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從君令|之二
月華漫過,水色愈涼。
游青涯無聲地看了他半晌,片刻後,他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些。
接着他猛地伸出手,朝着虛空用力地扯了一下。鎖魂鏈随之在他手裏顯形,被他猛然向後拽去,游澤踉跄着被從水裏拖出來,有些痛苦地蹙了下眉,但姿态卻是溫順的。
他被扯着半跪在地上,長睫輕顫地仰起頭,睜着一雙空洞而渙散的桃花眼,有些茫然地看向游青涯。那道猙獰的長鏈勒在他蒼白纖瘦的脖子上,很快就又一次滲了血。
游青涯看着那道血跡,卻是有些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接着他俯下|身,掐着他的下巴,端詳起那張滿是污泥痕跡的面容來。
那張臉上沒有半分多餘的神色,甚至連不甘都沒有,只有無盡的順從。
——顯然尚未徹底入魔。
片刻後,游青涯眼底露出幾分嫌惡,沉聲道:“執迷不悟。”
他松了手,游澤被重重地摔到地上。頸上的鎖鏈随之忽然松開,撞出清脆的聲響,使得他猝然從窒息的狀态解脫,忍不住低咳了一聲。
那聲音極低啞,顯得虛弱不堪,聽上去仿佛是将死之人的殘喘,而這時,游青涯才注意到他受了極重的傷。
他想起來什麽,于是施舍般地再次俯視着看向他,又擡腿踹了踹他的脊背,喝到:“起來。”
游澤跟着顫了顫,像是帶着幾分畏懼,接着他撐起手臂,支着自己一點點爬了起來,然而剛一起身,卻又脫了力一般摔了回去。
見狀,游青涯徹底耐心告罄,于是一手扯着鎖魂鏈再次将他拽了起來,又擡起另一只手,熟練地捏了一道火決,接着躬身将火簇伸到了他眼前。
火舌輕輕地閃爍,帶着幾分溫和的熱氣靠向游澤,然而他卻像是被那熱氣燙到了,仍是溫順地垂着眸,卻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
他忍耐片刻,接着禁不住啞聲哀求道:“不……”
語氣裏帶着莫大的恐懼和絕望——
Advertisement
身中從君令者,一旦身受重傷,最為畏懼的,便是離火。
因為這焚燒一切的離火,是勾起.欲.念的最佳藥引,一旦靠近,便能輕易擊潰中咒者的神志,使其喪失全部意志,不得不信從施咒者所說的一切。
火舌輕輕從游澤的眼前掠過,灼灼火光落在那雙血色濃郁的眼底,卻襯得那桃花眼中的神色越發空洞。片刻後,他的神色終于有了幾分活氣,眉目間浮出幾分難以克制地痛苦來。
游青涯滿意地勾起唇角。
他湊向他的耳邊,再一次低喚他:“小澤,看着我。”
那聲音仿佛帶着莫大的蠱惑力,游澤失了神一般擡起眸,有些呆滞地朝他看去。濃郁的血色再一次在他眼底瘋狂地湧動起來,片刻後,他的雙瞳便被染成了徹底的漆黑。只有極細致地看去,才能看出那是血色濃到極致之後的結果。
很好。
游青涯終于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來,眼底笑意漸深。
“小澤。”
他溫柔地捧起他的臉,像是看着一件滿意的作品,接着,又在他耳側輕輕地張了張口,帶着幾分親昵和寵溺,語氣殘忍地問:
“——告訴我,你的執念是什麽?”
那話音落下,游澤茫然地跟着他張了張口,啞聲重複道:“我的……執念?”
他有些懵懂地蹙起眉,似是在随着那聲問話而極力地回想着,話音落下,那些瘋狂的、仿若墨色一般的猩紅又一次在他眼底肆虐湧動起來,在他眼底生出濃郁的戾氣,而在眉心那處,帶着神意的血色花钿開始逐漸顯形,卻又在片刻之後漸漸消失不見,緊跟着,他的眼角忽然浮現起一道墨色的長痕,如同活物一般,帶着詭異的活氣向下延伸而去,沿着他那雙溫柔的桃花眼蜿蜒向下,片刻間,那張原本谪仙般的面容多出幾分靡麗和妖冶來。
良久,游澤再次開口,聲音終于不再茫然,而在低啞中多了幾分壓抑的偏執來。
游青涯眯起眼,聽得那入了魔一般的聲音開口答道:“我的執念……是曦。”
他話音落下,游青涯忍不住放聲笑起來。
那笑聲恐怖至極,仿佛被欲|念将被實現的修羅,襯得那張臉愈發猙獰起來,他眼底帶着再也藏不住的貪婪神色,輕輕地伸手拍了拍身下人的發頂,低笑着開口:
“真乖。”他道。
“——你去替我,殺了她。”
然而緊接着,誰也沒想到,随着這最後三字落下,身下那人的神志卻像是被觸動了,他忽然張了張唇,随即竟猛地一口咬向他指尖的火舌!
