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奈何
六道酒樓。
丁符停了筷,接過丁曦遞來的溫茶喝下,便朝丁曦道:“姐,我們走吧?”
丁曦颔首,二人便往樓下走去。游澤早已結了賬,正站在一樓正門旁側等他們過來。三人碰了面,一同出門,沿着街道朝西側走去。
這鬼市裏面不似人界,除開晝夜交替之外,天色并無陰晴變化,所以即使走在其中,也會發覺這街道看上去與昨日沒什麽不同,人群照舊是擁擠而喧鬧。三人穿行其中,礙于周圍人而走得頗為緩慢。
等過了這熱鬧長街,人群赫然變得稀疏,三人于是加快了腳步,不消多時就到了禁制血池。
從鬼市到這裏,身下一路都是枯黃的沙土。但從前側的血池那裏開始,卻有無數油然綠意從地面顯了出來,露出尤為突兀的活氣。丁曦在這綠意前頓步,擡眸往前一看,只覺得那不遠處的血池煞氣重得駭人。池岸兩側立着兩人高的厚牆,血水在兩牆之間緩慢湧動,正不端蒸出騰騰的熱氣。這熱氣腥臭異常,卻也因此而滋養得那些綠意愈發濃郁。
由于此刻隔得近,即使是六感不全的丁符,也被這腥氣逼得難以上前。三人略一頓步,便一同擡手封了嗅覺。
腥臭消失,丁符緩了一口氣,正要往前走,卻被游澤擡袖攔下。
“別急,”他溫聲道,“前面有禁制,等我先看看再走。”
見丁符應聲停下,他轉過身,兀自一人朝前走了過去,步履輕緩。
丁曦神色冷然,一邊凝眸看着他,一邊不動聲色地擡手按上了浮游劍,做出随時能縱身躍起的姿勢。丁符下意識地看她一眼,又默然側眸看向游澤。
血水汩汩而動,游澤的身形逐漸隐入濃稠的水霧裏,白衣在一片氤氲裏若隐若現。片刻後,他到了血池邊緣,擡手調出靈力朝其上揮了過去。
并無波動。
游澤回身,示意二人跟上來。丁曦從劍柄上收回手,便帶着丁符走了過去,接着三人一同到了血池邊緣,踩着輕功小心翼翼地越過了血池。
直到順利落地,丁符才松了一口氣,腳步也重新輕快起來。他一邊走,一邊朝着身前的游澤道:“游公子,方才謝謝你為我們探路。”
聞言,游澤側眸看他一眼,淺笑着答了句不客氣,便繼續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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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符邊走邊看着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他心念一動,先是下意識望了一眼左側的丁曦,接着有些按捺不住似地加快腳步走到了游澤身側,像對待丁曦那樣扯了扯他的白色長袖:“游公子。”
游澤腳步微頓,擡眸看向他,溫聲道:“怎麽了?”
丁符嘿了一聲,眉眼彎彎地看着他開口道:“我們已經相識不久,卻已經經歷過數次險境,可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所以方才我突然想給你換個稱呼——我想喊你游澤哥哥,可以麽?”
游澤聞言頓了頓,旋即他展眉輕笑,柔聲答:“好。”
“太好啦!”丁符高興地晃了晃他的袖子,兩雙大眼睛熠熠生輝,又道,“那……那你以後也叫我阿符吧?好不好?”
“好。”游澤淺笑着颔首,又語氣輕柔地喚他,“阿符。”
說着,他一邊用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淺笑着看向丁符,神色溫和至極,看得丁符忍不住一邊走一邊蹦了蹦,甚至雀躍地歡呼了幾聲。
等興奮勁兒過了,丁符這才發現自己還在扯着對方的衣袖,力度大得幾乎有些妨礙對方的腳步,便連忙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然而見狀,游澤卻只輕笑着說了聲無妨,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丁符忍不住心生感慨——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溫柔又好看的人!
眼見丁符又開始像小孩子一般拉着游澤說這說那,身後的丁曦擡眸看他一眼,有些失笑地勾了勾唇。
但那笑容稍縱即逝,很快便被她壓了下去。旋即她蹙了蹙眉,神色冷淡地垂下眸。
你笑什麽?一個斥責的聲音從丁曦腦海裏響起。
她眸色微凝,聽得那聲音帶着指責的意味诘問道:你如何能笑得出來?
