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芙蓉
蒼鱗山下,乾陽鎮。
到了傍晚,六道酒樓裏的客人便多了起來,一些趕路的人會在天黑前在這酒樓裏安頓下來,吃飽喝足之後等明日天亮再啓程。
因此每當這時,這酒樓店小二便忙得緊,不但要樓上樓下迎着客人滿處跑,還得要端茶送水。
他端着茶盞跑得飛快,一不留神差點撞上一個人,連忙躬身道歉,然而接下來他料想中的斥責沒出現,他一擡頭,卻看到一雙含笑的桃花眼,眼裏絲毫不見惱意,只輕聲同他說無礙。
這雙眼的主人是位年輕的白衣公子,面容如玉,身姿颀長,模樣生得極其好看,只可惜頭發有些散亂,但因着神态間滿是溫潤謙和,叫他看上去便是來歷不凡。
店小二看得呆了一瞬,然而下一瞬,他剛要開口說些什麽,便在這人身後看到一位神色冷淡至極的女子,女子微微側眸,正漠然地看着他。
店小二被她看得哆嗦了一下,隐約覺得這女子看上去有些眼熟,良久才略帶結巴地開口問道:“二、二位是要用飯還是要住店?”
“住店。”丁曦淡聲道,“可有空房?”
“有、有的,”店小二忙不疊點頭,接着便引着他們往屋內走,一邊走一邊道,“我們店裏有大客房和小客房,不知二位要哪一種?”說着他引着他們繞過前廳,到了四面環樓的後院。
到了這裏,丁曦才發覺這酒樓比她想象中還要大。
被四面客樓圍着的方形小院足有數百步之寬,且在小院當中還圍着一方不深不淺的小湖,湖上跨着造型精巧的木橋,橋與東西兩面的樓閣相連,與湖畔的梨樹相映成景,顯得極為幽靜。
他們從南面的入口進來,此刻正對着的是北樓,眼下已經被人住滿了,只剩下東西兩棟還有些大客房未住人。
店小二看二人衣着不凡,下意識地就要引着他們往東樓的天字間去,然而卻被一旁的白衣公子攔住。
“不必上樓。”他道,“不知西樓的芙蓉閣,可還有空缺?”
他這話一出口,店小二便吃了一驚。
——因為他口中的芙蓉閣是間特別的客房,在這酒樓只有一間,尋常人并不知道有這麽一處客房。且一般知道這間客房的客人,都有特殊的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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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二位是通靈殿的貴人,”店小二臉上露出恍然,接着态度又恭敬了幾分,笑着答,“自然有,二位請随我來。”
說着便引着他們往西樓走,一路到了一樓長廊盡頭的一間客房外才停下。店小二拿鎖鑰打開客房的門鎖,朝着他們躬身一禮:“到了,二位請進。”
白衣公子卻是頓了頓。他看了一眼剛要進門的丁曦,輕聲開口喊道:“丁姑娘。”
丁曦一頓,回頭望向他。
“丁姑娘可是要住這間?”他眉眼帶着笑意,望着丁曦問道。
丁曦一頓,還未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便看見他沖自己勾唇笑了笑,又擡手指了指左邊另一間的客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住在隔壁間。晚上若是有什麽事,姑娘随時來敲門便可。”
說着他朝着丁曦欠身一禮:“姑娘好生歇息,在下告辭。”
言畢他帶着店小二,轉身去了隔壁屋子。
丁曦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方才她居然沒意識到,自己差點就和他住在了一間客房!
擡手掩上門,她冰冷的神色露出一絲裂縫,站在原地下意識地抿了抿唇,臉上顯出幾分類似于尴尬和羞惱的神色來。
幸好這時丁符開口打破了她的思緒,興沖沖地朝丁曦道:“姐!這是我第一次住酒樓呢,你快帶我四處看看!”
丁曦聞言回過神,道了聲“好”,一邊強迫自己忘掉方才發生的事,一邊依言帶着他往屋內走去。
這客房不算大,但屋內修繕得極為精致,一方低矮的雕花玉案被擺在入門左側,玉案上燃着一鼎香爐,香氣自爐中盤桓升起,映襯着後面的一處水墨畫作的屏風,屏風極大,恰好擋住後面的卧榻。卧榻右側有一處镂花矮窗,窗臺上擺着一只青花瓷瓶,此時瓶中的插着一束開得正盛的梨花,花開若雪,然而後面的窗卻被人從屋內鎖住了,上面還蒙着一層不透光的黑布,讓這原本極富生機的梨花顯出幾分暗淡來。
丁曦走過去,停在那瓷瓶跟前。等她垂眸看了片刻,丁符想起什麽似地開口道:“姐,方才游公子讓你晚上有事就去找他,這意思是等到了晚上,他會帶着我們一起去找石墓的入口?”