火光猝然而滅,游青涯指尖刺痛,他下意識地收回手,接着他愣神片刻,又很快回過神來,整個人勃然大怒!
他猛然睜開眼,帶着莫大的恨意一把掐住了游澤的脖頸,然而游澤卻忽然勾唇笑了起來。
殷紅的血跡從他蒼白的唇角淌下,襯得他那張臉愈發妖異邪煞,他擡起猩紅的雙眸,用低啞卻輕蔑的語氣,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你、做、夢——”
這聲音已然沒了半分茫然,帶着駭人的煞氣,低沉如弦,逼得游青涯下意識的松了手,脫了力一般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他赫然睜大了眼睛,看着那溫順的傀儡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眼角的墨痕已然消失,額間花钿如血。
“你……你居然能掙脫從君令?”游青涯悚然大驚,接着他回想起什麽,猛然一頓。
片刻後,他看着對方在他眼前垂下頭,劇烈地低咳起來。
駭人的威懾力忽然消失,游青涯終于從震驚之中反應過來,他眼底由驚愕轉為陰沉,接着他帶着決然,竟擡手又出一道了火決,毫不猶豫地點燃了自己的掌心!
灼痛感随之瘋狂傳來,而他絲毫沒有猶豫,接着伸出手,一掌拍向了游澤的額間!
巨大的力度落下,游澤猝不及防地再一次脫了力,被逼着倒了下去。
轟然一聲,鎖魂鏈再一次顯形,随着他的倒下而被重重的摔回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熾熱的火光随之襲來,血色再一次從他眼裏蔓延上來。
劇痛襲來,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桃花眼裏的光芒瞬間消散,接着又一次失去了神志。
游青涯帶着野蠻的怒意,一把扯過他長發,逼着他看過來。
“孽畜。”
他獰笑着道,“我還以為姬肆那瘋子是在騙我,沒想到卻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什麽凡人,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不肯入魔?好啊,那我便讓你嘗嘗,恨是什麽滋味!”
————
月華漸暗。
夜色随之消散,天際泛起了微末的粉白。
東榮大街逐漸有了些行人,滿街徹夜明亮的燈籠還未熄滅,又被清晨暗淡的霞光照亮。
寧河東渡口,一位半夜出門捕魚的老漁夫停船靠岸,随即佝偻着腰背起滿載的魚簍,下了船往鎮上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琢磨着今日能賣出多少魚,卻在剛過街口的時候,因為過于出神而撞上了一個人。
是個姿容清絕的青衣少女,渾身血跡,手裏還攥着一柄長劍,在被撞了之後有些不穩地踉跄了一下,卻并不惱怒,只是張着蒼白的唇啞聲問他:
“打擾,請問老伯您……是否見到過一位少年?”
她的聲音極為虛弱,語句又有些斷斷續續的,問出的話也是莫名其妙,老漁夫聽得一頭霧水,先是被她煞白的臉色吓了一跳,又有些擔憂地道:“什麽少年?你沒事吧小姑娘?怎麽渾身是血啊?你——”
然而沒等他說完,少女卻閉上眼睛,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一刻鐘後。
丁曦從劇痛中睜開眼,望見一道低矮的房梁。
這是哪裏?
她克制地蹙了蹙眉,忍着痛意從床上想要掙紮着坐起,然而剛一動,卻有一只枯瘦的手朝她的肩膀按了過來,接着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姑娘別動,你受了重傷,快躺下。”
她怔了一瞬,接着一邊被人小心地按回去,一邊下意識地擡眼,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屋舍內的矮榻上,一個漁夫打扮的老伯伯站在她身前,肩上還搭着一只冒着熱氣的白布,正有些關切地看着自己,弓着腰勸自己躺回去。
顯然是他救了自己。
丁曦蹙着的眉松開些許,她勾起唇扯出幾分感激的笑意,有些生疏地道:“多謝老伯救命。”
老伯慈祥地看向她,聞言,他長白的胡須抖了抖,有些了然地笑了笑:“不謝不謝,舉手之勞。”說着他又從身側的桌上端起一只陶碗,道,“孩子,你受了重傷,若是有急事,還請先飲下這碗藥再走。”
丁曦聞言先是一頓,接着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裏還緊緊地攥着腰側的玉佩,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找人的,且時間已經不多了。
糟了!現在幾時了?她方才睡了多久?阿符他是不是——
思及此,她豁然一驚,蹙眉從床上掙紮起來,語氣匆忙地朝着老漁夫躬身道:“多謝老伯好意,不過小女是名醫師,可自行處理傷勢,這碗藥我便心領了,救命之恩來日必報。”
說着未及對方作答,她伸手撈過桌上的浮游劍,轉身便匆匆地走了。
等老漁夫回過身,那青色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過了好半晌,站在床側的老伯才回過神來,接着忍不住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哎,這傻丫頭!是有什麽急事,都受了這麽重的傷,還不要命似的跑那麽快!”
