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瞳
“璇玑玉佩?”
丁曦話音剛落,游青涯便吃了一驚,訝然問道,“可是那種能淨化百邪、溫養魂魄的璇玑古玉?”
“不錯。”丁曦點頭。
游青涯不由得感到震驚——
相傳,這璇玑古玉,乃是仙界上神澤尤之物,千年前被上神遺落在鬼界忘川水畔的一處樹林裏,後來被一個樹林中的精魄拾到。那玉通靈,精魄借玉生出靈智,最後竟得以飛升成仙。故而傳言說,此玉有溫養魂魄、淨化百邪之效,且又因為舉世只有這麽一個,是真正的稀世之寶,價值連城。
“如此千年難得的貴重之物,難怪丁掌門如此心急。”說完,游青涯蹙起眉,神色肅然了幾分,又道,“那掌門可還記得,這玉佩是在何處丢的?”
“記得。”丁曦頓了頓,答,“在乾陽鎮,六道酒樓。”
“六道酒樓……”游青涯沉吟着思索片刻,随即正色道,“既然東西是在我東境丢的,你我二派又素來交情匪淺,還請掌門放心,青涯這便派人前去尋找,一定盡全力幫掌門找到;若最後查出這玉佩當真是有人偷了,青涯也一定替掌門嚴懲此人。”
“有勞游掌門,晚輩在此謝過。 ”
丁曦拱手一禮,站直後頓了頓,指了指那地上的妖人,又道,“只是事急從權,玉佩雖貴重,終究是晚輩私事。相比來看,貴派傾囊比武才是大事。今日妖物作亂之事,其中必有古怪——且不論緣由何在,這些妖物既然能順利通過仙門禁制,想必日後還會出現,游掌門不如先徹查此事,修補禁制。至于玉佩,待晚輩為游夫人開些藥方,再自行尋找便好。”
她說完,游青涯臉上顯出些訝異來:“游某不曾想,丁掌門年紀輕輕,卻思慮如此周全。”說着,他臉上多出幾分敬佩,“既如此,我看時日不早,掌門不如與我先去用過午膳?”
“多謝掌門好意,”丁曦語氣恭敬,神色卻依舊冷淡,“只是晚輩近日因修行辟谷,午膳倒是不必了。”
游青涯正要再問,這時一個小厮跑來同他耳語幾句,他便借由有急事與丁曦告辭。
丁曦在原地與他行辭,然而走的時候,她看到他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白衣男子身上,接着他眼裏閃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神色。
他看了那白衣男子半晌,末了卻沒說什麽,只收回視線匆匆地出門走了。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和那男子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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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青涯一走,一旁的游祈便從瑟縮的狀态活了過來,急急忙忙朝丁曦喊道:“丁掌門!”
丁曦原本要走,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眼。她帶着冷淡的神色掃向游祈,吓得他臨到嘴邊的話卡了一下。
“何事?”丁曦語氣漠然地問。
“呃……”游祈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道,“那個,晚、晚輩聽說您的醫術非常厲害,想請您幫我師兄看、看下脈象。”
“你師兄?”丁曦略一蹙眉,末了想起了什麽,擡眼将視線轉向白衣男子。
然而下一刻,不知是巧合還是不知怎麽,丁曦發現那男子竟也在看着她,二人視線相撞,丁曦頓了一瞬,在他眼底看到一種莫名的神色。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神色,像是極度的驚訝,又像是極度的喜悅,然而這喜悅又被他用溫和輕柔的笑意掩蓋住,顯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傷來。這些神色交織在他那雙溫柔的桃花眼裏,随着視線落到丁曦眼中,叫她忍不住怔了一瞬。
“你……”丁曦生平第一次猶豫着開口,“你認識我?”
男子不答,只靜默地看着她,過了良久,他搖了搖頭,垂眸掩住眼底的神色,用一種極為輕柔的聲音道:“不認識。在下一介罪人,不必勞煩丁姑娘醫治,打擾了。”
言畢不顧游祈喊他,他恭敬地後退一步,轉身走了。
丁曦有些恍惚地立在原地,直到游祈同她告辭後朝那男子追了上去,這大廳內只剩她一人,她才倏然回神。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正不知要做什麽時,在她袖中的玉佩動了動,丁符的聲音隔着衣布傳出:“姐,你怎麽了?”
“無礙。”丁曦揉了揉眉心,随即臉上恢複了平靜,“你何時醒的?”
“早就醒啦!”丁符答,接着又郁悶道,“也不知怎麽回事,似乎自從上次你打開了我的視覺之後,我就感覺自己愈來愈清醒,有時睡了沒一會兒就會醒,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六感乃憂煩之源。”丁曦淡聲道,“多了視覺,憂煩自然跟着增多,談何好壞。”
“也是。”丁符笑了笑,“那,姐,趁現在無人,我們這就去找師父信中說的地方吧?”
