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過往
很多時候，蕭憶清都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比如方面她媽為什麽有那個勇氣到學校去“讓她丢臉”，比如為什麽那麽反對她繼續讀博，那個向來懶得和別人多說兩句話的導師不知道說了多少次繼續讀和現在出去工作的利弊，又比如說現在……
要是說現在這件事最丢臉的是誰，那絕對不是蕭憶清。
蕭憶清從來都是在在乎的人面前才會顧忌一二，要是她不在乎的人，根本連多看一眼都不想。
更何況從她高中畢業除了一周回來一次按時打掃衛生之外再沒回來過，論和周圍人的熟悉程度又怎麽可能比得上在這裏紮根多年的蕭母呢。
“媽，您從我高中畢業後就再沒給過也一分錢了，大一的學費都是我暑假兼職賺的——”
蕭憶清話還沒說完，蕭母怒喝，“你成年了，我不給你錢很奇怪嗎！你還想怎麽樣，要讓我供到我入土嗎！”
蕭憶清沒有半點被打斷的不悅，她慢條斯理的開始撥弄李願的手指，
“不奇怪呀！”蕭憶清笑了笑，“可你怎麽給蕭憶妍了！”
蕭母頓時啞口無言，她沉默了兩秒，“蕭憶清，我沒見過你這麽小氣的人，小妍是你妹妹，你怎麽這麽斤斤計較！”
“那就從我成年開始算，媽，你把我出生到十八歲的花銷都算清楚，我全都還給你，然後這十二年我給這個家裏的花銷就當作物價上漲和利息了。”
“蕭憶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蕭母抄起旁邊的小板凳扔了過去，“你是真打算從這個家滾出去了嗎！”
蕭憶清拽着李願的手躲了開來。
李願看着這母女倆來回交戰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以為她了解得已經是事情的全部了，沒想到還有這麽多。蕭憶清……蕭憶清她這麽多年都是怎麽過來的呀，怪不得段雲梓說要對蕭憶清好一點，再好一點，比她能做得最好的再好一點，蕭憶清她值得，她真的什麽都值得。
當時她還以為是段雲梓對蕭憶清的愧疚太深了，沒想到還有這些嗎？那蕭憶清每一個兼職的周末，每一個發困的早課，段雲梓是不是都看在眼裏。李願知道，蕭憶清不可能接受段雲梓一星半點的幫助，那麽她都是怎麽熬過來的？
是不是想着等把這些年欠的都還了他們就兩清了，還是用這樣的痛楚來證明自己還在努力的活着。
李願突然不敢聽下去了，她難以抑制地想是不是她以往想要蕭憶清說出的每一點過往都是讓她重新面對一次這些難堪。
指尖被人輕輕地勾了一下，李願擡頭去看，正是蕭憶清在抿着嘴角沖她微笑，心口的那股酸澀，難受像是被一陣風吹散開來，她壓低聲音說道：“蕭憶清，我真的好喜歡你。”
蕭憶清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回去再說。”
蕭母見自己的話沒有起到震懾作用，改變了策略，她選了個離她最近的人——張姨，一手捂着臉開始哭訴，“哎，我這命真是好苦啊，好不容易供出來一個醫生，現在因為一個外人竟然想和家裏斷絕關系……”她一邊說一邊拉着張姨的袖子，張姨一看就是經常和蕭母打配合的，早在蕭母一擡手她也跟着開始數落蕭憶清。
前來買東西的也基本都是他們一個院子裏的，自然認識蕭憶清和蕭母，聽見這話，管她三七二十一的就開始數落蕭憶清，畢竟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對的兒女不是嗎？
李願憤怒幾乎要溢出胸腔了，她拉過蕭憶清就想上去解釋，哪知道蕭憶清沖她輕輕搖了搖頭，“讓他們說，沒關系，我聽着呢。”
大概說了有十來分鐘，蕭憶清一直沒說話，其間李願站久了，腿有點酸，腳尖在地上慢慢活動了兩下，蕭憶清看見了撿起剛剛蕭母扔過來的小凳子掏出紙巾輕輕擦了幹淨才讓李願坐下。
蕭母見這招也不行，又開始捂住胸口，額角有汗水凝聚，臉上五官皺成一團，腿彎了下去，看上去就是一副心髒病發作的模樣。蕭憶清渾然不動，靜靜地看着蕭母表演，李願都有點着急了，拉了兩下蕭憶清的手。
“沒事。”蕭憶清語氣淡然。
扶着蕭母的張姨罵道：“你就是這麽為人子女的，你媽心髒病犯了你看見了就沒一點表示，真是白眼狼！”
其他人雖然沒有明說，但面上也是一副不太贊同的表情，看着蕭憶清撇嘴搖頭。
蕭憶清不緊不慢地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瓶藥，倒出兩粒在掌心，“媽，吃藥。”
蕭母的藥還沒進口，蕭憶清又道：“這個藥您以前也是吃過的，醫生說了藥不能亂吃，要是沒發病也吃的話會加重病情的。”
蕭母陡然睜開眼，揮開蕭憶清的手，“你這個不孝女，竟然想害你媽！”
蕭憶清一笑，用那種特別無辜的表情說：“媽，您說什麽呢，我這給您的分明是治療您病最好的藥，怎麽是害您呢。”
又是一個高考日，蕭憶清接到通知禁止鳴笛，他們醫院旁邊就是個學校，李願掃了一眼，難得開始追憶過往，“我記得我高考的時候前一天晚上睡得特別好，我爸還擔心我是不是誤吃了什麽藥，他說他帶過的學生都是高考睡不好覺，怎麽在我這裏就變成了睡不醒。”
