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美人劫|之終
倏然。
随着那吻落下,美人被推着向後倒去,萬千長發散落到柔軟紅綢間,修長的手指剝開她肩上的紅紗,露出骨瘦的、光潔若雪的肩頸,泛着冷淡的白。
帝君朝她傾身下來,唇間溫熱的觸感從那唇上輕輕吻過去,又落在那雪白之上,留下了緋紅的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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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痕散落在冷白的雪色上,比血還要豔,又蜿蜒着向下延伸而去,落在了蝴蝶脊處的凰鳥之上,輕微的風聲随之傳來,那凰鳥的雙翅開始在如雪的肌膚上輕輕顫動,在急促的氣流裏,漸漸浮現出了靡麗的、如赤火一般的身形——
浴火而生,恍如涅槃。
痛意奔襲而來,叫那本就渙散的眸光愈發渙散,蒼白的手腕無處安置,只能攥緊了赤黑衮服的袍角。
溫柔骨之刑緩緩啓動,帶着痛意鑽入脊骨,痛意如同低迷的浪潮般起伏,卷嘯着變得洶湧、變得瘋狂,她在不斷席卷攀升的痛裏,變成了散亂的霧、柔軟的絮,無所依憑地漂浮在風裏,由着那痛意覆着,用灼熱圍剿她,逼她丢兵卸甲,化成了一捧輕盈的雲。
而後,那雲被潮濕的熱氣吹散了,又一點一點流散開來,騰騰的熱浪翻湧淹沒過來,沖上去,又不斷地席卷着,晃動着,四散淌去,流向五髒六腑、流向千髓百骸。
最後一段銀白長鏈沒入脊髓,骨釘結蒂生芽,滅頂之痛降臨,她睜大了眸子,被痛楚拉扯着喚起了片刻的清醒,卻又在霎那間墜入更深的痛楚裏。
一雙溫涼的手捧起了她的臉,叫她在恍惚間擡頭,睜着迷醉的雙眸看着他。低沉而蠱惑的聲音落在她的耳尖,在交錯的急促吐息裏,殘忍地朝她下了命令。
“……阿曦,看着孤,你看着孤。”
那帶着蠱惑的命令被僞裝成了溫柔的祈求,聽着比溫柔骨更灼人、更可怖,帶着駭人的蠱惑力,鑽入她的骨髓,點燃了焚燒一切的痛。
痛不欲生……
那雙渙散的眼在潮濕的熱氣裏被浸透了,漂亮的眼瞳蒙上了輕薄的水汽,顯出霧一樣的朦胧感,黯淡卻又柔美。她感覺到自己也被那痛意吞沒了,浸透了,打碎了,又在被抽掉了骨骼,撕開了皮|肉,她先是成了輕飄的雲、又化作了濕潤的霧,漸漸的,雲與霧散去,她徹底迷失了——
淚水從美人的眸中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濕潤了那飛紅的眼尾,又落在了他的手裏,燙醒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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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剔透如淚的琉璃光落下來,照亮了那雙冰冷的桃花眼,霎時間眼底潋滟如湖光,接着,那湖光被灼熱的淚水蕩開了漣漪,泛起了溺人的溫柔,他在潮濕的熱意裏看向她,又用低沉的聲音輕喚她:
“阿曦,你看着我,告訴我,我是誰?”
低沉悅耳的嗓音落在她耳側,她抵禦不了那入耳的溫柔,耳尖燒了起來,頃刻便泅上了幾抹緋紅。而後,在那溫柔的誘惑之下,她淡無血色的唇張開了,又發着抖,在被動的颠簸裏,難耐地吐出幾口喘|息,用小小的聲音答他:“陛、陛下……”
“不對,阿曦,不是這個。”
他勾唇笑起來,撫開她的淚,“乖,你看着我的眼睛,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名字?”
她輕輕地蹙起眉,混亂的思緒翻湧起來,她在他施舍的溫柔裏失了神、又在他賜予的痛意裏迷了路,溫柔骨又開始一點一點朝着骨髓之中鑽進去,穿透她的肺腑,又用燒得迷醉的欲|火撬開了她的長久沉默的口:
“……是游澤,還是澤尤?”
