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衣
與寂靜的後山竹林不同,演武場這邊一片喧嚣。
趁着熱鬧,游祈偷偷溜回到他原本在看臺上的位置,原想這樣不會被人發現。然而他剛一站定,就發現了有什麽不對。
他父親游青涯和他母親游夫人,兩人都不在看臺上。
他先是一頓,接着又踮着腳往看臺下看一眼,随即就發現是比武場出事了——
場上的比武已經停了,他父親正一臉冷凝地站在比武場上,而他周圍站着一圈弟子,弟子們舉劍擋在他身前,像是在掩蓋着什麽。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地上正淌着什麽東西。那東西遠看是墨綠色的,正緩緩流過比武臺上白玉鋪成的地面,顯得極其惹眼,且看上去很粘稠,游祈盯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那是血——妖血。
有妖?
游祈驚了一下,也顧不上自己溜走的事有沒有被人發現了,連忙回過頭問身後的弟子:“方才發生什麽了?那地上是妖血麽?”
那弟子答:“回少主,确實是妖血。方才有妖混在了人群裏,我們都沒察覺,随後那妖僞裝成人上場比武,卻在比武途中突然發了狂,一口咬死了正和他比武的人,那個人當場斃命。掌門第一個反應過來,跳下去刺了那妖一劍,那妖便逃走了。”
“真的是妖?”游祈吃了一驚,又連忙問,“那我娘呢?怎麽不見我娘?她沒事吧?”
“夫人無礙,”那弟子答,“出事時她去了偏殿,說是請人給她診脈去了。”
游祈聞言一怔,這才想起來什麽似地往演武場那邊看過去。他目光環視一周,果然也沒找到那位丁姑娘的身影。
莫非真的是去替我娘看病了?游祈心想。
然而他正出神的功夫,演武場突然爆發了一陣慘叫——
游祈悚然一驚,轉頭看向聲音來處,只見人群裏突然跳出來幾個表情怪異的壯漢,正發了狂一般突然開始咬人。人群慌亂一片,膽小些的四處逃竄,膽子大的沖上去拼鬥,沒出一會就被咬死了,演武場不出片刻就血流成河。
這妖竟然不止一個!
見狀,游青涯帶着弟子拔劍沖了上去,開始與那人群中的妖物纏鬥起來。場上混亂一片,看臺上的游祈原本也想沖下去幫忙,然而剛上前一步,他突然又想起什麽似地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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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妖不只一個,又能輕易混雜在人群裏,那肯定也能因比武勝出,而被選出來,帶往後山偏殿招待。
而通常,負責招待這些人的是……
“不好!”游祈駭然一驚,“我娘那邊有危險!”
————
後山偏殿。
殿內,游夫人正倚着桌角斜坐在正席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揉着眉心,看上去是因頭疼發作而頗有些不适。
她身前隔着一排金絲雲母屏風,屏風外,站着一排比武得勝的人。那些人都恭敬地微微低着頭,在原地等候掌門夫人的吩咐。
游夫人緩了半晌,對身邊的侍女招了招手,示意去給他們賜坐。
侍女依言照做,引着他們一一坐到客席上,然而輪到裏面一個身穿青衣的女子時,那侍女卻停下了,朝着她躬身道:“這位姑娘,我們夫人吩咐,請您上座。”
她話音落下,周圍人一片驚訝,紛紛擡頭看過來。
只見那女子極冷淡地點了點頭,仿佛并不為這突如其來的厚待而驚訝,只依言順着指引走入了屏風之後。
見她過來,屏風後的游夫人忙起身相迎:“丁姑娘,久聞盛名,實在是有失遠迎!”
“夫人不必多禮。”丁曦回以一禮,“晚輩未曾提前告知便突然到訪,多有冒犯,方才有勞掌門和夫人替我隐瞞身份。”
“姑娘不必客氣。”游夫人笑道,“貴派的副掌門丁延堂,與我夫君從前是同門師兄弟,故而我當也稱得上你一聲師侄。只是不知,丁師兄近來可安好?”
丁曦淡聲答:“有勞夫人挂念,師叔一切安好。”
二人寒暄片刻,游夫人露出幾分猶豫的神色,“實不相瞞,老婦實有一事相求——”
她頓了頓,面上浮出幾分懇求: “久聞丁姑娘醫術卓絕,富有醫神一名,而老婦近來又恰巧身體欠佳。今日,姑娘既然到了鄙殿這裏,不知可否勞煩姑娘,替我診上一脈?”
