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焚心
入夜。
鬼市雖在白日裏看着熱鬧非凡,但終究還是不同于凡界城鎮。一旦天黑入夜,這裏便四面都是濃稠如墨的黑,無人在街上說話走動。
尤其到了子夜,莫說更夫,外面甚至連只走獸飛鳥都沒有。
丁曦三人各自睡在了三間相鄰的客房內,且皆是在內院靠近鄰街的北樓,只消一開窗,便能清晰地看見樓下的街道。
到了半夜子時,丁曦依舊毫無睡意,于是她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卻發覺這街道仍是死一樣的黑。
正要凝神細看時,這時她倏然聽見了一聲極微弱的、仿佛像是悶哼一樣的聲音。
那聲音轉瞬而逝,快得如同幻覺。乍一聽上去,像是什麽人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丁曦默然等了片刻,不出一會兒,那聲音卻沒再出現。
她蹙起眉,猶豫片刻,便擡手拂過眼前打開了靈眼,接着凝眸将視線透過木牆,望向隔壁的屋內。
隔壁是丁符的客房。一片寂靜的黑暗裏,床上隐約傳來丁符的呼吸聲,他睡得正熟,接着無意識地翻了個身,随着一陣輕微的響動之後,那屋內便再也沒了任何動靜。
顯然不是來自他這裏——
那便只能是……
丁曦關掉靈眼,有些猶疑的立在原地頓了片刻,悄無聲息地緩步出了房門。
樓廊內一片漆黑寂靜,她利用輕功掩去自己的腳步,快步到了游澤所在的客房門外。接着她在門外立了片刻,發覺屋內無聲無息,方才那種聲音也早已消失,仿佛那些不過是她的錯覺。
她眸色微凝,等了片刻,便擡手扣了扣眼前的房門,然而等扣門聲落下,屋內仍是寂靜一片。
無人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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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不是他?那會是誰?
丁曦蹙起眉,默然立了片刻,便閉上雙眼,試着開始探靈——
然而她剛一閉上眼,就立即發現眼前突然有什麽不對,接着她猛然睜開眼,赫然發現身前這房門上竟然有一處禁制!
且奇怪的是,這禁制還是從門內設下的,顯然是游澤自己布置的。
他在這兒留禁制做什麽?防誰?
丁曦隐約覺得有些不對,猶豫片刻,便再次擡手扣了扣門。
然而幾聲門響落下,裏面依舊無聲無息。她正要擡手伸向浮游劍劍柄,那禁制忽然在一陣猝亮之後猛然消失,接着,耳側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游澤用了傳音術,用溫和的聲音在她耳側問道:“怎麽了,曦姑娘,找我有什麽事麽?”
他聲音如常,只帶着些不易覺察的倦意,聽上去像是剛被扣門聲所喚醒,但并不見半分惱意,依舊溫潤有禮。
那……也不是他?
所以方才那道禁制,只是為了謹慎才設下的麽?
丁曦頓了頓,神色緩和些許。接着将手收回,用傳音術朝門內答了句“無事”,便就轉身走了。
等她緩步回了屋內,合上房門,四周又重新沒入了死寂的黑暗裏。
夜漸涼。
那處剛剛解了禁制的房門之內,本該“剛醒”的游澤無聲無息地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一片。
他的額頭早已被細密的汗水浸濕,長眉微蹙,淡無血色的唇緊緊地抿起,神色帶着克制之下的痛苦,像是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一根鏽色的長鏈如蛇一般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雙腕,泛着瑩瑩的猩紅光亮,在白若透明的皮|肉越纏越緊,不出須臾,便有血跡從縫隙之中滲出來,染得那長鏈仿佛飲了血的活物,接着又猖狂地朝他慘白的脖頸之上爬去。
冰涼的觸感從後頸傳來,游澤纖長的眼睫忍不住顫了顫,他睜着眸,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底此刻紅光肆虐,顯然是從君令又一次發作了。
地面涼如寒冰,他卻沒有力氣站起來。
痛……
啃噬骨髓一般的痛楚,針紮似的鑽入他的體內,又瘋狂地席卷而上,只在轉瞬之間,這痛意就吞沒了他的神志,痛得他連魂魄都要燒起來。
剔髓焚心——
偏在此時,那些惡意聞着血腥找了過來,肆無忌憚地竄入了他的腦海之中,落在他搖搖欲墜的神志之上。
身後,那淬毒的聲音如齒一般咬上他的耳骨,輕輕地同他低語起來:
“游澤,你看,就算你解了禁制,她還是走了……”
這聲音幾乎與他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又溫柔,又輕緩,如低吟的清泉,但又分明帶着與他全然相反的森然笑意,蠱惑一般,滲入他的腦海裏,又輕易地勾起了他眼裏肆虐着的戾氣,轟得一聲,燒得他殘存的理智灰飛煙滅——
“她還是走了……”游澤蒼白的唇動了動,忍不住跟着那聲音一起低聲呢喃,臉上浮起恍惚的悲意。
耳側的聲音輕輕笑起來,像是對他的反應極為滿意,又接着道:“你看,她分明,就不在乎你……”
游澤顫抖起來,他睜着猩紅的眸子,淚水從中無聲無息地劃落,語氣滿是痛苦和茫然:“她不在乎我……”
“所以……”那聲音輕輕地道,“你去把真相,告訴她,好不好?”
