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梭
樹洞之內。
丁曦方一踏入其中,便進入到了一處幻境之中。
幻境裏是與外面鬼界全然不同的景象,四面寒風呼嘯,眼見之處都是茫然的白,唯有飛雪不斷地飄落下來,帶來砭骨的寒意——俨然,這幻境之地已入凜冬。
丁曦擡眸,眼見那落下的飛雪極細,鹽粒一般,簌簌地砸在她的肩上,又在頃刻間化為一片氤氲的水漬,接着緩慢地滲入了青紗之中。
丁曦看着這般細膩而真實的畫面,幾乎是下意識地蹙了蹙眉。
——這幻境,不簡單。
所謂幻境,其實是所有障眼術法的集大成者,也即是利用靈力造就的一場感官錯覺,其目的便是要讓進入幻境之中的人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都是真實的。雖然看着再神妙,終究也不過是障眼術的一種,只要悉心去找,就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尋到破綻從而破解。
因此,一般而言,破綻隐藏的越深,幻境也就越真實,入內者也就越容易被幻境所迷惑。
但由于布置幻境對造陣者的修為要求極高,通常很難有人能修成此種術法。而顯然,設下丁曦所在的這處幻境的人,不但成功練就了此術,還是擅用此術的高人。
以至于,就連是一粒空中飛雪,都能讓人感到如此真實。
而除此之外,另一個能看出這幻境不簡單的地方,在于四周的景象。
通常而言,布陣者會将幻境景象設置得盡可能複雜詭谲,好将破綻掩藏起來不易叫人察覺,但眼前這幻境不同。丁曦擡眸遠望,所見四面都是茫然無邊的白,似是某處寬闊的湖面,在凜冬之後,結了冰的湖面被白雪覆蓋,雪色大肆鋪開,延伸出廣袤無垠的邊界與天界相接,天地白得渾然一體。
即使這景象般簡單,仍是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綻,反倒生出一種無限空曠之感,仿佛眨眼入了另一處人間。
而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耳側落下,帶着空茫的泛音,低聲道:
“你來了。”
話音落下,卻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且帶着極度的冷然,雖然說出的是句疑問,但語氣卻異常平靜,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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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曦聽完後忍不住蹙眉,覺得這聲音乍聽起來有些耳熟,然而思忖片刻後,卻未曾回憶起來,便問道:“你是誰?”
那聲音卻答非所問,只道:“此處并非尋常幻境,而是一種名為‘如梭’的幻術,能重現記憶之中的種種片段,所見所感,都是你的過往經歷。”
言及此,那聲音頓了頓,無邊飛雪飄然落下,随着風聲四散開來,又悄然落下,那聲音接着道:“陣法開啓,你已成為陣中人,此時是為千年之前,凜冬落雪之時。”
話音落下,丁曦正要蹙眉問些什麽,然而這時,她突然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她下意識擡眸,在遠處蒼茫一片的雪地上,看到有個人正從遠處向她走來,穿過一片無邊的白色,披着滿身飛雪停在了她五步之外的地方。
丁曦凝神,看向來人的臉。
——是個容貌冷絕的女人,一身素色的廣袖長裙曳地,頭上戴着繁複的發飾,流蘇步搖叮當作響,在她從容緩慢的步履間搖曳生姿,她眉眼清麗,眸光淡漠,立在那裏的樣子,像是踏雪而來的畫中仙人。
隔着無邊飛雪,女人看向丁曦,那張薄唇微抿着,露出與丁曦如出一轍的冷然神色。
而細看下去便會發現,她的相貌确實與丁曦極為相似。
丁曦記得這張臉——
這張臉曾無數次出現在她師父秦茲的畫像裏,也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破碎的夢境裏和模糊不堪的回憶裏,每一次,都像眼下這般無聲地看着她,目光清冷,卻又分明帶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這是她如今的師娘,是她真正曾教過她醫術的師父,亦是潇湘劍的第一任主人,潇湘子。
雪粒化作飛雪,鵝毛大小,在狂嘯的風聲裏盤旋,愈顯輕盈。
良久,那女人張開雙唇,聲音随着清冷的飛雪一同緩緩落下,喚她“丁曦”。
丁曦。
不是曦兒,也不是徒弟,而是像個普普通通的陌生人一般,喊她“丁曦”。
那聲音落下的剎那,丁曦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她眼裏淌出,但除此之外,她什麽感覺也沒有,沒有驚愕,也沒有疑慮,只是無端有種恍然的悲意。
但事實上,她并不感到悲傷,甚至比平常還要平靜。但是——
為什麽要哭?