丁曦薄唇微抿,下意識地垂下眸,一點一點恢複了面無表情的神色,接着她擡眸,繼續疾步往前走去。
————
莫約過了半個時辰,三人便到了傳說中的奈何橋。
然而與傳聞不同的是,此橋是處斷橋,橋下也并無什麽孟婆。斷橋底下流水幹涸,已然是一副殘敗景象。
丁符有些吃驚地望向四周,頓了一瞬,随即疑惑地開口:“怎麽回事,這裏為何一個人也沒有?”
聞言,丁曦神色冷然地閉了閉眼,探靈片刻後道:“有人。”
言畢,丁符愕然頓了一下,然而不等他發問,身後的丁曦便縱身躍起,不由分說地召出浮游劍,提劍朝着那斷橋之上狠狠一擲——
凜冽的劍氣四散炸開,浮游劍随之筆直飛過,咻地一聲,那劍眨眼便到了斷橋之上,然而下一瞬,那劍尖之處憑空蕩起一陣漣漪,水波似的一閃而逝,跟着整只劍沒入了水波之中,霎時消失不見。
這些動作幾乎是發生在轉瞬之間,丁符看着浮游劍消失在空中,忍不住瞠目結舌,他愕然地看着丁曦縱身落到他身前,又回首沖他冷聲道:“橋上有幻境,人在幻境那一側。”
說着她不等丁符反應,便徑直朝斷橋上走去。
丁符訝異地回過神,忍不住望向身側的游澤:“游澤哥哥,我怎麽覺得……我姐姐好像心情不大好?”
游澤笑了笑,并不答話,只示意他跟上來,一同上了斷橋,朝着丁曦追了上去。
等三人依次過了幻境,眼前便倏然景色大變,使得丁符的腳步也跟着一頓。
他站在原地,滿臉愕然地低下頭,只見身下的斷橋不知何時已經化為了一道完整的玉石拱橋,彎月一般自他身下橫跨而過。與此同時,有水流從橋下湍流而過,潺潺的水聲裏,無數嘈雜的人聲如流水一般鋪面湧來。緊跟着,擁擠熱鬧的人群幾乎乍然便出現在四周,數不清的人一邊彼此談笑着,一邊與他們擦肩而過。
丁曦召回落在不遠處的浮游劍,回首沖還站在原地發愣的丁符道:“走不走?”
丁符猛然回神:“啊!走,當然走!姐你等等我——”說着他連忙跟上丁曦和游澤,一邊四處打量一邊忍不住訝然地問道,“話說這是哪裏啊?怎麽會有這麽多人?”
丁曦略一側眸,用餘光瞥見他那雙眼睛正滴溜溜地到處看,一邊問一邊下意識地扯了扯游澤的袖子,随即她收回視線,冷聲開口:“別亂看。”
她語氣肅然,語畢,丁符倏地一頓,末了又聽得丁曦頭也不回地道:“此處皆是将入輪回的殘魂,當心遇到些形态特殊的。”
丁符聞言面露疑惑,正想問有多特殊,忽然就見到一個只有身體、沒有腦袋的人朝他迎面走了過來。
“……”
丁符先是怔然片刻,接着啊地一聲慘叫,下意識猛沖上去一把抱住了丁曦,一邊面露驚恐一邊哆哆嗦嗦地顫聲問道:“這什、什麽東西啊——”
丁曦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見怪不怪地淡聲答道:“當然是鬼啊。”末了頓了頓,又補充道,“同你一樣。”
丁符:“……”
他臉色霎時變得極為精彩,臉頰上一陣青一陣白,末了等那人過去,便悻悻然松開了手,随即敢怒不敢言地站在丁曦身後,然而看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去前質問,末了只得哭喪着臉看向一側的游澤,神色滿是幽怨。
他極小聲地朝着游澤開口道:“看吧,我就說我姐姐生氣了,剛才居然還故意吓我!”
聞言,游澤勾着唇,有些無奈地沖他笑了笑,又擡手輕輕地敲了敲他的腦袋,溫聲道:“走吧。”
丁符捂着腦袋哀嘆一聲,跟了上去。
三人随着人群一同過了奈何橋,正要繼續朝前走時,突然有一個人向着他們走了過來。
來人是個年齡不大的年輕男子,樣貌看上去頗為清秀,他在丁曦身前站定,伸手虛攔了一下。
丁曦頓步,擡眸用冷然的神色看向他。年輕男子被她看得頓了一下,随即恭敬地一欠身,客氣地道:“失禮了,打擾片刻,敢問姑娘可是姓丁?”
