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從君令|之一
長寧河上,殘陽照水。
浮游劍如一簇飛星,在漫天霞光裏自西向東飛逝而過。劍行極快,帶起烈烈的寒風拂面而來,吹得丁曦衣袖翻飛,青紗衣擺像是一尾竹葉,襯得她面色愈冷。
還有十三個時辰。
若在十三個時辰後,丁符還未回到璇玑玉中,那麽他便會徹底魂飛魄散。
到了此刻,她什麽也顧不上,哪怕錐刺般的頭疼依舊如蛆跗骨,也只能暫且忽視不計。
而她那只蒼白纖瘦的手腕上,不久前被割開的那處傷口已經凝幹了無數次,成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但每每愈合,都會被她再次割開,好留着那道濃郁的血腥氣。
殺伐判在她體內蠢蠢欲動,随着封印将破,血脈裏好似有烈火在燒,灼痛感蔓延到腦髓之中,帶着駭人的熾熱溫度,逐漸蠶食了她的神志。探靈之術已經被她推到了最後一重,被感知到的靈力波動的數量已經達到了駭人的地步。哪怕是百裏之外的一只枯葉的凋零,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這種龐大的感知力,無疑是一種巨大的精神折磨,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以驚人的速度耗費着她的心神。
但她什麽也顧不上。
眼看着混沌之地已然就在不遠處的天際,殘存的意志被她咬死在牙關裏,緊抿着的薄唇已然沒了血色,僅僅是維持清醒以追蹤氣息,就已經耗費了她全部的心力。所以她半點也沒注意到,自己的雙瞳正在悄然地發生變化——
原本琥珀色的雙瞳,已經逐漸變成了一種幾近透明的銀色。像是剝離了塵土的神像之眼,真身顯露,倏然生出了超脫凡俗、俯視衆生的神意,卻又帶着可蔑視世間萬物、罔顧生死界限的冰冷漠然,叫萬千塵民忍不住朝之跪拜。
——那是殺伐判的神意。
可斬殺一切罪惡、逼退一切邪煞,淩駕六道、翻覆衆生的浩大神意。
是至善至邪之物。
而丁曦對此渾然不覺,那處被割開的血肉已然深可見骨,而她仍在不管不顧地往前飛速向前掠去。
随着向前,混沌之地從天際逐漸向她靠近,從看不清到還剩百裏、十裏——最後終于到了!
Advertisement
而在靠近的那一刻,駭人的煞氣忽然從她周身湧起,原本平靜的河面忽然開始急速翻動,不出片刻,那水面騰空而起,竟掀起了一陣巨大的浪潮!
探靈術之下,丁曦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靈力波動所淹沒,她在震耳的浪聲裏猛然後退,被逼得往浮游劍上摔跪下去,躬身咳出一口血。
幾乎是霎那之間,丁曦的臉上血色盡失。探靈術被迫中斷,她在四濺的水花裏擡眸,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到了一處陣法之中。
是祭河陣。
且已經因為她的闖入,已經被徹底觸發了,此刻陣法顯形,殺機全開。
丁曦蹙眉凝眸,暗道不妙。果然,只在須臾之後,一只巨大的青面蛟龍從水浪裏飛騰而起,張着滿口染血的森然獠牙,徑直朝着她竄了過來——
幾乎是轉瞬,突如其來的死亡開始朝着她逼近了過來,而與此同時,體內那股被她狠狠壓制着的殺意自她脊骨內竄起,烈焰一般,燒穿了她的肺腑,直沖腦髓,瘋狂地撕開了她的神志。
緊接着,身下的浮游劍忽然脫離了掌控,仿佛被注入了靈識的活物,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嘯,又在煞氣的壓制之下飛回到她手中。丁曦淩空而立,徹底化為銀色的雙瞳之中倒映着蛟龍的血盆大口,眼底煞氣頓生。
“殺人孽畜。”
厚重血氣的撲面而來,丁曦冷然開口,如雪長劍在她手中飛旋而動,劍氣如利刃般割開層浪,轟然一聲,她在四散的水花裏飛身而起,青衣如竹,朝那蛟龍的龍眼中猛然刺去——
血肉橫飛!
參天巨浪平地而起,青面蛟龍長嚎一聲,在巨大的刺痛裏流下猩紅血淚,它撲了空,又發了瘋地甩起頭顱,張起豁然大口,用盡力氣朝着那道青色的身影猛然咬去!
而就在這時,丁曦在這濃郁的血腥裏被激起了頭疼,體內的封印之力開始反撲而來,帶着駭人的強硬力度,瘋犬一般,開始與她腦中洶湧的殺意撕咬起來——
痛!好痛……
丁曦捂着頭,忍不住閉上雙眼,而那血盆大口已然咬了過來,近在咫尺!