丁曦聽到有聲音這麽問她,但已然分不清問的人是誰。因此她神色愈發茫然,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自己身下那雙被雪浸透了的腿突然動了動,一種奇怪的感覺開始推着向前走了起來。
一步、一步。
雪越下越大,丁曦被染了一身白,她走得極為緩慢,卻有些控制不住的抖起來。忽然,有奇異的幻象随着她的步履而出現,像是某種回溯記憶的咒術一般,每往前一步,她就變得年少一些、眼中的稚氣多一些。
從少女變成孩童,青衣變為褴褛,腰間玉佩化作了背上的一具森森白骨——那是丁符的白骨。
是無數次在她夢裏出現的、死也不肯丢棄的白骨。
她背着白骨,懵懂地停在女人身前,看着女人俯身下來,那雙眼裏的冰冷像雪水一樣化開,女人笑起來,輕輕的喚她:
“丁曦……”她說,“我的丁曦。”
女人的聲音分明是冷的,卻又格外溫柔,輕輕地低語道:“我帶你去找你娘親,好不好?”
娘親?
——可她的娘親,不是早就死了麽?
丁曦懵懂地擡頭,滿眼都是無措和茫然,一陣寒風從她額角拂過,女人金色的長袖飄搖飛起,她伸出素白的雙手,俯身緩緩碰上丁曦稚嫩的臉。
相觸的剎那,靈魂仿佛被點燃了,神志跟着灰飛煙滅,陳舊的記憶如潮掀起——
小小的丁曦看着她,輕輕開口,聲音不再冷然,而帶着溫軟的稚嫩。她喊她:“師父。”
話音落下的剎那,潇湘子輕輕将她攬進懷裏,抱離了地面。緊跟着,溫熱的懷抱貼上了她單薄的背脊,使得早已習慣了寒冷的她忍不住抖了一下。而随着被向上抱起,眼前的景色也倏然晃動起來,轉瞬間變成了另一番景象。
這景象如此奇特,以至于丁曦在擡眸看去的下一刻,就忍不住豁然睜大了眼睛。
——他們居然到了雲端之上!
那道聲音沉默了許久的再一次在她耳側響起,低聲道:“此處為仙界,是為九霄雲上,南天門之外。”
果真是仙界?
四下望去,到處都是雲層,且那雲層極厚,帶着灰蒙蒙的黑,如浪濤一般在身下滾滾翻湧着。而遠處的天際,閃電伴随着雷鳴聲而動,時有猝亮的光線撕開雲層,又在轉瞬間猝滅下去。
而抱着她的潇湘子,腳下正踩着一條巨大的、帶着蒼色花紋的蛟龍。
那蛟龍的身形在雲層間時隐時現,看上去大得駭人,單是兩側的龍角便足有一人之高,但并不因此顯得笨重,反而身形極為敏捷,正帶着他們以極快的速度在雲間穿行。
不多時,那蛟龍忽然停下,潇湘子帶着她縱身落下,到了一處玉臺之下。
那玉臺極高,矗立在雲層之上,形狀恢弘肅然,如同某種行祭祀之禮的祭臺。潇湘子帶着她朝另一側走去,她發現那一側下面連着一道深不見底的淵塹。
而在那深淵之後,于虛空之中立着一處石碑,上書“誅仙”二字。
潇湘子在石碑前止步,俯下|身,重新将她從懷中放回到地面。背對着的視野得以變為正視,丁曦轉過身,在不遠處的玉臺最高處,看到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該怎麽形容這種身影?
