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劍鞘
丁曦膚色生得極白,且這種白還是透着冷光的冷白。這會兒她耳尖泛着紅,像是雪上開出了一簇粉梅,格外惹人注目。
幸好此刻光線昏暗,周圍又是水霧缭繞,幾乎叫人什麽也看不分明。丁曦垂着眸,無聲地将臉埋在陰影裏,就這樣忍了片刻。然而玉佩中的丁符還在笑,且頗有些停不下來的意思。見狀,丁曦只得面無表情地擡眼,伸手将玉佩扔進了木桶裏。
咚地一聲,玉佩沉入水中,跟着那笑聲戛然而止,片刻後,水中傳來丁符慌忙讨饒的慘叫:“啊燙燙燙、好燙——姐!姐我錯了,你快撈我起來!我不笑了,真的不笑了!”
丁曦閉了閉眼睛,聽到丁符第三次保證自己不笑了,這才冷着臉用靈力将玉佩收到了袖中。
客房終于恢複了安靜,丁曦緩了緩,這才開口道:“游公子。”
游澤在門邊回望過來,像是料到了她要說什麽,只笑着道:“姑娘準備好了?”
“嗯。”丁曦颔首,方才那雙眼睛裏浮起的莫名情緒又一次消失,她冷聲朝游澤道,“走吧。”
于是游澤看着她答了句“好”,接着又擡手掩上門,又在門上另加了一道陣法禁制,便帶着丁曦轉身走到那處被黑布蒙着的窗臺前。
随後他伸出手,卻并未去動那塊黑布,反而卻碰了碰窗臺上那只插着梨花的青花瓷瓶。
瓷瓶發出清脆的聲音,游澤用指尖點在上面,用食指抵上瓷瓶的瓶口,沿着瓶口劃了一圈,緊接着,便有血跡從瓶口上滲了下來。
這瓶口竟然如此鋒利,難道未曾抛光麽?
丁曦還未來得及感到訝然,接着便看到那瓷瓶內的梨花顫了顫,緊跟着,原本嬌豔若滴的梨花花瓣向內皺縮起來,開始以一種極其詭異的狀态枯萎了下去,不到片刻,就成了一枝凋死的枯木。
這梨花居然是個祭物!
玉佩中的丁符看到這裏,不禁也跟着吃了一驚。
難怪這客房內還會插着一枝新鮮梨花,原來是為了作為活物獻祭給這瓷器。
那這瓷器,想必就是傳聞中的那種能夠辨認自家族人血脈的家傳法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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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通靈殿會把這石墓入口隐藏在酒樓這種奇怪的地方,原來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法器。只要将這法器放在石墓的守護陣法裏,外族人根本進不了石墓。
想到這裏,丁符看向游澤。游澤已然收回手站在原地,丁符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他身前的那只瓷瓶自行向西轉了一下,發出一聲奇特的脆響。
那瓷瓶底下,竟像是連着什麽機關。
瓶身轉動,帶動底下暗藏的機樞随之移位,一片奇特的咔噠聲裏,黑布無聲落下,露出了藏在後面的、映着芙蓉圖樣的镂花窗格。游澤上前一步,那窗格便緩緩打開,接着,一條漆黑的、由石頭砌成的狹窄甬道便出現在了那窗臺之後。
丁曦上前一步,發現這石砌的甬道不大不小,剛好一次只容一人通過。她凝眸看了片刻,便跟在游澤身後,無聲地朝着那甬道內側走去。
沒走幾步,一股濃郁的酒香便自甬道深處朝着他們撲面而來。
丁曦冷不防被這酒香嗆了一下,抵着唇低咳了幾聲,接着在這酒香裏聞出一種奇怪的味道。她頓了頓,半晌後冷不防開口道:“骨香散。”
骨香散,一種極為奇特的花的花粉,其本源來自妖族。相傳這花是一只遠古巨妖死後,開在它骨頭上長出來的。這花生得極小,形狀像是紅梅,乍看上去,與尋常花草并無區別,然而一旦沾上這花的花粉,這香味便能在身上經年不散,如同蛆蟲跗骨,故而得了此名。
這香不易除去,又極富陰氣,因而尋常人只會将它用于祭奠之事,并不會随意使用。
她一說完,走在前面的游澤便略一頓步:“确實是骨香散。”他道,“我記得在三個月前,掌門曾經在無意中提起過,說有人曾經給通靈殿獻上過一小瓶骨香散,但卻沒見過他拿出來,想必就是被放在了此處,用來給入墓者指路。”
丁曦聽完沒說什麽,只略一颔首,便跟着他繼續往前走。
二人一路無聲地走了莫約數十裏,正越走越黑的時候,便到了一處岔路跟前,游澤頓了片刻,順着骨香散的氣息選擇了往左的一條路。
丁曦跟在他身後,又走了許久,前面才終于出現了一處光亮。
游澤走在前面,擡手推了一下,那亮光豁然變大,晃得後面的丁曦都忍不住下意識地眯了下眼睛。
她正要閉上眼睛适應這突然的變化,然而就在這時,身前的游澤突然向後側過身,擡手用衣袖幫丁曦擋住了那亮光。
丁曦怔了一瞬。
片刻後,等她适應了這光線,游澤便收回手,無聲地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她在原地頓了片刻,正要跟上去,這時丁符突然開口道:“姐,你看左側那牆壁上是什麽?”