說着,他頓了頓,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藥碗。
那陶瓷藥碗上,畫着一簇黛色的潇湘竹,但已經有些脫色,看不大清形狀了。
良久,他像是想起了什麽,自顧自地低聲嘆息道,“就算是醫師,那也是血肉之軀,也會疼啊……”
————
東街。
丁曦抵着唇咳嗽了幾下,忍着頭疼,擡眸看了一眼天際逐漸升起的日華。
還剩半個時辰。
她垂下眸,有些吃力地挪了幾步,避開滿街熱鬧的行人,随即脫了力一般靠在一旁的屋牆上,眼裏漸漸浮出幾分絕望。
靈力耗盡了,雙腿沒了知覺,就算再怎麽割開傷口,她也沒辦法開啓探靈術了。
她還是追丢了。
把她的弟弟追丢了。
慘白的日光隔着人群照過來,幾個小小的孩童嬉鬧着從她眼前跑過,斑駁的光影隔着他們的笑聲落到她臉上,那張蒼白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有緊抿着的唇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緒。
一種窒息般的無力感和頭疼一起淹沒了她,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那雙清妍的眼微垂着,眼角泛着紅,卻生生咬着唇,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她就這樣靠着牆緩和了良久,終于找回了一點力氣,又一次朝前走了起來,轉瞬被淹沒在人群裏。
人群順着東榮大街的兩側向街心緩慢地流動,東街正中央那裏,六道酒樓的門前不知何時擠滿了客人,紛紛望向街道那頭的對門。
那裏是麒麟城最有名的一處宅邸,主人是城中首富,姓賈,人稱賈員外。
此刻,那扇平時總是閉着的大門大開着,賈員外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的臺階之下,在離他不遠處的地面上,還躺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一身單薄的白衣,渾身是血,被一圈賈府的家丁圍在中間,看不清具體的長相,但單看身形,像是個年紀極輕的男子。
此刻他一動不動,纖長而單薄的脊背朝上,臉埋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已經死了。
周圍的過客都被這奇怪的景象吸引過來,人群叽叽喳喳的,說什麽的都有。
有路人朝裏看了一眼,然後驚了一下,問旁人:“喲,這裏怎麽啦?怎麽看着像死人啦?”
“不知道啊——”那人搖了搖頭,又道,“不過我聽有人說,是那地上那小子昨晚趁夜做賊,跑進賈府後被逮着了,還沖撞了賈員外的妾侍——”
“妾侍?”另一個人道,說着朝賈員外那邊指了指,“你是說員外邊上站着的穿着紅裙的那位?哎呀,我怎麽看她還大着肚子呢?這要是受了驚吓,那可不得了!”
那人點了點頭,答:“可不是!你看那小子身上的血痕,都被鞭子抽了一夜了,怕是已經被打得快沒命了!但是偏偏倔得很,到現在還不肯認罪呢——”
路人嘆了口氣:“啧啧啧,活該!這看着年紀輕輕的,真是自作孽啊——”
一片亂七八糟的人聲裏,賈員外拍了拍身側哭哭啼啼的女人,朝着地上躺着的那人走了過去。
他年至不惑,五官生得頗有為端正,卻體态臃腫,彎下腰的時候有些吃力。他低頭看着地面的年輕人,片刻後,他有些嫌棄地啧了一聲:“真晦氣。”
接着他擡腿踢了踢那人的手臂,有些不耐煩地道,“起來,別裝死了!你道個歉,我放你走,怎麽樣?”
話落,那人卻依舊一動不動,只是趴在那裏,像是真的已經死了。
賈員外臉色略微變了變,但被他掩蓋了過去,接着他擡眼示意了一下身側的家丁:“去,把這畜生東西擡走,別再在我門口丢人現眼了。”
家丁們答了句是,接着走過去,一左一右地把那人從地上拽了起來。
随着站起身,那人的臉露出來,卻是個樣貌生得極好的、莫約只有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公子,雪色的臉上滿是猙獰的鞭痕,卻也掩不住他原本的清俊面容。
賈員外湊過去,想看他一眼,然而就在這時,被擡着的那人卻跟着動了動,接着,他濃密的長睫顫了顫,随即竟緩慢地睜開了雙眼——
那眼裏猩紅一片,如同兩只漆黑的窟窿。
賈員外頓了一下,緊接着,一種怪異的神色從他臉上浮現出來,有個詭異的男人的聲音在他心裏冒了出來,幾乎是落下的瞬間,就讓他毛骨悚然——
那個聲音道:
還記得認得這雙眼睛麽?
他叫游澤,今日,是來找你報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