那纖長的脊骨分明是單薄的、脆弱的,卻又帶着藏不住的韌勁,像是不可催折的青竹,屹然立在那玉臺之上。無數狂風從她身前呼嘯而過,吹動她滿頭的白發随風而動,襯着一身長袖曳地的蒼紅長袍,顯出莊重肅然的美。
而此刻,她就站在那萬丈深淵之側,不到一步之遙。
丁曦望着那背影,任由身側的潇湘子牽起她的小小的手,帶着她一步一步朝那女人走去。
須臾,随着又一陣閃電自天際劈過,潇湘子帶着她停在那女人五步之遠處,朝着不遠處的女人開口道:“上神。”
那人的身形動了動,卻并未轉身,只用一種低啞而疲憊的聲音答:“潇湘,你來了。”
女人的話雖然是句疑問,但語氣卻極為平淡,話音落下之後,潇湘子拽着她的手緊了些,又一次開口道:“我把曦帶過來了。”
她話裏帶着幾分欲言又止的期盼,仿佛是希望對方能夠作出回應。然而聞言,那被她喚作上神的女人仍舊未曾轉身,只仍是語氣平淡地答:“何必。”她頭也不回地道,“你把她交給鬼仙,自行離開吧。”
說完,女人便重新默然地立在那裏,顯出不願再繼續說什麽的姿态。
丁曦有些茫然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拉着她的潇湘子,她眨了眨眼睛,眼前看不出任何破綻的幻境讓她有些恍惚,顯然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幸好在下一刻,潇湘子便又一次開口打破了沉默。
她望着女人,眼底滿是丁曦看不懂的固執,語氣決絕地道:“我不會走的。”她道,“我已自毀神骨,将與她同入輪回,前往人界。”
話音落下,女人終于有了些反應,她先是頓了頓,接着有些猶豫地微微側了下身,但過了須臾,她依舊沒有回頭,只在片刻後開口輕嘆道:“你這是何苦。”
末了她終究沒再勸下去,再次沉默着望向身前的萬丈深淵。
又過了良久,她似是低喃一般開口道:“時間到了。”言畢,她不再開口,而是縱身向前——
決然跳了下去!
與此同時,她聽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句什麽,發出的聲音帶着莫大的驚懼,眨眼便被呼嘯的風聲所吞沒——
她聽到自己喊的是“娘”。
丁曦豁然睜大了眼睛,而就在這時,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玉臺和流雲在轉瞬間變回皚皚白雪,雪原之上,有個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是位極年輕的女子,樣貌生得極美,神色卻冷得驚人。原本清妍好看的一雙眼,卻在眼底藏着化不開的寒冰,淺色薄唇輕抿,生生抿出了一種生人勿進的漠然。
這漠然是如此熟悉,她與她對視片刻,駭人發現——那人與她生得一模一樣!
怪不得方才那聲音讓她感到如此耳熟,竟是她自己的聲音!
丁曦吃了一驚,卻還未全然從方才的幻境之中回神,接着卻又看到這人出現,不免有些恍惚起來,她怔然片刻,有些茫然地開口道:“你是……我?”
那人點了點頭,接着又搖了搖頭,答:“是,又不全是。”
丁曦默然,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從她心底生出,過了良久,她幾乎是失笑地開口道:“那方才也是你告訴我,這幻境中的一切,都是我曾親眼所見的麽?”
“是的。”那人颔首答,說着頓了頓,又道,“有關方才所見,你有什麽要問的麽?”
她聲音依舊平靜,仿佛對丁曦的反應見怪不怪。聞言,丁曦卻是忍不住真的勾唇笑了笑,有些諷刺地點頭答道:“有。”她頓了頓,“那個女人……從誅仙臺上跳下去的女人,是誰?”
她話音落下,對面的“丁曦”頓了頓,露出些怪異的神色,帶着些詫異道:“你不是已經聽到了麽?”
她看着丁曦,頓了頓,接着一字一句道:“她叫娵紫,是天界上神,也是你前世的生母——”
那人話音未落,丁曦冷喝着打斷她,“閉嘴!”
她聲音極冷,仿佛帶着戾氣,那人于是沉默下來,她看着丁曦忽然抽出浮游劍,拿劍尖對準了她,那握着劍的手分明有些顫抖,卻扔維持着冷靜的神色地沖着她質問道:“一位天界上神,你卻說是我生母,可有證據?”
