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幽
丁曦有很久沒有做夢了,然而今晚,那些被她忘掉的回憶又一次在夢裏出現了。
那是在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
她那時有多大?十二歲?還是十一歲?她不記得了。
因為記憶殘損的緣故,有關那些年的記憶是片段的、模糊的,于是在夢裏出現的時候,它也是模糊不清的——
但每一個片段,都很漫長。
意識漸漸模糊,她被困在這些夢境裏,一點點變成了曾經的那個自己。
有的時候,她奔走在一處茫茫的冰面上。
四面都是徹底的白,遠處的天與地緊密相連,幾乎叫人分不出邊界。而她是無邊白色裏的一個小小的蝼蟻,正在飛快地向前跑着。急促的喘|息聲與風聲在她耳邊回蕩,而哪怕雙腿脫了力,還在瘋了似地向前跑,仿佛身後有無數洪水猛獸要生吞活剝她一樣,而即使如此,她也沒有扔掉背上背着的那樣東西。
而有的時候,她躺在一處堅硬的地面上。
身後是一處恢弘的殿宇,一眼望不見頂端,而低下頭,腳下是由白玉鋪就的石階,綿延數裏,幾乎看不清盡頭。在她身前的石階之上,躺着無數森然的白骨,白骨之下又淌着無數猩紅滾燙的血,那些血浸透了她的衣衫,而在她周圍,地獄一樣的火光正在遍地焚燒。在這火光裏,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人朝她走來,在她仰頭看向他的時候,對她揮起鞭子,一下、一下,打得她靈魂都在抖,而她卻仍在死死地抱着懷裏的什麽東西不放。
無數個這樣的片段記憶交纏在一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裏回想起來,然而卻總是看不清自己背上或者懷裏護着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然而這一次,在今晚這一次的夢境裏,她終于看清了這是什麽——
那是一具小小的骸骨。
骸骨破碎不堪,森森白骨上布滿了火舌燒出的焦黑,然而她死死護着,仿佛那骸骨連着她的性命。
她在夢裏無數次抱着那骸骨恸哭,淚水無聲地落下來,她無數次地張着口喊着的一個名字。可她總也聽不清那個名字,怎麽着急都聽不清。
于是擡起纖細瘦弱的雙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好用手的觸感拼湊出那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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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她發現,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
上下兩個嘴唇微微張開、又輕輕合攏,很熟悉地,就能被她念出來。
那是她無數次喊出來的兩個字——
“阿符——”
丁曦驚叫一聲,忽的從夢中驚醒。
她下意識地從床上坐起,擡手伸向自己的腰間——還好,玉佩還在。
跳到喉嚨裏的心髒咚地一聲落回原處,丁曦坐在那裏,許久,夢裏的那種強烈的情緒才随着她的清醒消退下去,又過了好半晌,她才從那種極度的恐懼裏回過神來,恢複了平靜。
玉佩中的丁符像是被她驚動,先是迷迷糊糊地應了她一聲,接着有些困頓地開口:“姐你醒了?”他聲音懶懶的,聽起來也像是剛醒不久,“外面天還沒亮呢,估計眼下才剛過醜時,而游公子說要到下午申時才能到西境呢,姐你要不再睡一會兒吧?”
他一說完,丁曦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裏。
昨日他們找到石墓裏的劍鞘之後,便離開了乾陽鎮。她被游澤帶着去了鎮上的渡口,游澤告訴她去西境必須要走水路,于是她跟着上了船。
所以眼下,她是在一條長寧河的渡船之上。
那游澤呢?他現在在何處?
四周有些昏暗,只在她手邊的小桌上擺着一只小小的蠟燭。借着蠟燭晃動的燭光,丁曦環視一周,在這狹小的船艙之內并未看到游澤的人影,于是她起身,擡步出了艙門。
掀開門帳,溫柔的夜風朝她刮過來,輕輕地裹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丁曦頓住腳步,在風裏擡眼,看到月夜的船頭那側,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色身影。
她忍不住止住了呼吸。
一望無垠的水面之上,那人背對着她,只身立在船首,顯出幾分不真實的寂寥。
恬淡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是輕輕覆上白霜的松樹,搖晃着在他衣襟上留下幾處斑駁不清的影子。微風拂來,掀動他寬大的袍袖,雪一樣的衣袍與這浩渺的粼粼水光交相輝映,顯出夢一樣的不真實。
似是聽到身後的動靜,那人回首望向丁曦,疏朗俊雅的眉目間露出一個極淺的笑。
“曦姑娘。”游澤輕輕開口,聲音比月光還要柔和,“你醒了?”
