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從君令|之三
那聲音落下,賈員外驚叫一聲,吓得跌倒在地,他一邊撐着身體向後爬,一邊驚恐地望着年輕人,下意識以為那聲音是那年輕人發出來的,忍不住瘋了一般朝着心裏的那道聲音叫喊起來:
“——什麽游澤?我不認識什麽游澤!你、你別說話!你到底是誰?”
他一開口,身後的兩個家丁、以及周圍圍觀的人都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他們看着那個原本滿臉傲慢的男人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一般,不顧身份地跌坐在地上,一邊滿臉驚恐地自言自語起來。
在他身前,原本正要把年輕人擡走的家丁也忍不住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露出疑惑的神色,有些不大明白賈員外這話裏的意思。
見狀,另一個年長些的家丁連忙去攙扶他,一邊關切地道:“老爺,您沒事吧?您——”
然而那家丁剛一伸手,便被賈員外忽然用力的推開了,接着他大喝一聲:“別碰我!”
賈員外的聲音裏帶着悚然,接着,他又望着那個叫做游澤的年輕人,露出滿臉猙獰的恐懼:“你、你到底——”
而就在這時,那詭異的聲音再一次出現了,朝着他輕輕喚道:
“賈員外。”
那聲音如同惡鬼的低語,帶着陰森森的笑意落在他耳側,
“你想起來了麽,當年發生的事……”
“你胡說!”賈員外駭然打斷他,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到底——”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知道。”
那聲音蔑笑着打斷他,語氣不緊不慢,仿佛早料到他是這般反應,只輕緩地道,“十一年前,那個被你害死的女人,可就是在這裏死的……”
那人話音落下,賈員外忽然愣住了,過了片刻,他眼底浮出一種怪異的神色起來,似是記起了什麽,接着,他眼底逐漸浮現出更深的驚恐來。
見狀,那聲音似乎是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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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了?”
“如果你不想死,不想被萬人唾罵——”
那惡鬼般的聲音附上他的耳側,蠱惑道,“那你此刻就照我說的做。”
良久。
兩個家丁原本正猶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在這時,人群忽然安靜了些許,跟着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來,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舉止怪異的賈員外忽然站了起來。
他眼底的恐懼不知何時消失了,臉色也恢複了平靜,擡步朝着那年輕人走了過去,停在了他的身前。
“游澤,是麽?”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開口,在那人身前問道。
然而對方不答話,仍是沒什麽反應,微微張着的眸子滿是渙散,更像是無意識的睜眼。
見狀,賈員外眼底閃過幾分了然的竊喜,接着他聲音大了幾分,故作肅然地接着道:
“昨夜子時前後,你不但試圖入室行竊,還打算輕薄于我家少娘子,致使她受驚胎動,你可知罪?”
他話音落下,人群一陣嘩然,緊跟着,有人開始朝着年輕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小聲議論起來。
而誰也沒有注意到,随着賈員外的“輕薄”二字落下,門邊那個原本正哭鬧着的紅裙女人忽而頓了一瞬,臉上浮出幾分驚愕,朝着賈員外看了過來。
賈員外看着那年輕人,而他仍是沒什麽反應,像是沒有聽到賈員外的話,也沒有察覺到身後人群朝他投來的惡意視線,只是依舊任由自己被拽着,低垂着頭立在那裏。
他似乎格外恍惚,被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那雙柔軟而濃密的長睫輕輕地垂落下去,像是墨色的羽翅一般,掩蓋了他眼底的猩紅。再一看去,竟露出幾分乖順的虛弱來。
賈員外忽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說來,昨夜燈火昏暗,老夫都沒認出來你。”
他語氣帶着幾分惋惜,有些感嘆地道,“孩子,這都十年過去了,你怎麽還是不學好,反而變得——和你那為賊為娼的母親一樣了?”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人群再一次喧鬧起來。
忽然,一個中年男人露出恍然的神色,朗聲道:“我想起來了,這個叫游澤的,是不是十年前那東境娼女的孩子?”