“丁曦”看着她緊蹙的眉,眼裏漸漸顯出幾分憐憫。
良久,她嘆了口氣,“何必。”她道,“我并沒有騙你。”
說着,她忽然向前走了幾步,任憑浮游劍在她的頸間擦過,劃出一道淺色的血跡,而幾乎是同時,丁曦察覺到自己的脖頸上顯現出了同樣的血跡。
痛意傳來,丁曦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接着臉上露出愕然的神色:“你……”
身前的“丁曦”看着她的反應,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片刻後,等對方逐漸恢複了平靜,她才繼續方才的解釋,接着開口道:“——若是你不信也無妨,畢竟你前世的記憶已被抹去,而此世的記憶又殘缺不全,一時難以接受也是該的。只是——”
她頓了頓,“只是你應當從古籍中看到過,有關上神娵紫的記載。”
說完她看着丁曦,見丁曦不答,于是只好繼續道:“她是遠古的幾位上神之一,位列天界衆神之首,身份僅次于天帝,是傳說中的殺神,執掌着判決天下生靈罪惡的殺伐判。”
丁曦臉色一變,接着她手裏的浮游劍顫了一下,倏然從她手中掉了下去。
哐的一聲,那劍落在地上,“丁曦”微微頓了頓,又躬下|身親自替她撿起來,又親手替她将劍放回她背後的劍鞘之中,一邊繼續道:
“……殺伐判戾氣極重,故而在千年之前,為天界所不容,天帝以‘殺孽過重’為由,将娵紫黜逐神界,賜死于誅仙臺。”
丁曦豁然睜大了眼睛,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弄明白發生了什麽,眼前的那人忽然消失,緊接着,景象又一次生出巨變。
雪原轟然消失,飛雪四散流去,周圍的景色飛快地幻化而動,不多時,他們又到了另一個地方。
等丁曦回神,望向身側,然而卻不再是方才的誅仙臺,而是成了另一番景象。接着,那與她一模一樣的聲音再次在她耳側出現,同她解釋道:“九百年前,閻王殿前,往生臺。”
話音落下,她下意識地望向四周,發覺眼前的地方已然變成了一處深長的走道,黑石砌成,上鋪紅毯,走道兩側烈焰湧動,如赤色浪潮一般滾滾而過。
而在那一頭,走道的盡頭之處,有一處極高的火焰化作的城牆,被火光燒得極為耀眼奪目,形成了一道赤色的大門,門上,血色的字跡随着火光流轉,映出筆跡詭谲的“往生”二字。
她正愣神間,聽到身後有一陣腳步聲響起,踩着緩慢的步調,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丁曦下意識想要回頭,然而卻被什麽定在了原地,只能一動不動地聽身後那人的腳步逐漸靠近。
“殿下。”
那人輕聲喚她,開口卻不再是她自己的聲音,而是個年輕男聲,且莫約是個年方弱冠的少年,丁曦聽得那人頓了頓,又繼續道:“時辰到了,奴送您進去吧。”
丁曦不受控制地動了動,站在原地默然點了點頭。
“僭越了。”那人道,接着腳步聲停在了她身後,似是距離她只有咫尺之遙,而後,一雙手忽然從身後環抱住她,帶着小心翼翼的力度,帶着她縱身而起,直直掠向那燒着的火焰門——
通過的一瞬間,烈焰忽然肆虐而起,由赤橙轉為幽藍,那人倏然摟緊了她,替她擋住了卷嗜而來的火舌,所有的灼熱盡數被那人隔絕開來,未及熾痛襲來,那雙護着她的雙手瞬間化為粉芥!
丁曦倏然驚叫起來——
然而她的聲音還未四散,下一刻便被迎面襲來的洶湧風聲盡數吞沒,接着,她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閉上眼,在烈焰的焚燒裏,那與她一模一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鬼仙送你入了輪回,因此你轉世成了淩雲閣掌門的女兒,在七歲時拜了轉世的天界醫官——潇湘子為師,由她親自傳授你岐黃之術。”
随着那聲音落下,她再次睜開眼,已然跌入了下一重幻境——
烈火化作遍地的紅楓,棧道變作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無聲無息地自她身下蔓延向前,她從孩童變為稚齡少女,睜眼的剎那,有笑聲從她身後傳來,接着她被一股力量驅使着轉過身,看到潇湘子再次出現在她身後,潇湘子已然換了一身尋常的白紗素衣,正站在一處修繕精美的庭院裏,手裏牽着一個小小的男孩,男孩仰着頭,正與微微傾身看着他的潇湘子說着什麽,露出孩童獨有的無邪笑容。
然而還未等她聽清他們的聲音,接着她又不受控制地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身側——
那裏站着另一個纖瘦的少年,只比她略高些許,一身月白的廣袖單衣,容貌清俊溫雅,又帶了幾分掩蓋不下的稚氣,然而神色卻滿是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從容,此刻正微微側身,用一雙盈盈的桃花眼淺笑着望向她。
片刻後,少年薄唇輕啓,用清潤好聽的聲音同她開口道:“阿曦,你累不累?”