丁曦看着他的臉,眼底有一瞬的恍惚,以至于她沒有注意到對方對她的稱呼。
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在她心裏冒出來——
她是不是見過這張臉?否則怎麽會有那麽強烈的熟悉感?
但……但她又為何什麽都記不清了?
她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好将眼底的那些湧動着的情緒壓下去,最後終于恢複了鎮定。
“游公子。”
片刻後,丁曦張口,睜開眼朝他微微一禮,聲音被她壓得格外疏離冷淡,“我們到哪了?”
游澤察覺到了她方才神色裏的異樣,但終究沒問什麽,只輕聲答:“混沌之地。”
他話音落下,原本還在玉佩中犯困的丁符猛然驚醒,有些突兀地啊了一聲,接着他語氣驚喜地道:“混沌之地?是傳聞中的那個六界共存的混沌之地麽?”
他記得從前師父同他講過,除卻分立在東、西、南、北四境的四大修仙門派之外,在這九州大陸的正中央,還有一處極為特殊的地方,乃天下生靈共生之地,名為混沌之地。那裏四面環山,中抱平原,這混沌之地便位于這巨大的平原之上。借着這般特殊的地形,混沌之地得以蘊積了天地間最為濃稠的靈氣,故而是萬物共生之地。人、妖、鬼在此地共存共生,時而交惡纏鬥,時而和平共生,因此極為混亂。
而橫貫九州大陸的長寧河,便是自西向東,從這混沌之地的中心腹地穿流而過。
想不到眼下,他居然有機會親自到了這裏!
說完,丁符似乎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周圍,但很快又發現,雖然他們此刻已經到了混沌之地的中心,但由于長寧河極寬,四面又飄着霧,根本就看不清河岸兩側的相貌。
他瞬間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哎,可惜了,我還想看看這傳說中的地方到底長什麽樣子呢。”
聞言,游澤似乎輕笑了一下,柔聲安慰道:“無妨,總有機會能去的。”
“真的嗎真的嗎?那公子的意思是,以後會帶我去嗎?”丁符突然笑起來,語調高了幾分,聽上去,叫人似乎能看到一個面帶狡黠笑容的小小少年,正雀躍地在那裏歡呼。
見游澤只是笑着看着他,少年愈發興奮得道:“那,游澤公子,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默認啦?哎呀太好了!到時候我一定勸我姐姐和我一起去,那樣我就能跟着你們好好在那兒轉一轉喽!”
正笑鬧間,原本面向前方的丁曦忽然臉色微變,低喝着開口道:“噤聲。”
她突然出聲,吓得丁符頓了一下,正想問怎麽了,便注意到丁曦的視線似乎正定在前方某個位置,于是他下意識地順着她的目光回過頭。
只見極遠處的河面上,有一陣不大起眼的猩紅的光亮,正随着水面晃動而若隐若現,使得那處的水面呈現出幾分殷紅色。
丁符看了半晌,有些疑惑地皺起眉,問:“那是什麽?”