他們此刻到了一處類似于藏寶閣一類的石室,方才的亮光便是來自于石室頂上燃着的火簇。之所以認為這裏是藏寶閣,是因為在四面光滑的牆壁都挂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有刀有劍,五花八門,且擺放極為整齊。丁曦順着丁符的話朝左側看去,發現那裏的石壁上正倒挂着一個短粗的什麽東西,在一堆長劍裏顯得格外突兀。
丁曦凝眸,朝着那邊走過去,想要看清到底是什麽。
然而下一刻,她就頓在了原地。
那挂着的是一只青木劍鞘——
準确來說,是她師父秦茲的劍鞘。
丁曦怔了一瞬,接着很快回過神,蹙着眉上前一步取下劍鞘,将劍鞘翻過來,那另一面果然刻着“潇湘”二字。
她看着這兩個字,臉上的神色便不由得變了變,玉佩中的丁符極力看過去,等他終于也看見了這兩個字,便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氣,語氣愕然道:“潇湘劍!”
丁符激動地大聲喊道,“這居然是師父的劍!”
這動靜驚動了幾步外正在探路的游澤,他回過頭,看到丁曦那張總是冰冷至極的臉上有過一閃而逝的茫然。
一種極度震驚、卻又極度無措的茫然。
然而未等他走過去,丁曦便恢複了鎮定的神色。接着她很快回過神,開始仔細打量起手裏的劍鞘來。
她強逼着自己冷靜下來,來來回回将這劍鞘仔細翻看了數十遍,終于覺察出了有哪裏不對。
青木材質,尖頂鑲金,這劍鞘是他師父潇湘劍的劍鞘沒錯,但跟以前相比,上面多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劃痕。
這劃痕極為細長,但淺而直,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在上面急速地劃過而造成的。且這劃痕分布混亂,縱橫交錯,看上去毫無章法,一點也不像是人刻上去的,同時也不像是獸類的利爪劃出來的。
那會是什麽?
丁曦一時間想不明白,且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麽這劍鞘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原先未到這裏時,丁曦只猜測她師父也許是用了什麽特殊法子,才進入了這游家的石墓之中。可剛才她來時看到了那種法器禁制,才意識到如果沒有游家人的準許,師父他根本不可能單憑自己進來這裏。
那這劍鞘為什麽會在這裏?其中的劍又去哪了?
丁曦想起掌門曾同她說過,說他們淩雲閣許久以前就有一個規矩,規矩的大意是本門弟子一旦入了劍道,便從此與劍同在,劍在人在,劍亡——
丁曦猛地打斷了自己。
不會的!師父怎麽可能會死?
她抿了抿唇,神色有一閃而過的慌亂,但很快被她用意志壓下。
身側,游澤輕柔的聲音響起:“姑娘怎麽了?”
丁曦回過神,擡眸看向對方那雙溫柔的眼睛,無意識地抿了下唇。片刻後她蹙着眉道:“……我找到了我師父的劍鞘。”
聞言,游澤順着她的視線看向那只劍鞘,神色間露出些微的訝異:“潇湘劍?”