他一出聲,跟着有人也附和起來,道:“沒錯!就是他!我記得那瘋女人當時也是在賈府鬧事,後來把自個兒給鬧死了,這小子還在此處殺了賈府的鎮宅神獸——”
提起這賈府的鎮宅神獸,麒麟城裏便是無人不知。甚至還有年長些的人親眼見過此獸,說它體态極大,是只修為遠超千年的赤面騰蛇,因為受了馴養,所以頗通人性,秉性溫順,故而被當作了賈府的鎮宅之物。
不僅如此,據說還曾在當年的人妖混戰中庇佑過麒麟城的百姓。
而這般靈物,卻被這個小子給殺了?
有人面露詫異,更多的人卻是有了幾分憤怒,帶着憎惡的神色朝着那年輕人看過來,罵他“孽障”。
那人無悲無喜,只任由衆人的唾罵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只無心無情的傀儡。
賈員外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真是執迷不悟。”
末了他朝着身側的家丁擺擺手,示意他們将年輕人放回到地上,接着自己便轉身走了。
随着那群家丁的撤走,原本被攔着的人群忽然沒了阻礙,一些人跑過來,開始指着那年輕人吵嚷了起來:
有人罵他:“呸!真是不要臉!你娘和你都是孽障!這麒麟城不擔待你,快些滾吧——”
有人勸他:“小子,我看你年紀輕輕,回頭向善,為時不晚啊!快去同賈員外一家賠罪吧——”
有人嘆他:“可惜啊——當真是什麽樣的娘生什麽樣的孩子,如此,真真是可憐啊!”
那些嘈雜的聲音淹沒了他,無數只手指着他,無數張眼看着他,無數條腿踩在了他的脊背上,聲讨着他的罪孽——
那麻木的傀儡終于動了動,在萬人的踐踏之下睜開渙散的雙眸,在這一聲一聲帶着“母親”和“娘”的聲讨裏,他被釘死在這冰冷的地面上,回想起了那個冬日。
那是他與母親被父親趕走的第十七日。
他那時得了大病,母親沒有辦法,只能帶着昏迷之中的他,千裏迢迢從東境趕回自己的娘家求藥。
而她的娘家,姓賈。
他想,若是他能回到那一年,他就算是病死、餓死、被人千刀萬剮、血肉淩遲,也絕不要讓他的母親回這個娘家。
那個一生溫柔而懦弱的女人,帶着已經糜爛的身體,倒在賈府前,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雪地裏。
而他,年少時的他,剛從因高燒而熾熱的噩夢裏醒來,轉眼又跌入了另一個寒冷的噩夢裏。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去買了一副棺材,又是怎麽在賈府門前跪了三日,而後門被打開,那個本該是他姨父的男人,告訴他,你母親當真是個尤物。
而後他發了瘋,殺了男人身側所有護着他的家丁,最後又殺了那只所謂的“靈獸”。
是他錯了麽……
他想。
是我錯了麽?
我生母死于他人胯|下,是受辱而死,而我憑病弱之身為之報仇,竟是錯了麽?
狂嘯着的怨氣席卷而來,帶着駭然的力度,踩在了他将死未死的魂魄之上,如火一般,燒得他雙眸血紅。
無數嘈雜的人聲裏,男人惡鬼般的聲音又一次在他耳側響起來,告訴他:
“你沒有錯。”
我……沒有錯?
那聲音像是溺死前的浮木,拖着他的心魂浮起來,帶着蠱惑的低沉笑意,咬着他的耳骨輕聲開口:
“你該恨,孩子。”
他的父親、他的師尊帶着從未有過的親昵和溫柔,開口說着:
“你沒有錯,你該恨他們、該殺了他們,為了你那可憐的生母,為她報仇——”
……恨?
魂魄燒了起來,無數抵擋不住的戾氣如潮水一般從他周身蔓延開來,他睜開血紅的眼,望着那些扭曲了的、與當年一模一樣的臉——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游澤猛然站起,猙獰的長鏈從他脖頸上赫然顯現,血跡淌下,而他渾然不覺,只擡起猩紅的眸子,帶着恨意看向他們——
接着,他什麽也聽不到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慘叫聲、哭聲、痛罵聲、都在他提起長鏈的那一刻,盡數消失了。
瘋狂的聲音在他耳側大笑起來,游青涯終于在他身後顯出身形,在死一般的寂靜裏,同他高聲喝道:“殺!”
那瘋狂的聲音落下,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像是傀儡一般,用長鏈将那賈員外的身體勾了過來,然後伸手捅穿了他的胸膛!