丁曦頓了一下,點了點頭:“是。”
“那趁現在無事可做,我們出去逛逛怎麽樣?”丁符興沖沖地道,“我方才在路上聽到有人說這鎮上有一家成衣店不錯,不如我們去那裏看看吧?
“成衣店?”丁曦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去那裏做什麽?”
“當然是去給游公子買衣服啊!”丁符道,“我說姐,你難道沒發現隔壁那位游公子身上的衣服太過單薄了麽?他被游青涯臨時派遣,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你忍心看着他就穿成這樣跟着我們趕路?更何況——”
丁符頓了頓,“他之前救了你兩次,好歹也算是我們的恩人了,你真的不打算回報他一下麽?”
丁曦聞言怔了怔。
————
三個時辰後,天色已近昏暗。
丁曦手裏捧着一套衣裳,冷着臉敲了敲游澤的屋門。
片刻後,門被自內推開,游澤看到來人是她,顯然頓了一下,接着略帶疑惑道:“丁姑娘?”
“打擾了。”丁曦淡聲開口,眼裏是一如往常的漠然,“方才想到公子之前救過我,便去替公子買了一套衣裳,權當算是報答。”
游澤聞言又是一頓,這才注意到丁曦手裏的拿着的東西,他垂眸看了一眼,不易察覺地勾了勾唇,輕聲笑道:“舉手之勞,怎敢如此勞煩姑娘。”
他尾音稍稍上揚,看上去似乎頗為愉悅,說着他擡眼看向丁曦,而對方依舊是滿臉面無表情,低垂着眸站在那裏,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玉佩中的丁符見丁曦不回答,便替她開口道:“不勞煩不勞煩,”他聲音裏帶着笑意,“我看公子素來穿着白衣,又與這白色極其相稱,于是便讓姐姐挑了一件白色的廣袖長袍,另外還順道買了一只束發用的發帶,希望公子不要嫌棄就好。”
聞言,游澤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眼底閃過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小公子有心了。”游澤輕聲開口,語調顯得格外溫潤柔和,“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收下了。”說着他伸出手,接過了那套嶄新的衣裳。
丁曦始終維持着冷淡的神色,聞言只朝着他略一點頭,接着轉過身便要離開。
“丁姑娘。”他突然喊住她。
丁曦頓步,聽得他在身後輕聲道:“天色已經暗了,還請姑娘回去歇息片刻,半個時辰之後,我便來敲門。”
丁曦點了點頭,幾步回了隔壁的客房,擡手掩上了門。
她走得極快,因此沒有看到,身後的游澤看着她,眼裏浮出幾分極為深沉的神色來。
昏暗的天光落下來,隐約照出了那種神色。
那是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像是極度的渴望,又像是極度的壓抑,兩種矛盾的神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近乎貪婪的偏執,這偏執像是魂魄燒出的焰火,帶着灼人的溫度,燒得那雙桃花眼熠熠如星,幾乎叫人無法移開視線。
然而片刻之後,焰火隐去,這種神色被他用一層慣有的溫和笑意掩蓋下來,只剩下一點極為淺淡的、近乎悲傷的溫柔來。
他垂下眸,看向手裏的白衣,勾唇輕輕笑了笑。
“阿曦。”他低聲開口,語氣輕柔至極。
————
半個時辰之後,天黑入夜。
丁曦正坐在玉案之後閉目休憩,聽到敲門聲,她起身去開門。
門外不出意料的是游澤,他執着一頂燈籠,欠身同丁曦說了句“失禮”,便跟着進了屋。
到了屋內,四面的燭火一照,丁曦在亮光下擡眸,這才發現游澤已經換上了那件白色長袍,原本略顯散亂的長發也被發帶束起,露出那張溫潤好看的臉。
這一看上去,俨然有了幾分更甚于之前的溫潤儒雅來。
而那雙帶笑的桃花眼朝着丁曦看過來時,幾乎好看得有些勾人。
丁曦抿了抿唇,引着他到案側,二人在兩端坐下,她有些刻意地避開視線,淡聲問道:“幾時開始?”
“随意。”游澤溫聲答道,“今日天色暗得早,姑娘若是願意,現在便可以開始了。但若是想再等等,我可以晚些再來。”
丁曦冷然答:“我倒是不急。”她頓了頓,面無表情地看向游澤,“趁着現在,丁曦有幾件事想問問公子。”
游澤顯然并不意外,只神色不變地溫聲答道:“姑娘請講。”
“第一件事,”丁曦看向他,眸色鋒冷銳利,“你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四次三番地幫我?”