她在痛苦之中擡眸,看向他,聲音嘶啞,“或者,我可以、還可以,喊你夫君麽……”
“夫君,我的夫君……”她恍惚着呢喃起來,混雜着欲念的痛意化成了駭人的熱,一次又一次地襲來,她睜着空洞的眸,隔着霧蒙蒙的水汽,看着那雙桃花眼,她在那裏隐約看見了那份她貪戀了千年、甘願溺死于其中的笑意,于是她也不顧得是真是假,便甘願沉溺了下去,任由自己被那溫柔徹底淹沒,露出癡然的神色。而後,她被滅頂的愛|欲所驅使,獻祭一般,吻上了他俊逸的眼尾,又擡起眸,朝他露出眸中順從的臣服,小心翼翼地開口——
“……夫君,阿曦會很乖的,會聽你的話。還有,阿曦已經恢複記憶了,記起來了,記起了你不只是我此世的游澤哥哥,你還是我前世的夫君澤尤,所以,你原諒阿曦,好麽?”
眉間的血印開了,豔得如落下的血淚。溫柔骨徹底鑽入了她的骨髓,開始在她體內結締,猩紅的血跡順着她的嘴角淌下來,襯得那肌膚顯出觸目驚心的慘白。
帝君那雙桃花眼被猩紅的血跡刺痛了,又在她的話語落下之後,眸中浮現出巨大的愕然。
良久,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沒有等到他的答話,只有翻騰的熱浪繼續淹沒過來,那雙渙散的眸子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像是枯死的燈盞,而後,她再次開口,帶着被壓抑的哭腔,卻是扯着唇讨好地笑了笑:
“你不肯原諒我麽?那、那也好,也好……”
她咳嗽起來,血跡從嘴角淌出,唇角卻是笑意漸深。
“抱……咳,抱歉,帝君陛下,我不叫您夫君了,您不要……不要生氣,好不好?我想、想給您講個故事,可以麽?”
顫抖的話語落下來,她沒有得到回答,卻并不覺得失望,只是覺得自己很沒用,連話都說不清,但又不敢停下來,怕惹得他生氣,于是只能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講下去:
“……在很久之前,有一個叫曦的女孩,她小時候因為靈智未開,所以很蠢笨,又因此遭了所有人的嫌棄,終年被關在仙界最冷的雪原之上,後來有一次,她大着膽子跑了出去,意外地遇見了神界最……最好看的上神,她對那位上神一見傾心,卻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只能日日跟着他。可是,幸好……那位上神,他很溫柔,沒有嫌棄她的蠢笨,最後還成了她的……她的夫君……”
骨釘在她骨髓裏顯出了形狀,熱意燒穿了她的脊背,将那凰鳥成了灼熱的紅,火一般,燃了起來,在極致的痛裏,她微弱的聲音還在繼續——
“……然而在一次變故之後,那個蠢笨的仙子,因為被所有人厭惡,最後被放逐到了人界,還在輪回之中把她的夫君忘掉了。她那麽笨,花了……二十年才再次想起來她的夫君,可是後來,她的夫君,那個總是縱容着她的夫君,卻說不要她了,也不讓她喊他的名字了……”
那話音落下,痛意被推至了頂峰,漫天的琉璃光落下來,她再也壓不住聲音裏的痛苦,眼中笑意如雲散去,雙眸又開始逐漸渙散,聲音也跟着恍惚起來,愈顯微弱,仿佛被瀕死時的呓語——
“帝君陛下,阿曦求求您,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的夫君他厭惡我、憎恨我,再也不讓我喊他的名字了,我到底、到底該怎麽辦?”
她想要攥着他的袖子,又因為手腕無力抓空了,淚水從她眼睛滑落,沒有聲音,沒有痕跡。
“……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我那麽笨,他恨我也是應該的,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喚他一次澤尤哥哥,求他不要再欺負我,求他變成從前的樣子,求他朝我笑一笑……”
眉間血印入骨,溫柔骨結締完成,她終于忍不住嘶啞着嗚咽出聲。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陛下,我求求您、求求您,好不好……”
那最後的話音落下,美人緩緩閉上眼,纖細如骨的手腕無力地垂落下去,脊背之上的凰鳥化作豔麗的金色,展開雙翅,破火而生,美人劫的最後一道陣法宣告完成,漫天琉璃光在頃刻間化成了無數碎片,轟然一聲,四散落下——
最後一句祈求落下了。
最後一滴淚水流盡了。
最後一聲嗚咽消失了。
而後天光逐漸淡去,天地之間,所有的風聲戛然而止,萬籁俱寂。
雪,散了。
冰,融了。
記憶沖出厚重的塵土,如同柳絮一樣飛了出來,他柳絮之中伸出手,抓到了很短、很短的一片記憶。
他想起來了。
然而片刻後又忘了。
猩紅漫過他的雙眼,從君令扭曲着他的神智,又殘忍地,一點一點,抽走了他手裏剛剛捕捉到的記憶。
他……到底是誰?