丁曦颔首:“沒錯。”
潇湘劍是他師父秦茲的名劍,曾以斬過百獸而驚動三界,在修仙門派間極富盛名,幾乎無人不知。
“想必這就是師父在信中說的那樣不小心丢棄的東西,我們——”她頓了頓,冰冷的聲音裏有片刻的猶豫,“我們走吧。”
游澤輕聲問:“姑娘不繼續走了麽?”
丁曦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凝重:“我師父在信中只說在這裏落下過一樣東西,想必就是這劍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就不必繼續留在這裏打擾貴派的墓中亡靈了。”
說完她便沉默地轉過身,朝着石室外面走去。二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客房裏,丁曦這才平複了心緒。
她走到那水霧缭繞的木桶前,眼裏重新覆蓋上了冰雪一般的漠然神色,仿佛由此就可以将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
游澤站在她身後,沉默地看着她,眼裏的笑意淡了些,變得有些幽深。
“游公子。”丁曦忽然開口,聲音比平常更加冰冷,“你到底是怎麽猜出來,我來這裏的目的的?”
游澤眼底的光黯淡了些許,他垂下眸,神色在霧氣裏看不分明,但聲音依舊是溫和的:“姑娘想得沒錯。”
他頓了頓,再次擡眼時,眼底已然沒了笑意,“掌門确實早就已經發現了這柄劍鞘。”
“什……”丁符愕然,顯然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接着他轉念一想,回想起石室裏擺放整齊的那些兵器,突然又懂了些什麽。
“是在三個月前發現的,對麽?”丁曦的面色依舊冷,但顯然已經有了幾分壓抑着的怒意。
“沒錯,”游澤颔首答道,“三個月前,掌門得到了一瓶骨香散,因為味道濃烈,于是便親自把它藏進石墓裏,然而進來之後,他就發現了這支劍鞘。”
他一說完,丁曦便狠狠地蹙了下眉,接着在眉眼間露出些難以抑制的悲意來。
“那他有沒有、有沒有……”
丁曦張了張口,然而剛開了個頭,卻像是被什麽哽住似的頓在了那裏,再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游澤知道她要說什麽,臉上浮現出一種很悲哀的神色,接着很輕地點了點頭。
丁曦看着他,眼裏的冰冷驟然破裂,轉瞬就變成了一種讓人心疼的無措和茫然,随即她像是站不穩似的往後退了兩步,腳跟撞得木桶咚地一聲響。
幾乎是瞬間,丁曦的青衣就被濺出的熱水澆濕了。
但她毫無知覺,有些脫力般地将纖細的手臂撐在了木桶的邊緣,躬身彎下腰,整個人露出些狼狽——
游澤看着她,眼底滿是難以掩飾的心疼。然而他終究不能說些什麽,只是用溫和的聲音輕輕地道:“曦姑娘,節哀。”
“在哪裏?”丁曦弓着身開口,一向鎮定冷靜的聲音都在發着抖,像是在極力地壓抑着什麽,“……我師父的……屍身,葬在哪裏?”
“蒼鱗山西峰。”游澤輕聲答,語調溫柔至極,“掌門當時發現了劍鞘,猜想秦堂主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就命人四處尋找,最後,終于在蒼鱗山西峰找到了秦堂主的……屍骨。”
“西峰……”丁曦忍不住擡起頭,有些恍惚的呢喃,“西……對着西境的平邺山,是麽?”
平邺山、平邺山……
又是平邺山。
她師娘、以及丁符的屍身,都葬在那平邺山。她殘損的記憶就是從那裏開始出現斷裂,有關那裏的每一段模糊的記憶,都是她此生的煉獄。
她忽然閉了閉眼。
那張清妍好看的臉掩映在晦暗的燈光下,露出的神色分明已近崩潰,然而她死死地咬着唇,連半滴淚都沒有落下。
而丁符似乎被吓傻了,那玉佩一動不動地挂在丁曦腰間,熒光猝滅,真正像個冷冰冰的死物。
良久,屋內只剩下默然。
又過了許久,游澤開口,很輕地喊她:“丁姑娘。”
丁曦擡頭,露出的神色讓他跟着蹙了下眉。
接着,他壓下心裏翻湧的情緒,繼續用那種很溫和的聲音說道:“我可以帶你去西境,入地獄鬼門,把他的亡魂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