語畢,丁曦一頓,接着蹙起眉默然地看向他,似乎是在辨認來人是誰。見她良久不說話,身後的游澤一頓,跟着上前幾步,停在丁曦身側朝來人回以一禮,語氣溫和地替她開口道:“閣下若是有事,不妨直說。”
聞言,男人将視線轉向游澤,旋即又朝着他略一躬身,接着站起身答道:“見過這位公子——是這樣的,在下名叫段生,方才貿然攔下幾位,并非故意冒犯,只因受人之托,每日待在此處等一位姓丁的姑娘前來,好交給她一樣東西。”
“東西?”丁符打量他片刻,見他兩手空空,背後也什麽都沒有,旋即疑惑地道,“什麽東西?我怎麽沒見着?”
“這……”段生猶豫片刻,有些為難道,“那人囑咐過在下,若是不能确定這位姑娘姓丁,便不能輕易拿出那樣東西,所以……”
“我是。”丁曦打斷他,語氣冷淡果決,“淩雲閣萱草堂,丁曦。”
段生頓了一瞬,接着面色顯出幾分驚喜,朝着她躬身道:“果真是丁姑娘!”他頓了頓,又側身讓出前路,朝着丁曦道,“丁姑娘請随我來,我帶您去取那樣東西。”
丁曦颔首,随即跟着段生朝前走。身後的丁符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游澤,見他看着段生沒有說話,于是和他一起提步跟了上去。
段生帶着他們一路往北側走,不出片刻,幾人竟到了一處榕樹之下。
這榕樹雖極為高大,但只有一株,并無連根,就這般孤零零地立在奈河北岸,如雲一般的樹冠如華蓋伸展,任由樹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段生帶着他們走過去,末了在樹後的一處樹洞那側停下。他轉過身,朝着身後的丁曦一禮,道:“丁姑娘,到了,東西就在這裏。”
丁曦順着他的指引擡眼看去,發現這榕樹的枝幹粗壯得駭人,足有四五人環臂合抱之大,那樹洞正開在枝幹上,看上去足足有一人高,裏面漆黑一片深不可測,但看上去卻并不顯得突兀,仿佛是這榕樹生來便有這樹洞,與樹幹融為一體。
她看了那樹洞片刻,未動,只漠然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等他解釋。
段生先是怔然,接着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東西就在這樹洞內——另外忘了說明,此樹不過是一處障眼法,其內并無危險,但上面有禁制,只有姑娘一人能進去。”言及此,他又頓了頓,道,“除此之外,除了那樣東西,那人還有些別的留給姑娘——至于到底是什麽,那人并沒有告訴我,還得姑娘自己進去看了才知道。”
聞言,丁符正要說些什麽,卻被身前的丁曦伸手攔下。末了,丁曦略一蹙眉,神色冷淡地看了段生一眼,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凝眸端詳了那樹洞片刻。
思忖片刻後,她擡步便要走進去,卻又被丁符一把拽住了袖角。
“姐。”丁符開口,見丁曦側眸看向他,神色是如常的冷淡安然,他猶豫片刻,末了松開手,只接了句,“……姐你小心,我和游澤哥哥在外面等你。”
丁曦神色微動,擡眸看他一眼,末了神色冷然地略一颔首,緩聲答了句:“好。”
言畢,她收回視線,毫不猶豫地踏進了樹洞之中。
丁符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樹洞裏,有些下意識地抿了抿唇,接着他看向身側的游澤,略帶擔憂地道:“游澤哥哥,我姐姐會沒事的,對麽?”
游澤安撫地朝他勾唇笑了笑,但眼底的笑意卻淡了幾分,原本溫潤的神色因此而顯得有些涼薄起來,接着他側過眸,轉而望向一旁的段生。
段生被他幽然的目光看得一頓,有些下意識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禮。
游澤卻并未再看他,末了收回視線,輕輕地垂下眸,纖長的眼睫溫順地低垂着,掩去了那雙桃花眼裏一閃而逝的猩紅。
一旁的丁符對此毫無察覺,只帶着擔憂的神色,專注地望着那漆黑到有些詭異的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