阿曦?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于是愕然僵立在原地,然而那少年毫無察覺,只用那雙好看眸子看着她,未及她回答,又伸出手,向她遞來一只盛着溫茶的白瓷茶盞,輕笑着道:“清寒茶,要喝一杯麽?”
她不受控制地點點頭,接着又被牽引着伸出手,一邊正要接過那茶盞,一邊聽到自己用少女獨有的清麗嗓音道:“謝謝阿澤哥哥。”
然而就在指尖觸碰到茶盞的一霎那,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轟然崩塌。少年的身影倏然消失,茶盞灰飛煙滅。
周圍的景象再一次急速地變化起來,與此同時,那與她一模一樣的聲音又一次冷然開口:“方才所見之事,是發生在你丢失記憶的前一年,那名少年名喚游澤,是天界的上神的轉世,真名喚作澤尤,曾為了娵紫而獲罪于天帝階下,與你同入輪回。”
那人話音落下,丁曦愕然睜眼,那少年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卻是長高了些許,換了一身單薄破舊的長衣,與她一同出現在了一處崎岖的山路之上。
随着她的睜眼,獵獵的風聲忽然從她身後湧來,少年拉着她的手,正極力的向前跑。
而在他們身後,不再是潇湘子和男孩,而是無數怪異的山石和枯死的草木,除此之外,竟還有一只身形巨大的、長着三頭三臂的怪物!
那怪物面色猙獰,張着滿嘴豁然的鋸齒,一邊低吼着發出駭人的怪叫,一邊正以驚人的速度朝他們追來,丁曦聽到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以及身前那少年有些倉促的聲音,急喘着朝她喊道:“阿曦,快跑,別回頭!”
腳步愈快,她還未看清身下的山路,便被少年帶着一路急速奔去,眨眼間,二人到了一處斷崖之前。
死路!
丁曦愕然,跟着和少年一同頓步,正要回頭看,卻猝不及防地被身後的少年忽然推了一下,接着她被迫向側旁一滾,與那怪物張來的巨口堪堪擦身而過,轉瞬之間,那少年利用巨大的慣性引着那怪物向前幾步,接着,竟與它一同縱身跳下了山崖!
“阿澤哥哥——!”
震耳的驚叫從她喉中飛出,幾乎是剎那間,她還未分清到底是這具身體的反應還是她自己的反應,跟着,便有洶湧的淚水從她眼底奪眶而出——
巨大的悲意從她心裏生出,然而在下一刻,幻境再次生變,懸崖崩塌,山路裂開,轟的一聲,眼前的一切倏然消散!
淚水還淌在她臉上,卻已然又到了另一重幻境,她不知何時躺在了某處床榻之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着蒼茫的空靈泛音,低吟一般開口:
“生死如夢,朝夕如梭。君若亡魂在,何不應我招魂曲,來我夢裏嘯悲歌——”
她躺在那裏,無法睜眼卻也動彈不得,那還未來得及消散的巨大的悲意又一次從她心頭湧起,不知不覺間,她已然淚流滿面,然而卻依舊無法動彈,只能聽得那人沙啞的聲音落在她耳側,一邊高歌,一邊發出怆然的、瀕臨瘋狂的笑意:
“阿曦……”
他說,“傻孩子,你哭什麽?”
那人聲調微顫,像是含了哭腔,然而卻又一次笑起來,他說:“難怪常言道,‘命裏無緣莫強求’,你師父與我塵緣散盡,她終是走了啊——”
那話語落下,巨大的震驚砸向丁曦,她駭人一驚,險些脫口問道:“你說什麽?我師父死了?”
然而她卻連嘴唇也動不了,更遑論發出質問,反而是臉上的淚水愈發洶湧,她愕然地僵在那裏,聽得那人的聲音在笑聲裏步入癫狂,忽然高聲同她喊起來——
他道:“——不要哭,不要哭!”
斷不掉的淚水裏,男人幾近癫狂地縱聲長笑:“——等你醒來,就可忘卻一切苦痛,割去萬千煩憂,從此以後無悲無喜,讓我來做你的師父,可好?”