他想不明白。
于是如同傀儡一般,他任由潛意識驅使他跪坐下去,摟住了懷中那捧輕軟的雲,又在恍惚間,聽到自己的喉嚨裏,鑽出了一聲巨大的、悲恸的、仿佛哭號一樣的哀鳴——
那哀鳴響徹天地。
可他卻恍若未聞。
桃花眼漠然低垂,仿若置身事外,卻又偏偏,從中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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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熹宮前。
沨漾站在合歡樹下,看着遠處有幾位穿着官服的男子走過來,她的兄長姬肆走在最前面,穿着一襲紅衣,正與他們說着什麽。
明晃晃的日光墜下來,灑在他的身上,襯得那雙鳳眼熠熠如碎星,他一邊說話一邊眯眼笑着,眼角的餘光無意中瞥見了她,于是他最後同人交代了一句,他便朝她走了過來。
“小沨。”姬肆語氣溫和,停在她身前,擡手替她掃落肩頭的雪,“方才去哪了?不是讓你早點過來麽?”
沨漾沖他笑了笑,答:“我聽說帝君封了一位帝後,所以便去央燃殿看了一圈。”
“央燃殿?”姬肆略一挑眉,露出點詫異,“你見到帝後了?”
“見到了。”沨漾點頭,說着,又似是想起了什麽,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朝他遞了過去,“對了,哥,你讓我找來的東西我找到了,給。”
“這麽快?”姬肆一頓,從她手中接過來,拿在手裏一眼。
是一塊色澤剔透的、類似于莫桑石一樣的碎塊,然而又比尋常的莫桑石要更致密一些,雖是一小塊,拿在手裏卻很沉,在日光之下閃着暗沉的深緋色。
姬肆一邊看着那碎塊,一邊聽沨漾解釋道:“是從那鬼王手裏拿到的,他聽說你要找這個,特意差人送過來的,還讓我在你面前替他美言幾句,估計是想從妖界這兒撈些什麽好處。”
“鬼王段生?”姬肆沖她略一挑眉,随手将碎塊收入袖中,“他不是跟天界那兩只狗東西勾搭上了麽,怎麽這會兒又來巴結我了?”
“是啊,就是那老東西。”沨漾露出些嗤笑的神色,“這人就是個孫子的命,拿整個六界當祖宗,誰給他好處,他就喊誰爹。看着這些年六界開始相互防備、敵對,他就表面保持中立,然後又在私下裏到處給人送好處,最後就憑着這點拍馬屁的本事,生生賴在那鬼王的位置不走。眼看曾孫都有了一堆了了,偏還天天披着一張年輕人的皮,真是看見他就想吐。”
她話裏帶着濃郁的嫌棄意味,聽得姬肆忍不住失笑:“你可別小看了此人。凡是能在六界混個姓名的人,都不是什麽簡單貨色。之前還有鬼界的眼線告訴我,說他自十年前開始,便與窮奇一族勾結甚密,他們合謀多年,勾搭上了白寅殿的掌門孟生涯,借着白寅殿的秘術煉出了一具可自由往來于六界的活傀儡,又在西境設下三道關卡,并布置了死兵,以至于眼下六界之中,唯有鬼界最難攻克。”
“攻克?”她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字眼,面上微露驚訝,“哥,這麽說,你還是打算要征伐六界?”
“自然。”姬肆略一颔首,末了他鳳眸微眯,看向她,“怎麽,你不想當六界第一大将軍了?”