“……告訴她?”游澤神色恍惚地擡眸,他微微蹙着眉,語氣帶着猶疑。
“對,告訴她。”那聲音低笑着答,将淬毒的惡意藏起來,語調輕柔至極,“——只要你告訴她,就能利用愧疚把她留下來,而這本該,也是她欠你的,不是麽?”
那話語帶着難以抵抗的蠱惑,扯着他連魂魄受他牽引,游澤神色愈發痛苦,像是忍不住一般顫抖着閉上眼:“不……”
他突然開始掙紮起來,仿佛被人踩到了底線,在深淵邊緣一點一點清醒過來,固執地重複道起來。
“不……”
他在莫大的痛苦裏猛然睜眼,擡手,将腕上的長鏈朝着自己狠狠一捅!
滾燙的血四散飛濺,穿心的痛苦拽回了他的神志,跟着耳邊,那惡鬼般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強行清醒了過來。
桃花眼中的猩紅緩緩消退,遍地粘稠的血腥裏,他咬着唇,垂眸看到胸膛左側那處被長鏈捅|進的地方,傷口深可見骨。
良久。
他輕輕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移開視線,眼裏帶着慶幸一般的餍足。
“阿曦……”
他望向不遠處地門外,緩緩開口,低啞的聲音輕而溫柔,卻又帶着刻骨的偏執,“我絕不會害你,哪怕是用命護着你,也好。”
血色蔓延,那一身被血水浸透了的雪白長衣散落一地,透着凜冽而鮮明的涼意,觸目驚心。
————
翌日,天光大亮。
丁符從一夜雜亂無章的夢裏醒來,察覺昨日的頭疼已然自行好了大半,于是神清氣爽地下了床,跑去隔壁敲丁曦的房門。
幾聲急促的響聲過後,房門被人打開,丁曦神色冷然地從內走出來,淡聲問他:“餓了?”
“姐你怎麽知道的?”丁符有些驚喜,随即點點頭,帶着些撒嬌地意味拽了拽丁曦的袖子,一邊道,“姐,你看,我自從被關在了玉佩裏,便好多年都沒嘗過真正的菜肴了,要不趁着游澤公子似乎還在休息,我們一起下去吃頓早飯吧?”
丁曦看着他興沖沖的樣子,忍不住略微勾了勾唇,她沒有答話,只略一颔首算作答應了,便在丁符的歡呼聲裏側身合上門,跟着丁符一起往樓下走。
穿過內院,二人到了酒樓前廳,才一進去,便發現裏面早已坐滿了客人,熱鬧非凡。
一片喧嚣的人聲裏,丁符睜大眼睛往四處看了一圈,沒找到空閑的位置,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游澤公子!”丁符有些驚異地笑起來,擡手沖着丁曦指了指二樓的一處桌位,有些興奮地同她道,“姐你快看那邊!”
丁曦一頓,接着順着他的指引看過去,一眼就望見了不遠處木欄那側穿着一身白衣的游澤,此刻他正聞聲朝着他們看過來,眉眼含笑。
丁符笑嘻嘻地同他擺了擺手當作打招呼,接着沒等對方回應,便不由分說地一把拽過身後的丁曦,帶着她飛快地上了樓朝他奔去。
二人到了那處桌前,立在桌側的游澤朝他們看過來,略一欠身:“二位早安。我方才自作主張為二位點了些菜,若是不嫌棄,便一同在這裏用早膳吧。”
“不嫌棄不嫌棄!游公子你太客氣啦!”丁符笑嘻嘻地答了句,一邊望向滿桌熱氣騰騰的菜肴,一雙眼亮得像含了星星。
一眼望去,桌上擺着一水兒的珍品菜肴,鳜魚配鮮湯,燒鴨拌甜醬,蓮藕粉嫩酸脆,雲吞軟糯綿密,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無一不是看起來便分外可口,只看得丁符忍不住哇了一聲,便毫不猶豫地在桌側坐下來,帶着期待的神色望向游澤。
見游澤失笑地勾了勾唇,朝他略一颔首,丁符便道了聲謝,接着不客氣地開始拿起碗筷狼吞虎咽起來。
身側的丁曦看着他仿佛餓狼一般的舉動,像是頗為無奈一般擡手扶了下額,接着便朝游澤欠身道:“抱歉,阿符在玉佩中多年未曾嘗過滋味,有些失禮了。”
游澤輕笑着搖了搖頭,道:“無礙。”說着他擡手,示意丁曦與他一同坐下。
二人坐在鄰座,游澤等丁曦喝了半盞茶,這才開口問道:“曦姑娘昨夜,可是睡得不安穩?”
