起,如同翻滾的巨浪,而後,在那巨浪之中,一道參天的十字刑柱從中矗立而起,火光舔舐而過,照出那刑柱之上綁着的祭旗牲物——
——或者說,是一個人。
那是個身形單薄的少年,粗重的鐵質枷鎖如巨蟒一般從他周身纏繞而過,又有熾熱的火浪從他身下騰起,火舌舔舐而上,他的下半身已然成了焦黑的骸骨,而上半身,卻是完好如初。
他睜着眸,猩紅血淚從他眼中滑落,空洞的雙瞳微微轉動,看向遠處的紅衣帝後,無聲地張了張口——
他說,姐。
那是無聲的一句低喚,卻比那漫天的鼓聲還要炸耳,倏然落下的剎那,帝後的眸光被震碎,丁曦從中回魂,豁然睜大了眸子。
“阿曦,還認得他麽?”
帝君掐着她的下巴,低笑着咬上她的耳骨,“孤恩準你,親眼看着他被燒死。”
殘忍的聲音落下,他忽然松手,又猛然将丁曦朝着祭池一推,而後她被迫縱身飛起,撲到那祭池之上——
剎那間,她下意識朝着刑柱伸出手,而與此同時,祭池之下,火浪咆哮而起,火星猝然而亮,那骸骨被點燃了,火舌卷嘯而上,火星瘋狂炸裂——
轟——
滔天的悲意從丁曦眼中狂嘯而起,她朝那烈焰之中伸出手,目眦欲裂,振聲大喊:
“不要——”
嘶啞的吼聲裏,帝君肆意而瘋狂的笑聲從身後響起,那笑聲帶着世間最惡毒的咒怨,仿佛把丁曦抛下了九層地獄,絕望如刀,劈得她幾乎魂飛魄散,洶湧的淚水奪眶而出,瞬間就弄髒了她的臉。
他在笑,因為他殺了她的摯愛,從此以後,她落入美人囚籠,永世禁锢,不得脫身。
她在哭,因為她失了她的至親,從此以後,她囿于天地之間,孑然一身,淪為孤魂。
哭聲和笑聲一同落下,火焰愈燒愈烈,少年在火光中朝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她的掌心。
而後,他的指尖一寸寸化作白骨,白骨伸向她的臉龐,撫過她眼角的淚,又在觸碰前的剎那間,灰飛煙滅——
萬妖歷九千八百年暮冬,妖帝游澤登上祭臺,以帝後至親為牲,血祭戰旗,而後诏集億萬妖兵,以人界為起點,攻伐六界,滔滔殺意直逼神界。
史稱,弑神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