“可。”丁曦點頭,“請夫人先坐下。”
說着,兩人一坐一站,游夫人挽起衣袖,伸出右手,而丁曦傾身下去,伸出修長素白的手指點上她的手腕,開始給她探靈。
所謂探靈,是萱草堂的一種獨門秘術。使用時,施術者以自身靈力為引,探知他人血脈走向,即可在須臾之間診出病根所在。
雖然聽着簡單,但用此術法者,需得對靈力有着極高的掌控能力,否則一旦失手,便會引起受術者脈象混亂,輕則使之受內傷,重則使之血脈逆行,甚至暴斃而亡。
但游夫人并不為這種可能的差錯而感到擔心,其中不僅是因為丁曦醫術超絕,更是因為,此術是由丁曦所創。
她一邊感受着體內那股平穩流入的靈力,一邊悄悄打量這位年紀輕輕就被封為掌門、醫術卓絕的丁曦姑娘。
這丁姑娘年紀不大,雖然身形看着有些纖細,可樣貌卻生得極好,年紀不大,卻已然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只是不知怎地,那雙眼睛裏總有着不像她這般年紀該有的沉穩,叫她看上去有種極致的冷淡鎮定,因此常常都會叫人忽略了,她其實還很年輕這一事實。
然而此刻,她正欠身低着頭,神色專注地替她診脈。那雙眼裏的冷淡褪去些許,纖長的眉睫低低垂落,從這邊看過去,倒顯出些安靜的溫順來,看得人有些心疼她的年少沉穩。
游夫人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時母性大發,免不得想起來自家那個生性膽怯的兒子游祈,兩番一對比,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正出神,沒成想過了須臾,她真的聽到了她兒子的聲音,大聲地喊了她一句:“娘!”
游夫人吓了一跳,整個人一個激靈。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正在被探靈,是不能輕易出聲的。
——若非丁曦醫術高絕,那一下非得被吓得血脈逆行不可。眼見丁曦不得不被迫中斷,游夫人瞬間有了些怒氣,忍不住脫口而出:
“你這孩子,這麽大聲作甚?跟你說了多少次——”
然而她還沒說完,她身前的屏風竟突然被人用劍氣一劍劈開。只聽轟地一聲,那屏風應聲而倒,居然露出了屏風後面的滿屋死人!
那些原本坐在席位上的比武得勝者,竟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了!
游夫人再次被吓了一跳,又擡眼看到遠處的門側,游祈正舉着劍擋在身前,他身前一左一右的兩個壯漢面露異色,不知怎麽,竟然正大張着嘴巴,像是要不管不顧地一口咬向游祈——
不,那不是人,是妖!
丁曦率先反應過來,她抽出長劍,縱身就要朝門邊那兩個壯漢刺去,然而因為隔得太遠,卻是要來不及了。瞬息之間,丁曦擡手正要畫決,可這時有人先她一步,調出強大的靈力,化靈氣為刀刃,朝那兩個壯漢劈了過去——
轟地一聲,靈氣四散炸開,原本被已經劈開的屏風又瞬間化為粉芥。游祈身前的兩個妖人應聲而倒,丁曦原本剛一落地,也被震得後退一步,她逆光擡眸,看到不遠處,突然多了一個人。
塵埃四散落定,那人站在塵埃之中,随着他的轉身,光影随之落下,在他周身鍍了一層絨絨的金色光圈,又照出了他的面容——
是個容貌極好的年輕男子,一席白衣曳地,輕紗廣袖上粘着斑駁的泥濘,如墨長發在他身後散亂地垂落,襯得他的膚色蒼白若雪,又帶了些掩不住的病氣。但若看他方才出招的姿态,卻能察覺他身手極好,只是不知為何,他的手腕和雙腳都纏着繁複的鐵鏈,使得他的行動間顯得有些凝滞。
随着他方才那一劈,游祈堪堪逃過一命,他心有餘悸地看着地上兩個死去的妖人,一邊拍着胸口緩氣,一邊沖那突然出現的男子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聞言,那白衣男子擡眸看向他,一雙桃花眼溫柔如許,含着輕淺的笑意,又開口輕聲問他:“少主沒事吧?”
“我沒事,多謝澤師兄及時趕過來。”游祈答,說着又轉而看向游夫人那邊,沖游夫人問道,“娘,您沒事吧?剛才是不是吓到您了?”
不遠處的正席上,游夫人還愣坐在原地,像是沒反應過來,過了良久,她才将目光移過來,卻是看向了那位被游祈稱作“澤師兄”的男子。
接着,她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種極為怪異的神色,眉頭狠狠蹙起,像是恐懼,又像是極度的嫌惡,她看着那名突然出現、又救下了衆人的男子,卻仿佛看見了什麽怪物。
丁曦奇怪地看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她用一種惡狠狠地語氣沖那男子道:“誰讓你來的?”
她尾音發顫,像是在極力忍受什麽,末了又低喝道,“快滾!”
她話音落下,游祈便被她這語氣吓了一跳,一旁的男子原本正看向游夫人,聞言垂下眸,卻對她的這種反應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極恭敬地朝她欠了下身,輕聲答了句:“是。”
說着,他後退一步,轉身便要離開。
他沒走幾步,游祈便一把攔住了他:“澤師兄別走!”他攥着那人的衣袖,一邊有些不解地看向游夫人,“娘你為何要兇他?方才分明是澤師兄救了我,他——”
“松手!”