師父。
那個教她練劍、待她如生父的師父,那個娶了潇湘子、騙她那是她師娘的師父,那個從未在她面前展露笑顏的師父。
——可他為何在哭?又為何在笑?
然而那聲音又一次消逝而去,接着,潮水般的記憶席卷而來,丁曦在幻境裏,随着幻境裏的景象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起破碎的、看不分明的片段,無數強烈的、或喜或悲的陌生情緒從她心裏肆虐生出,像是瘋狂的火,燒得她靈魂發痛——
許久之後,直到所有的聲音消失,丁曦再一次回到那處蒼茫無邊的潔白雪原之上。
她睜着眼,看到一粒雪落在她肩上,染出淚水一般的淺漬。接着那淺漬暈染開來,以此為起點,幻境如煙雲般四散流逝,天地逐漸變得空無一物。
丁曦身上的落雪也跟着散了,但那種砭骨的涼意還在,她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天地抛下的棄子,成了塵世中唯一的生靈。
良久,那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丁曦”出現在她眼前,帶着悲憫的神色,靜默地看着滿臉恍惚的她。
又過了許久,她終是再一次殘忍地開口道:“那是十年前,潇湘子身死,只因彼時人、妖兩界突生動亂,她已然身受重傷,而又為了殺伐判——”
“殺伐判?”丁曦忽然打斷她開口,她蹙起眉,仿佛方從那不斷變化着的幻境之中回神,卻又在極力忍耐着什麽,冷然地開口問道,“——那到底是什麽?”
“丁曦”的神色倏地頓了頓,随即她沉默下來,擡眸看向丁曦。
丁曦盯着那雙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睛,眼底的神色冷得駭人,整個人微微有些發抖,像是已然到了忍耐的極限。
好半晌,“丁曦”張了張口,用略顯低啞的聲音開口道:“我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可能是一股力量,也可能是一種天規法則,亦或者別的什麽,但我唯一知道的是……”
她頓了頓,猶豫片刻,才接着道,“……它如今就在你身上。”
丁曦悚然睜眼,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一股強烈的涼意從她身後生出,霎那間使他遍體生寒。
“丁曦”看着她的反應,垂眸默然片刻,一邊下意識地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思索該如何講下去,良久後,她張了張口,一邊擡眸繼續看着她道:“殺伐判原本只有娵紫能掌控,但所有天神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當年為了躲避天界衆神的追殺而保住它,娵紫才将它藏入你的身體內,而後由她親手封印,又讓鬼仙送你逃入輪回,從而逃離到人界。而潇湘子為了你自毀神骨,只是為了教你醫術,好消解你體內由殺伐判帶來的戾氣。”
她頓了頓,帶着遲疑繼續道,“而她當年身死,也是因為……因為你身上的殺伐判收到妖族影響,沖破了封印,使得你被戾氣影響而大肆殺戮,故而她用最後的神力,再加了一道封印。”
“身死”二字落下,丁曦幾乎是有些踉跄地又往後退了一步,她蹙着眉,一股強烈的荒謬感淹沒了她。
為了……她?
她感到荒謬,而更為可悲的是,她無法找到任何借口來反駁對方,且有直覺告訴她,對方所說句句不假。一股巨大的震驚朝她砸了過來,使得她有片刻的茫然。良久,她擡起眸,幾乎是用從未有過的顫抖的聲音開口:
“大肆殺戮……”
丁曦喃喃,仿若低語一般,語氣滿是茫然無措,“那……那也就是說,我的父母——我此世的父母,還有阿符和鬼仙、我師父、和秦茲師父,他們都是……都是因我而死的,對麽?”
她顫聲說完,“丁曦”忍不住跟着蹙了蹙眉,似是默認一般沒有答話。
片刻後,就在丁曦快要崩潰的時候,她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像是還想說些什麽,末了卻只是道:“我告訴你這些,并不是為了讓你回憶起什麽。”
她看着丁曦那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眼底再一次生出憐憫的悲意,低聲道,“我只是想來提醒你,殺伐判的封印已然維持不住,再過不久,會再次破封而出……”
然而丁曦卻已然聽不到她的聲音,她整個人陷入恍惚的狀态裏,意識逐漸消散,骨髓裏所有的力氣也在霎那間消失了,她感到無邊無際的困意朝着她席卷而來,随即忍不住閉上眼,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