死亡逼近,痛意滅頂,手裏的浮游劍無聲無息地滑落下去,然而須臾間,一道熟悉的簫聲忽然自她身後飄飛而起。
聲如流水,曲若飛花,帶着空靈的寒意鋪散而來,萬物止步。
冰淩生,蛟龍困。
禁制法陣轟然炸開,丁曦在劇痛之中回首,擡眸遠望,看到不遠處的滔天水浪化作無數散落的冰晶,一人踏風而來,雪白的長袖飄搖飛起,像是落下的谪仙。
他收回長簫,冷玉般的嗓音落到她耳側,切聲道:“快走。”
說着,他快速擡手,浮游劍破水而出,被帶着寒氣的靈力驅使落到丁曦身下,帶着她疾速後退——
呼嘯的風聲裏,丁曦在驚愕之中回神,看到一雙淺笑着的桃花眼,一邊望着她,一邊離她越來越遠,轉瞬之間,禁制再次瘋狂轉動,那雪白的身影頃刻就被血水所淹沒。
“游澤!”
她脫口大喊,頓覺魂飛魄散,跟着眨眼間消失在了水面之上。
————
混沌之地,麒麟城。
戌時,夜色漸濃,城裏的萬家燈火盡數亮了,照得這裏恍如白晝。
即使已經入夜,城裏的東街一側依舊是人聲鼎沸,須得順着東榮大街往西走上百裏,人煙才會漸漸淡一些,有幾分入了夜之後昏暗寂靜的樣子。
城西的巷口,一只小小的黃貓兒從柏木上跳下,無聲無息地落到了一處屋檐之上,又輕巧地踩着瓦楞飛快地走了幾步。
窄巷深處的盡頭那側,一只高大的桑樹從院落裏伸出幾束枝杈來,把樹下那人原本清瘦的影子割得亂七八糟的。
那人靜立在圍牆的角落裏,手裏拎着一柄燈籠,聽到頭頂上細微的動靜,于是就着昏暗的光擡起頭,露出了一張少年清秀無暇的臉——正是通靈殿的少主,游祈。
黃貓見了他,接着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便被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
小貓兒的細軟的耳朵動了動,在他懷裏擡頭,藍盈盈的貓眼望向他,接着,少女獨有的清麗嗓音響起來,同他小聲道:“你父親他們已經睡下了。我們走吧,小七哥哥。”
赫然是夢幽的聲音。
聞言,游祈忍不住彎了彎唇,接着點頭答了聲“好”,随即便把手裏的燈籠放到地上,又伸過手,熟練地将小貓兒攬入到了寬大的袍袖之中。
他早已換了一身輕便常服,比通靈殿弟子所穿的錦繡長袍更素雅些,是種暗沉的水藍,襯得少年人的身形愈發清瘦,卻也顯得那雙大眼睛格外亮,這麽一看,倒特別像個富貴人家的俊俏小少爺。
小少爺四處望了一眼,趁着無人,他縱身一躍,踩着桑樹的枝杈輕巧地跳上了圍牆,又速度極快地跳到了牆的另一側,沒發出半點動靜。
隔着裏衣,黃貓在他袖中蹭了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着不動了,游祈無聲地笑了笑,接着便帶着她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裏。
半個時辰後,夢幽被一陣喧嚣的人聲吵醒,她睜開有些惺忪的藍眼睛,将小小的腦袋從游祈的長袖中探出來,便被撲面而來的人煙氣撲了一臉。
糖葫蘆的甜味、女人的脂粉味兒、米酒味、魚湯味兒……各種熱鬧的味道帶着鮮活的人氣争先恐後的湧過來,使得小貓兒皺了皺鼻子,忍不住捂着臉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游祈毫無察覺,他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正仰着頭,一邊跟着滿街的人群往前走,一邊看向四處的熱鬧,滿臉都是第一次下山後的喜悅。
他正看得應接不暇,夢幽在他袖中翻了個身,正想鑽出去,卻一不小心扯到了她自己身上的傷口,忍不住小聲地嘶了一下。
游祈這才回過神,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低下頭,神色有些緊張地問道:“怎麽了小幽,是我扯着你傷口了麽?”