游夫人猛地打斷他,一邊死死地瞪着眼,語氣裏帶着突然冒出的強硬。
游祈被她的樣子吓到,下意識地怔了一下。他咬唇看向游夫人,見對方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又不情不願地看向男子。
男子沖他無聲地笑了笑,神色裏沒有絲毫不平,只是語氣柔和地同他道:“松手吧,少主。是我破了禁制,冒犯了游夫人。”
“可……”
游祈面露猶豫,還要再說些什麽,然而就在這時,變故陡生。在幾人不遠處,原本已經倒在地上的,一個手握長刀的妖人突然從地上大喝一聲跳了起來,竟直直朝着丁曦砍了過來!
“姑娘小心!”
游祈悚然色變,然而未及丁曦反應,白衣男子便率先一步反應過來,擡手将縛在腕上的長鏈朝那妖人用力一擲!
長鏈一刺穿胸,那妖人應聲而倒,卻又在倒下的同時,将他手裏灌注了妖力的長刀向前狠狠一刺,刀尖直指丁曦後背。眼看丁曦就要躲避不及,白衣男子淩空而起,擡手又将腕上的鎖鏈狠狠一甩!
當!
鐵鏈與長刀相撞,發出震耳聲響。那妖人被一下振飛出去,咚的一聲倒地死了。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等丁曦徹底回過神,這才發現那白衣男子已然到了自己身前,離她不到半步遠。
他一身白衣染了血跡,滿頭散發也稍稍亂了些許,而那雙帶着清淺笑意的桃花眼正看着她,眼底微光流轉,溫柔如風,含着幾分看不分明的情緒,看着她輕聲問道:“姑娘沒事吧?”
丁曦頓了一下。
她性子疏冷,向來不喜與陌生人靠得太近,然而此刻卻只是略蹙了下眉,淡聲朝他抱拳道:“多謝相救。”
男子看着她,像是有些出神,片刻後才回以一禮:“冒犯了。”
說着,他又主動後退一步,像是察覺了她的蹙眉,以為是她不喜自己。
一旁的游祈忙趕來查看那死去的妖人,确認對方已經斷氣後便關切地看向丁曦:“丁姑娘無礙吧?”
聞言,丁曦擡眼看向游祈,長眉微蹙,一邊搖頭,一邊在面上顯出幾分遲疑。游祈這才反應過來,對方不認識自己,忙開口道:“晚輩名叫游祈,見過丁掌門。”
言畢他站起身,朝着丁曦行以一禮,又指着一旁的白衣男子,道:“這位,是晚輩的師兄,游澤。”
丁曦朝他點點頭:“方才多謝兩位。”
游祈還要再說些什麽,這時,游青涯帶着衆弟子來了這裏。他一進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席上的游夫人,發現對方已經暈了過去,他連忙朝她快步走過去。等他親自查看一番之後發現并沒有受傷,只是受驚過度,這才松了口氣。
“爹!”游祈急切地喊他,“我娘怎麽了?她沒事吧?”
“她無礙,只是受驚過度導致昏厥,休息片刻就好。”
游青涯答,說着,他這才看向游祈這邊,又将視線在四周掃視一圈,問道,“這些人中也有妖?”
“對,有三個。”游祈點點頭,又道,“剛才多虧了澤師兄及時趕到,這才救了我娘和丁姑娘。”
等他說完,游青涯這才發現丁曦也在,他連忙起身朝丁曦道:“丁掌門無礙吧?實在慚愧,讓您受驚了。”
丁曦回以一禮,答:“我無礙。”
一番寒暄完畢,游青涯回過身吩咐衆人把游夫人帶去卧房,又遣人處理這間被打鬥攪亂的前廳,這才從席位上走下,到了丁曦身側。
“事出突然,青涯招待不周,還望丁掌門見諒。”
他行了一禮,臉上帶着客氣的笑意,顯得極為親和,朝着丁曦客套半句之後,又語氣慈祥地道,“只是不知丁掌門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丁曦看着他,不知為何有些不喜歡他這笑容,反而無端得感到有些不适。但她從不擅自以己度人,因此面上未曾顯露,只停頓片刻後,她便一邊回以一禮,一邊淡聲答道:
“也沒什麽大事。”
她略微頓了頓,又道,“只是前些日子,有人往萱草堂送了一封求醫信,信上請晚輩來此處來替人看病。如此小事,丁曦原本不打算叨擾貴派,然而今日傾囊節大開生門的時候,我不慎在上山比武的人群裏丢了一樣東西,這才跟着到了這裏。”
“哦?”游青涯微露驚訝,“是什麽東西?”
“一只玉佩。”丁曦答,“上古璇玑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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