“想啊,當然想。”沨漾笑着答,然而接着,她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原本澄澈的眸中閃過幾分恨意,“不僅如此,我還想用親手殺了鳳奎、天帝那兩只孽畜,替哥報仇。”
姬肆一頓,接着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妹,你的心意,哥心領了,只是倒不必你出手,我已經找到好兵器了。”
“什麽兵器?”沨漾面露驚愕,然而接着,她又反應過來,露出了然神色,“你說那位妖帝麽?”
她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那位妖帝時的樣子,那時他還剛被從君令徹底控制,神智還不大清醒,像只空有漂亮皮囊的傀儡一樣,被她兄長牽着鏈子帶回來,整日連話也不會說。直到後來,那人被他哥一步一步誘導着大肆殺生,在殺戮中集滿煞氣,徹底入魔,才恢複了些神智。
後來,當她哥告訴她,那人前世是上神澤尤時,她切實地大吃了一驚。
思及此,她有些疑惑地道,“可是哥,雖然他是上神轉世,修為也确實很高,可他不是已經在轉世時散了上神的修行了麽?更何況你還抹去了他前世的記憶,屆時他就算能順利打下人、鬼兩界,最後又如何打得過天界?”
“修行散了,但神骨還在。”姬肆意味深長的答了句,末了,又勾唇一笑,帶着狡黠看向她,一邊指了指自己袖中的碎片,“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找這個麽?”
聞言,沨漾先是一頓,接着,過了好半晌,她豁然睜大了眼睛,眼中漸漸露出些愕然:“哥……你不會是想……”
“不錯。”姬肆點頭,“往生石,煉骨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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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骨之術?”
夢黎蹙起眉,在窮奇屏風面前轉過身,“你确定?”
“确定。”段生站在臺階之下,躬身颔首,“昨日寅時,他妹妹來此地找屬下,直接言明是要往生石,且還說要找一塊未經淬煉的純石,而此物的唯一用途,就是煉骨之術。”
夢黎眼露詫異:“可煉骨之術列于九大邪術之首,先天帝當年還毀掉了所有記載它的古卷,它不是應當早已失傳了麽?而且……”她頓了頓,“而且他要煉誰的骨?”
然而剛一說完,她又是一頓,接着似是反應過來什麽,面色陡變。
“他要煉澤尤?!”她恍然大驚道,“他瘋了麽?亵渎神骨可是重罪,一旦驚動神界,可是要遭天刑的!”
段生默然片刻,等她從震驚之中平靜下來,才繼續同她開口道:
“按理,是要遭天刑不錯,但如您之前所說,他手裏還有身負殺伐判之力的曦公主,到時煉骨術成,他便可将殺伐判引渡到澤尤身上,那麽澤尤所犯下的殺業便可算入殺伐判之內,而殺伐判當年曾被神界賦予了殺戮衆生的特權,因此,是可以躲過神界之眼的。”
一語言畢,夢黎臉上簡直不能再用簡單的震驚二字來形容,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忍不住喃喃道:“當真是個瘋子……怪不得,怪不得當年他不惜發動兩界戰亂當作掩護,也要找到轉世的澤尤,原來,竟是早已謀劃好了。”
說完,她思忖片刻,末了回過神,決然道:“不行,我得想個法子阻止他,若是他真的得逞了,那這六界,便也不複存在了……”
等她說完,段生卻是勾唇一笑:“殿下莫慌。”
見夢黎望向她,他笑着繼續道,“屬下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不知殿下是否信任屬下?”
聞言,夢黎先是一頓,接着斜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得了,有話快說,賣什麽關子?當心我打斷你的腿。”
“是,三殿下。”段生嘿嘿笑了笑,末了正色了些,肅然地道,“殿下,您可還記得,那位被我們煉成傀儡的拂清公主?”
“記得。”夢黎颔首,“她原是先帝之女,但因為先前犯下了刺殺新帝的重罪,已經被天界除名了,又不準她入輪回,所以才讓她當了受關者。”
言畢,她頓了頓,露出幾分疑惑,“怎麽了?你突然提她幹什麽,跟這事有什麽關系麽?而且,她三年前不是莫名失蹤了麽,怎麽,你已經把她給找回來了?”
“這倒是沒有。不過——”說着,段生一頓,藏在暗處的眼中閃過幾分狡黠。
“——殿下可別忘了,她雖然不是神界之人,但她終歸是天帝之女,也是帶有神骨的,因此,她,也是可以承載殺伐判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