夢幽搖了搖頭,小聲答道:“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不過也不是很疼。”說着她頓了頓,道,“這裏人多容易迷路,小七哥哥,我們還是走快一些吧。”
“好,那你別亂動,在我袖子裏躺好。”說着,見夢幽點頭,游祈擡眸四下望了一眼,便沒再四處打量,而是加快了腳步繼續,穿過人群徑直地往東側走去。
沒到一會兒,二人便到了東榮大街的街心。
這裏是四方街道的交彙之處,人來人往最是熱鬧,街上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摩肩接踵。游祈怕夢幽被往來的人蹭傷,于是下意識地摟住了她,把她護在了自己懷裏。他走得小心翼翼,卻絲毫沒注意到懷裏的貓兒僵了僵,毛茸茸的腦袋被迫靠在少年溫熱胸膛上,忍不住閉了閉眼睛,接着小小的耳尖泛起了微紅。
好半晌,游祈才略略松開她,在一處酒樓前停了下來。
夢幽從緊繃地狀态回神,聽得游祈被什麽吸引着頓住腳步,對着門上兩側的牌匾小聲地念叨起來:
“‘杯酒可聞六道,飲者不入輪回’……這是什麽意思?讀着好生奇怪,是在說他們家的酒好喝麽?”
他頓了頓,語氣疑惑地問道,“小幽,不是說來打聽游澤師兄的消息麽,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聞言,夢幽從他懷裏跳出來,化作一位身穿鵝黃衣裙的妙齡少女。少女從地上站起來,順着他的視線擡頭看向去,見他所念出的兩句正是挂在門側的對聯。
她只略微頓了頓,便回過頭,朝着游祈笑着答道:“當然不只這個意思。小七哥哥,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游祈有些疑惑地收回視線,跟着夢幽走了進去。
二人往前走着,卻并沒有注意到,緊跟着他們身後,一個身披兜帽的、與夢幽年齡相差無幾的少女也跟着一同走了進去。
少女身後牽着一個同樣帶着兜帽的少年,少年低着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低斂着,露出眼底有些空洞的神色,如同木偶一般,面無表情地任由自己被牽着手,跟着進了酒樓之內。
酒樓門側的燈籠照過來,映出少年蒼白而清俊的臉——正是失蹤了不久的丁符。
滿街人聲如浪潮般喧嚣而過,夜已深了,東榮大街的燈火卻越發明亮,連月光都失了顏色。
————
而在數百裏之外,西街郊區。
這裏的月光卻格外明亮,如同遠古傳說裏浮水而生的夜明珠的珠光,但落下來,那光線卻是冷的,照得那街道盡頭的寧河渡口有些森然。
河水粼粼,朦胧的水光裏,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河岸邊,他穿着一身錦繡長袍,衣擺被河風吹拂,輕輕地飄飛起來。
那是本該已經“睡下”了的游青涯。
他面上帶着幾分愉悅的笑意,正勾着唇,一邊微微傾身,低下頭看向身下的河岸——
那裏正躺着一個人。
是個樣貌極好的年輕男子,下半身淹沒在水裏,露出上身被水浸透了的白衣。而那白衣之下,正緩緩地朝外滲着血,将原本白如雪色的長衣染得猩紅一片,他墨色的長發如綢緞般散落在水裏,與那血跡相互映襯,顯出觸目驚心的病态美感,又襯得那人的身形愈發單薄。而他卻無知無覺地閉着眼倒在那裏,露出半張淡無血色的側臉。
游青涯俯身看了他片刻,接着他突然擡起右腿,毫不憐惜地一腳朝着那張好看的面容踩上了上去。
血跡從那人的面上滲了下來,那人低垂着的眼睫顫了顫,似是想從昏睡中醒來。見狀,游青涯輕笑起來,低低地朝着那人湊過去,附在他耳邊低喚道:
“小澤……”
他低沉的聲音像是帶着某種蠱惑的力道,在那人的耳側輕柔落下,語調緩和親昵,仿佛是長輩在輕聲哄着自己的孩子。然而與此同時,他腳下的力度卻愈發殘忍,像是踩着一只瀕死的獵物。
片刻後,昏迷中的人忽然顫了顫,終于緩緩地睜開了雙眸。
“醒了?”
游青涯低笑一聲,撤回右腿,卻又伸過手,一把掐着那人的下巴,逼着他擡起了頭。
那人被迫轉過來,睜着渙散的雙瞳看向他。柔軟的長發随着他的動作半掩下來,斑駁的月光下,一雙好看得有些攝人的桃花眼此刻已被極致濃郁的猩紅所浸染,由于那紅色過深,幾乎成了暗沉的墨色。
那雙眼中,沒有半分神采,只剩無盡的空洞和麻木。
游澤張了張口,清泉般的嗓音此刻低啞得只剩微弱的氣流聲,帶着無盡的茫然和順從,朝着游青涯輕聲喚道:
“主人……”
游青涯勾起唇,眯着眼愉悅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