聞言,丁曦擡眼看了一眼天色,外頭正午的光線照得人睜不開眼,門外還時不時有提劍捉妖的弟子路過,末了,丁曦收回視線,卻在原地未動,只道:“不急,再等等。”
————
一個時辰之後,在偏殿的另一端,游祈确定妖人都已經被除去了,便歇了歇,又匆匆地一路奔向後山。
他快步穿過竹林,喘着氣停在竹屋前幾米遠的地方,等平息下來後,剛要上前一步,然而下一瞬,他突然聽到竹屋裏傳來咚地一聲悶響。
緊接着,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竹屋裏傳出來,帶着怒氣低喝道:“游澤,你好大的膽子!”
那是游青涯的聲音!
游祈被吓了一跳,他素來怕他那表面慈祥,實則極其嚴厲的父親,有聽到那聲音帶着分明的怒氣,便僵在原地不敢再動了。
然而這句說完,竹屋裏卻一時沒了動靜。過了許久,才聽到游青涯壓着聲音說了句什麽,然而卻聽不清內容。
游祈硬着頭皮默念了幾句不怕不怕,小心翼翼地提起腳往竹屋又靠近了幾步。
接着他踮起腳,隔着屋側的那處矮窗悄悄地往裏看,然而因為光線昏暗,他什麽也看不清。這時,他聽到游青涯又說了一句什麽,而後傳來了另一側的木門被打開的聲音,有人從屋內走了出來。
見狀他急忙蹲下去,将身影藏匿在陰影裏,斂聲屏氣地聽着那腳步。
只聽那腳步在原地頓了半刻,随即拐了個彎離開,消失在了竹林裏。
游祈長籲一口氣,急忙繞過去,從另一側的竹門那裏走進了屋裏。
屋裏漆黑一片,寂靜得能聽見那人輕微的呼吸聲,顯得有些虛弱。他一邊摸黑朝那聲音來處走過去,一邊想起方才游青涯那一句像是訓斥的聲音,不免有些擔心。
“師兄!”他急切地沖着屋內喊,“師兄你在嗎?你沒事吧?”
他語氣很急,然而屋內一片昏暗,他沒法看清眼前的狀況,只能隐隐約約看到,不遠處的角落裏有一個人。那人蜷縮在角落裏,頭抵着牆,看不清神色。
“師兄?”
游祈停在他身前,一邊蹲下去,一邊問他,“剛才怎麽回事?我爹是不是罰你了?你、你還好麽?”
然而那人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死人。
游祈快要急哭了,于是伸出手指咬了一個小口,擡手畫了一只照明用的火符。
幽幽的火光在他指尖猝然亮起,他擡手照向角落,想要借着微光看清那人的樣子。然而下一瞬,他就僵在了原地——
那人穿着一席白衣縮在牆角,渾身早已被血水和泥水浸透,卻仍有血水從他脖子上的那處鎖鏈之下滲出。他披散的長發散落在地上,頭倚在牆上,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游祈從未見過那樣的臉——
那張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顯得呆滞而僵硬。而可怖的是,臉上的眼睛卻大睜着,眼中流轉着一種詭異的、血氣一般的猩紅光澤,又透出一種極為駭人的邪煞之氣,讓那張原本溫潤至極的臉看起來極為恐怖。
游祈顯然從未看到過他這般模樣,随之豁然一驚。而就在他被吓得僵在原地之時,那雙猩紅的眼睛忽然動了動,朝他看了過來。
接着,他聽到那人緩緩張口,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吐出一個字:
“走……”
游祈一頓,随即又睜大了眼睛,無措道:“澤師兄……”
“快走……”
那人痛苦地蹙起眉,催動術法在身前聚起一束光,雪白的光線轟然炸開,撐開一張巨大的結界,猛地将游祈推出了門外。
木門嘭的一聲合上,游祈倒退幾步,堪堪在結界之外站穩。
周身無數落葉飛起又落下,竹林裏重新恢複寂靜,而他站在那裏,忽覺渾身冰涼,接着,他倏然背後一疼,随即整個人毫無知覺地倒了下去。
——————
數個時辰後。
“天黑了。”
丁符隔着丁曦袖子,從玉佩中往外看了一眼天色,沖她道,“姐,開始吧?”