然而她說完,原本帶笑的游澤卻是一頓。
他眼底的神色黯淡些許,很輕地垂下眸子,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片刻後,他輕聲答道:“興許是因為,姑娘長得,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丁曦蹙起眉,顯然有些不太理解他的說法,但她終究還是沒說什麽,只冷然地點了點頭,接着道:“第二件事——公子是如何知道,我是來東境找石墓的?”
她話一落下,丁符突然跟着開口:“對喔,”他語氣裏帶着恍然大悟,“公子與那貓妖在那天夜裏替我們指路,但你們是如何提前知道我姐姐此行的目的的?”
聞言,游澤卻是重新擡起了眼睛,再一次看向丁曦,接着他突然挑了挑眉,臉上重新浮起那種溫和的笑意來,但不知是不是換了裝束的緣故,這笑容又與往常不同,顯得格外生動,隐約有些狡黠的意味。
他輕笑着搖了搖頭,答:“不,在下并沒有提前知道。”說完頓了頓,勾了勾唇角,“是我猜的。”
“啊?”丁符顯然沒想到是這麽個答案,語氣裏帶着難以置信的愕然,“猜的?怎麽可能?你如何猜出來的?”
游澤輕笑起來,并不答話。
然而不知怎地,丁符這下卻來勁了,他像是被這勾起了極大的興趣,竟然驅動玉佩從丁曦衣服上掙脫,往游澤那裏飛了過去。
玉佩閃着瑩瑩的亮光,落到他身上,在他雪白的衣襟上彈跳起來,一邊還不依不饒地追問:“游澤公子,你快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然而未等游澤答話,一旁的丁曦便蹙起了眉,冷着聲音道:“阿符,不許無禮。”
說着她伸出手,驅動靈力把丁符拽了回來。
丁曦蹙着眉把玉佩系好,欠身朝着游澤一禮:“抱歉,阿符不懂事,冒犯了。”
游澤搖了搖頭,看着還在不停掙紮着的玉佩笑了笑,輕聲道:“無礙。”
“方才被打斷,但我還有最後一件事,”丁曦一把摁住玉佩,語氣極其冷淡地道,“若我沒有記錯,今日在桃花潭上,公子為了救我而受了傷——然而此行路途遙遠,所以丁曦想問問公子,是否需要醫治?”
游澤頓了一下,怔了片刻,才仿佛失笑一般地回答道:“不必了。”
見丁曦蹙眉,他便解釋道:“姑娘說的是今日被鐵鏈扯出的傷口麽?不必了,那長鏈自小便戴在我身上,并非尋常鐵鏈,而是一種名為鎖魂的法器。此刻這長鏈雖然隐去,但會在我……舊疾發作時重新困住我,以阻止我傷人,因此不必在意被它傷到。”
他說得輕松,然而丁曦卻将眉鎖得更緊,沉默片刻後,她張着口還要再說些什麽,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門。
二人都是一頓。
游澤離門更近,于是他站起身走過去開門,然而一打開,卻有四個人擡着一只巨大的、裝滿了熱水的大木盆走了進來,咚的一聲将木盆擺在了客房內。
店小二站在門外,面朝游澤,看也不看便躬着身笑眯眯地道:“打擾姑娘了,今日是店家做主,要小的來給各西樓的諸位客官送來免費的熱水,好讓諸位客官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且無需另附銀錢,一切由掌櫃的包了,還請姑娘慢用。”
他說完又鞠了一躬,便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聲笑着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勞閣下,替我多謝掌櫃了。”
“姑娘客氣,那小的這就——”店小二笑眯眯地拜拜手,正說到一半,突然他猛地一頓。
接着,他滿臉驚愕地擡起頭:“你——”
眼前赫然是一位姿容俱佳公子。
店小二臉色大變,先是震驚地看着游澤,又接着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丁曦,臉上的神色又由震驚轉變為疑惑,又由疑惑轉為恍然大悟,最後露出有些惶恐的神色,有些語無倫次地結巴道:“啊、這——打打打打擾了,二位繼續、繼續,小、小的這就走,哈、哈哈——”他一邊朝着游澤露出一臉尴尬的讪笑,一邊朝着屋內擡木桶的幾人使了個眼色,帶着他們飛也似地跑了。
屋內重新恢複了寂靜。
良久的沉默之後,玉佩中的丁符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差點笑得背過去,一邊學着店小二斷斷續續地開口:
“打擾了?哈哈哈哈,二位繼續、繼續——”
“閉嘴。”丁曦伸手按住玉佩,她抿了抿唇,神色從慣常的漠然轉為羞惱,在滿屋缭繞的溫熱水汽裏垂下眸,悄無聲息地紅了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