丁曦頓了頓,接着放下茶盞搖了搖頭:“無礙,我向來覺少,昨夜只是興起,便出來走走。”
“原來如此。”游澤輕輕一笑,一邊答,一邊親自伸手替她添了些茶。
丁曦接過茶盞,正要道謝,又聽得他開口道:“方才我已向旁人打聽清楚,從此處沿着鬼市街道西行到達郊區,再向前莫約走七百步,便會找到一處鬼兵鎮守的血池,經由那裏,再過一道奈何橋,即可通往往生池另一側閻王殿。”
言畢,丁曦神色肅然了幾分,她點了點頭,道:“有勞你查出這些。”接着她頓了頓,又道,“既然如此,那一會兒我們便動身吧。”
游澤颔首,正要再說些什麽,一旁的丁符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也跟着朝這邊看過來。他鼓着腮幫子飛快地咽下嘴裏的米飯,便急切地道:“我也要去!”他語氣裏滿是懇求,說着又解釋道,“姐姐你看,我是個真正的亡魂,到時候你們要是被鬼兵攔下,可以借口說是要送我入輪回,就一定能順利地通過那裏!”
見丁曦猶豫了一瞬,丁符便又接着補充道:“而且我保證——”他拽着丁曦的袖子,舉起右手語氣鄭重地道,“我保證在你們進去之後就躲進玉佩裏,一定一定不出來添亂!姐,你就答應我,好不好嘛?”
丁曦抿了抿唇,擡眸看了一眼丁符,見對方眼裏的神色認真而迫切,便在片刻後答了句好。
————
千百裏外,鬼市西側,閻王殿內。
一只黑鴉突兀地出現在屏風之後的案桌上方,坐在桌後那處玉椅上的人擡手,一把掐住黑鴉的脖子。
黑鴉毫無掙紮之意,只順從地任由自己被掐住脖子,接着又在瞬息間化為一團灰黑的煙霧,無聲地在那人的掌心消失,片刻之後,幾行血色的字跡在那只手中顯現出來。
大殿內的燭火幽幽閃過,無聲地照出那手的樣貌——卻分明是只年輕女人的手,修長的指骨白玉似的,上面沒有半點瑕疵。
女人低下頭,纖長的眼睫微微垂落,垂眸就着大殿案前的燭火看了那字跡一眼,片刻後,那張姿色姣好的臉上露出幾分不悅,狹長柔美的丹鳳眼微微眯了眯。
過了一會兒,掌心的字跡消散,她收手擡眸,一邊冷笑着勾了勾唇:“好一個游青涯。”
她話音落下,跟着身後有人應了一聲,從陰影中走出來一位頭戴兜帽、看不出身份的黑衣男子,朝着女人躬身道:“大人莫氣,此人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您何必為他生氣。”
“那倒也是。”女人冷聲笑了下,跟着臉上的神色淡了幾分,末了她一邊漫不經心地往椅背上斜了斜身子,一邊擡起修長的右腿跷起二郎腿,換了個慵懶的姿勢緩聲問道,“夢幽那小妮子呢?這次帶回來了麽?”
“沒呢。”那人略頓了頓,接着又略帶無奈地賠笑道,“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夢幽姑娘啊,從小就像郡主,性子倔!這但凡要是下了決心,尋常人是勸不回來的。”
“什麽性子倔?”女人嗤了一聲,黛色長眉微挑,“照我看,是這小妮子癡心不改,對那游青涯的兒子愛得神魂颠倒,這才遲遲不肯回來吧?”
身後的人連連稱是,說言之有理,女人思忖着頓了頓,片刻後又道:“對了,我讓你辦的事都辦好了麽?”
“辦好了。”那人忙答,“消息已經找人傳過去了,那兩位應該今日就會來,我留了禁制在路上,屆時一旦禁制破除,我便會現身,親自把那東西交到他們手上。”
“那就好。”女人滿意地颔首,末了又沉聲道,“記得,到時候同他們遇上了,你說話做事可都要當心點——要說這兩位的身份,可是你我兩人賠了命都惹不起的。”
那人連忙答了句是,接着又躬身後退一步,再次将身形隐沒到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