血肉飛濺——
猩紅的血水濺到了他身上幹涸的血水之上,帶着滾燙的熱意,激起他身體一陣駭然的戰栗,那些渴血的、肆虐着的怨氣忽然得了平息,崩裂一般,瞬間瓦解。
游青涯的笑聲戛然而止。
無盡的墨色如雲霧一般在游澤眼前漸漸流散,那些神志潮水一般漫了回來,他立在那裏,看到人群已經散去,一個單薄的青色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裏。
卻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女孩。
那個曾救過他的生母,又在他殺了靈獸之後帶走他、給他治好了病痛的女孩。
那不是他的阿曦,而是丁曦。
丁曦看着他,那雙眼之下挂着未盡的淚,卻已經幹了。那雙眼中的冰冷消失了,只有無盡的悲憫。腰側的那只手裏,攥着一枚小小的玉佩。
而在她的另一只手裏,是已經出鞘了的浮游劍。
——劍尖指向自己。
良久。
游澤聽見自己很輕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但已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游青涯在他耳側開口,語氣殘忍地道:
“殺了她。”
殺了她?
游澤還在發愣,然而身體已然上前一步,朝她掠了過去——
不!他猛然回神,不要——
強大的意念再一次蘇醒過來,他沒法收回手,卻有嘶啞的聲音從他喉嚨裏跳出來,帶着最後的力氣,低喝道:“快走!”
丁曦猛然驚醒,朝着身側縱身一躲,堪堪避開了他的身形,然而又在下一刻被他用長鏈反手扯了過來,眼看就要撞上,而就在這時,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從天而降,以駭人的速度,一下帶走了那青色的身影。
瞬息之間,那人露出一張臉,看了一眼游澤。
他撲了空,接着摔跪在了地上,像是斷了線的傀儡。
良久。
周遭重新恢複寂靜。
突然又聽咚的一聲脆響,那傀儡被游青涯扯着長鏈拽了過去,又被迫仰起頭,睜着空洞的雙眸,看向游青涯那雙眼裏的神色。
——那是染着貪念的神色,帶着妄想,看向他手中的傀儡,輕輕開口:
“方才這般聽話,倒還真是叫我意外……”說着,他低笑起來,帶着無盡的寵溺,撫上他的眼角,“我的小澤,你确實是件上好的兵器。”
“——那我就獎勵你,将你獻祭給妖皇陛下,如何?”
那話音落下,又被風聲卷過,頃刻消失在了慘淡無際的天光裏。
許久之後。
豆大的雨滴從雲層裏滾落了下來,雷聲轟然,天光漸漸散了。
滿地的血腥被雨水沖開,帶着暗淡的灰紅,又一點一點地被稀釋幹淨了。
游澤緩慢地擡起頭,跪坐在地上,看向游青涯。
他渾身濕透,沒有一處不是血肉模糊的,然而神色間卻沒什麽痛苦。
那雙桃花眼中已經看不到雙瞳了,只是無盡的黑。帶着僵滞的漠然空洞,安靜的看着他。
而在那雙眼之下,眼角的墨痕亦是很深了,開出靡麗而妖冶的花蔓,很快就會侵入他的骨髓中,再也洗不掉了。
——眼下是他最後的清醒。
良久,他忽而張了張口,用低啞的氣流聲喚他:“父親。”
那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眼前的人,也是最後一次。
接着,他擡起手,像孩子一般扯了扯那人的衣擺,沖着對方露出一個僵硬的淺笑。
“小澤求您……”他張了張口,顫抖的聲音裏帶着低低的哀求,卻并無悲意,仿佛本該如此,“……求您最後一件事,可以麽?”
說着,他滞澀地眨了眨眸子,極力地仰頭看向那人。然而不知是雨水太大,還是眼底的血色太濃,他什麽也看不清。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扯着厚重的鎖鏈,朝着那人叩拜下去:
“……小澤求您,放過阿曦。”
“只要您放過她,我願意跟您走,成為您的傀儡,從此放棄一切執念,堕為魔物,永生永世供您驅使……”
“……只要您放過她,主人。”
虔誠的聲音落下來,游青涯如願以償,他的長子、他的首徒開始朝他一次一次地磕下頭——
——終于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