丁曦颔首,擡手捏了一個隐身咒,便無聲地出了門。
游青涯給她安置的客房在偏殿西側,她從中走出,拐了個轉角幾步就到了通靈殿大殿後方。
走了幾步,迎面的是一處四方回廊,廊腰深長,交錯将正殿後門與後發的偏殿相連。此刻天色昏聩,回廊上的燈籠皆被點亮了,照得四下一片寂靜。除了偶爾有聲音從正殿那邊傳來,幾乎見不到什麽人。
眼下本該是她尋找師父蹤跡的好時機,可丁曦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于是便定在了原地。
袖中的玉佩動了動,像是丁符在問她怎麽了。
丁曦用傳音之術給他解釋道:“無礙,這裏太過安靜,我先看看。”說完,她上前走了幾步,縱身一躍到了回廊的頂上,又踏着無聲的步子急速躍到偏殿之上。
等在檐上站定,丁曦的視野就陡然變得開闊起來,她擡起雙指在眼前一劃,落下一道靈符,接着她睜開眼,一束光從她眸中閃過,讓她得以将四周的樣貌一覽無餘。
放眼一看,四下全是規整的屋殿,且所有的屋子都熄了燈,只留兩個弟子在門前留守。而除此之外,數米外的後山竹林裏,也有幾個弟子在提着燈籠巡視。
到底會在哪裏……
丁曦一邊四處探視,一邊回想起她師父的那封信。
那信看上去極為簡短,所寫大意是他自己還活着,讓收信人不必為他挂念,寥寥數句,寫得極為匆忙潦草,又語句混亂,唯有一句隐約提到,說他曾到過蒼鱗山石墓。
石墓,是修仙門派用來埋葬先祖屍身、鎮守邪靈的地方,莫約所有門派內都會有一座,因此并不稀奇。然而這地方又與別處有些不同——
若說尋常的屋舍甚至是後山禁地,只要到訪者同掌門人說明來意,大概都可以進去,然而石墓卻不行,因為幾乎所有門派的石墓都修建得極為隐秘,且絕不可能讓外人進去。而之所以這樣做,說是怕沖撞先人也好,怕放走惡靈也罷,反正已經是種不可破的鐵律。
而這,也是今日丁曦在游青涯問到時,沒有直接相告,而說自己只是來找丢失玉佩的原因所在。
她想瞞過游青涯找到石墓,因此,趁着眼下即将入夜,天色昏暗,開始獨自出門尋找,是她唯一的法子。
丁曦正在屋檐上四處打量,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了一聲貓叫。
很輕微的一聲,聽起來極細弱,丁曦循着聲回頭,赫然發現一只貓正站在她身後的檐角上。
是只花斑貓,暗黃色,看上去有些瘦弱,此刻正擡着腦袋,用一雙藍瑩瑩的圓眸直直地盯着她,顯然是能透過隐身咒看到她。
貓妖?
丁曦看着那貓,那貓也看着她,正僵持間,那貓忽然又沖着丁曦細聲叫了一下,轉過身跳下屋檐,竟朝着竹林那邊跑了,且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着她,沖她喵幾聲。
這是……在引她過去?
丁曦停頓片刻,便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昏聩的月光下,那貓跑得極快,丁曦一路跟上去,還要時刻注意不撞上那些巡視的弟子,若非她開着靈眼,幾乎要跟丢了。就這麽追着跑了好一會兒,她便已然到了後山的竹林深處。
又過了一會兒,那貓突然停了下來,丁曦也跟着慢下來,這時,她才發現這林子黑得厲害。
她走了幾步,頓在原地,擡手将背上的浮游劍取下來,借着劍光向前一望,在莫約五步之外,看到了一處不大的竹屋。
黃貓往竹屋那裏走了幾步,卻并不靠近,只回頭望着丁曦。
丁曦蹙眉:“閣下是誰?為何要帶我來這裏?”
那貓盯着她看了片刻,接着,一陣熒光從它周身亮起,纏着它繞過一圈,下一瞬,光束消失,黃貓化作了一位妙齡少女。
少女身穿淡黃長裙,向她欠身一禮,露出一張莫約年方及笄的清秀的面容,随即又輕聲細語地道:“小妖夢幽,見過丁曦姑娘。”
她話音剛落,丁曦一怔。
“你認識我?”丁曦凝眸看她,末了,她長眉微蹙,語氣冷然道,“閣下引我過來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夢幽見她說得直接,便也不再假客氣,只側身指了指那竹屋,道:“我想讓姑娘,幫我救一個人。”
“誰?”丁曦問。
“游祈公子。”夢幽答,說着勾唇笑了笑,“想必姑娘今日見過了。他受了驚吓,此刻正昏倒在那邊的竹屋前。”
丁曦蹙眉不語,這時,玉佩中丁符突然開口道:“既然如此,那你怎麽自己不去救他?”
夢幽顯然是沒想到會有第三個人的聲音,怔了一瞬,随即又恢複神色,笑着答道:“是丁符小公子麽?久仰。”
說着,她頓了頓,“原本我是想去的,可我沖不破竹屋那裏的禁制,所以——”
她還沒說完,丁曦便臉色微變,丁符也跟着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打斷她問道:“你居然也認識我?”
原本,他從小就待在丁曦腰間的玉佩中,旁人大多只知道醫神丁曦,卻是不知道他的存在的。而方才,他之所以破例貿然出聲,只是想試探一下這貓妖,卻沒想到,對方居然也認識他。
說着,他打量她片刻,又道,“不對不對,我分明沒見過你,你是何時認識我的?”
他語氣中帶着疑惑,聽得夢幽一頓,随即又勾唇一笑。
“公子莫急,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在什麽時候遇見公子的。”
夢幽笑着道,“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二位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還可以,幫助二位找到那地方。只是——”
她頓了頓,話音一轉,“只是這林中有毒蟲和妖獸出沒,再耽擱下去,游祈公子恐怕性命堪憂了。等姑娘先救下他,我再給二位說也不遲。”
她言辭間帶着幾分狡黠,丁曦打量她片刻,接着又收回視線,冷着眸子淡聲道:“說話算話。”
言畢她縱身一躍,飛身朝那竹屋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