游澤也跟着朝那裏看了一眼,随即答道:“是祭河陣。”
“祭河陣?那是什麽東西?”丁符語氣疑惑地看向他。
“一種妖族的古陣法,通常被布置在水面之上,每日子時開啓,日出則隐退,專用于捕殺渡河生靈,以獻祭給河底的蛟龍。而因為蛟龍一族素來以河神自居,因此祭河一詞的原意是指祭祀河神。”說着,游澤略微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此陣兇險異常,且是個能随時變換方位的活陣,一旦觸發,極有可能觸動河底的蛟龍,我們必須繞道走避開它。”
說着,他看了一眼丁曦,二人相視點頭,跟着同時向上一躍,一前一後停在了半空中。
丁曦凝眸片刻,反手抽出浮游劍,借劍氣指引向下一劃,同時倏地閉上了眼。
原本時刻萦繞在耳邊的那些潺湲的水聲、輕柔的風聲,随着閉眼而忽然消失,四周變成一片寂靜,接着,雙眼的視覺漸漸融合在聽覺之中,周圍萬物以一種奇特的形态被她“看見”了。
丁曦閉着眼,開始了一次特殊形式的“探靈”——探山河脈。
山河氣息,就好比人之呼吸,一起一伏間皆富有一定韻律,因而能被探靈之術隔絕在外而不擾人視聽。而法陣,則是一種引聚靈氣的特殊方式,一旦成型,必然會引起某一處山河的氣息比別處要濃厚,因而無法被探靈之術隔絕。
丁曦眼下便是在利用這一特性,來判定那處祭河陣的方位和走勢。
半刻鐘之後,丁曦睜開眼,簡短開口道:“乾位。”
游澤應聲颔首,擡手結印,在船上落下一道驅行符,二人落回船上,乘着船朝着西北方向急速掠去。
經過法陣時,一簇猩紅的光亮在船的西側隐約亮起,堪堪與他們擦肩而過。
丁符這才松了一口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還好姐姐的探靈術練成了,要不然我就要喂龍了!”
丁曦忍不住挑了下眉,道:“無妨,蛟龍吃人吐骨,只嚼皮肉,想來不喜硬物。若你真的被它吞下,想必不出半日便能被放出來。”
“天啊好惡心!”丁符悚然大叫,“姐你快閉嘴!”
二人便就這般說笑起來,丁曦背對着船首,因此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一旁的游澤神色有些異樣——
他站在那裏,低垂着眸,纖長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但整個人都在微微發着抖。
在他雪白的廣袖之中,一條長鏈若隐若現,像是伺機而動的蛇,死死纏着他的手腕,不出半刻,那蒼白瘦長的手腕便勒出了殷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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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遠處的蒼鱗山之下,游青涯站在六道客棧的芙蓉閣裏,微低着頭,面色陰冷。
他的目光落在他眼前的窗臺上,那裏擺着一只青花瓷瓶,瓶中插着一束枯死的梨花枝,而在瓶口上,淌着一圈淺淡的、已經幹涸了的血跡。
在他身後的店小二被他的手下拎到半空中,一只手正死死地掐着他得脖子,力氣極大,使他逐漸面露猙獰,額頭上青筋暴起,幾乎快要窒息。
店小二掙紮着,不斷發出駭人的、類似瀕死獸類一樣的尖細聲音,瞪着逐漸渙散的雙眼看向游青涯,青紫的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
終于,在他咽氣的前一刻,游青涯轉過身來,陰沉沉地開了口。
“蠢貨。”他低聲道。
他話音落下,掙紮的聲音戛然而止,店小二垂下頭,死不瞑目的眼睛大睜着,裏面還帶着不甘的疑惑,似乎在問自己做錯了什麽。
說完,游青涯突然擡腿,一腳踢向那扇畫滿了芙蓉花的窗格。
轟的一聲,窗格應聲而碎,一個滿身血污的少女出現在窗格之後,擡起清秀的臉,滿臉驚恐地望向游青涯。
游青涯擡起手,一把掐住少女的下巴,看着少女逐漸顯出痛苦的眼睛,他勾着唇,露出一個森然的笑。
“好,很好。”游青涯低聲笑起來,“沒想到你如今這般有長進,連血陣都困不住你。”
少女蹙起眉,臉色煞白一片,單薄瘦弱的肩膀逐漸開始發起抖。
游青涯看了她片刻,見她不說話,他陰笑着勾唇,接着忽然擡起手,猛地一下刺穿了少女胸膛。
只一下,那單薄的胸膛便被手掌徹底貫|穿。
滾燙的血從中滲下來,少女猛地睜眼,幾乎疼得魂飛魄散。
她柔軟的發尖亮起一點熒光,跟着兩只小小的貓耳從中顯現出來,滲着血,映襯得少女的面色愈發青白,又照出了她背後的蝴蝶骨上,那雙巨大的、滿是血跡的羽翅。
良久,少女從巨大的痛苦中掙紮着清醒過來,眼底浮起駭人的恨意,對着游青涯張開口,吐出細若游絲的一句話。
哪怕她的每個字都在抖,仍然掩不住這話裏淬毒的恨意,只一字一頓地道:
“我夢幽……”
“……以窮奇一族祈願……祝你早入地獄,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