蕭憶清：“可能是之前學習太累了。”
李願：“可能是覺得要解放了，提前給自己放假。”說完，李願自己也笑了起來。
距離上一次見到蕭母已經有半個多月了，那次不歡而散，沒人想起那件事，至少蕭憶清沒有，李願偶爾想到只會對蕭憶清更好。
其實蕭憶妍當天晚上來了電話，斷斷續續說了爸媽知道這件事很生氣，大致意思是說以後就放任蕭憶清自生自滅了，也不管她了。蕭憶清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姐妹倆說了一些悄悄話，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蕭憶妍在說。
蕭憶清其實想過要怎麽解決這件事，或者更确切一點來說，這件事的解決辦法從來都不在蕭憶清手中。她不在意能不能得到父母的認可，畢竟這麽多年都沒有，現在有沒有也就不重要了。她在意只是李願，在她能達到的程度下，最大限度的保證李願的快樂。
理想主義的花就應該一直開放，她喜歡這樣的美麗。
半個月後，蕭憶妍說自己要放假了，并問了蕭憶清需不需要和家裏修複關系。蕭憶清沒回答，她轉頭看了李願，李願對她做了個口型——聽你的。蕭憶清一笑，回了蕭憶妍三個字——不用了。
挂了電話，蕭憶清一看旁邊沒人，正巧廚房裏傳來聲音，她走了過去，李願正在給西紅柿打花刀，那動作看起來極不娴熟，刀口對着手掌，差點就要切下去了，蕭憶清連忙搶過。
“姐，你快放下吧。”
李願轉過身，“幹嘛，我就試試不行嗎？”
蕭憶清沒說話，手裏掂着西紅柿，來回轉動，那笑容仿佛在說“你自己覺得呢”。
李願想起自己第一次心血來潮想要做飯，ipad上面西紅柿炒蛋的步驟她能連标點符號都不錯的背下來，但一操作起來西紅柿在鍋裏被她煮幹了水，最底下的一層皮都黏在在鍋底，紅豔豔的一片。蕭憶清回來一看魂都吓飛了，拉着李願從頭看到腳确定沒什麽大事才把她推出了廚房——并勒令李願同學以後不允許再進廚房。
蕭憶清轉過身準備收拾廚房，只見混着蛋殼的雞蛋攪散在碗裏，撇了撇嘴把它倒進垃圾桶。飯還沒吃被迫新換了個鍋，新鍋拿出來還有開封，無端又增加了工作量。
“行吧，那你來。”說是這樣說，李願可沒有半點要出去的意思，她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蕭憶清是怎麽做的。
其實李願也不是完全不進廚房的那種，蕭憶清做飯的時候她也會幫忙理個菜，遞個盤子，可只要她自己做就能做的一團糟。
這種能力蕭憶清每次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怎麽想起來想吃西紅柿炒蛋了？”蕭憶清問道：“不是昨晚才吃了西紅柿雞蛋面嗎？”
李願不算個長情的人，今天吃過的菜第二天都不會吃，蕭憶清也正是因為知道這個才很疑惑。
“就想吃了。”
蕭憶清沒多想，把雞蛋敲在碗裏，“李願，還想吃什麽，去冰箱裏拿。”
李願指了指水槽裏放着的密封袋，“我都拿出來解凍了，酸辣雞塊，還有油麥菜。”
雞塊拿出來已經好一會兒了，蕭憶清一捏，李願就自覺地去拿剪刀。
盤子放在手邊，密封袋被拆開，“去洗一下。”蕭憶清指使完李願，自己走到洗衣臺面前。
他們這個地方，一般洗衣臺，洗碗池下面都是放的泡菜壇子，豆瓣醬壇子，油桶之類的東西。蕭憶清家裏這個泡菜壇不大，平時就她一個人，吃東西口味也不太重，李願來住之前家裏都很少開火，也就這大半年才用的快一點。
一個酸蘿蔔就夠了，留一小塊給李願切好淋紅油吃，她喜歡吃這個。
再加幾個紅辣椒，李願口味重一點。
東西還拿在手裏，蕭憶清一轉過身來就是一個白口瓷盤，李願說：“放裏面吧。”
“好。”蕭憶清點頭。
幾個菜都不複雜，不到二十分鐘就端上了桌，蕭憶清最後端着米飯出來，李願已經擺好了盤，“快過來。”
“來了。”蕭憶清邁着步子，“你先吃。”
“一起吃。”
本來也不遠，這兩句好的功夫，蕭憶清已經坐下了。
她們倆平時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很少給對方夾菜，畢竟就兩個人，除了做時候炖湯或者菜很燙需要先涼一會兒，基本都是夾進碗裏就吃掉了。
今天，李願罕見地給蕭憶清夾了好幾次菜，第一次是雞蛋，第二次是雞塊，第三次又是雞蛋。
在蕭憶清說到第三次“你自己吃”的時候，李願的雞塊又夾了過來，她放下筷子，問道：“怎麽了，有事？和我說說呗。”
李願很少會這種不直接說出口的時候，蕭憶清也不生氣，哄着李願慢慢說，或者她要是實在不想說不說也行。
“憶清，你好像從來都沒和我說過你喜歡什麽？”李願也放下筷子，“我喜歡睡懶覺，喜歡追劇，喜歡和你一起做很多事情，然後——最喜歡你。”
陡然的安靜在空氣中彌漫，李願不怕蕭憶清說出什麽樣的結果，因為她都知道，她要做的就是讓蕭憶清說出來，其他的，一切都有她在。
冗長的沉默過後，蕭憶清輕聲說：“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了。”李願去拉蕭憶清的手，“我要是不開心，你也會跟着一起難過，你着急的時候，我也會一起着急。我為什麽想知道你的情緒，因為我愛你，蕭憶清，有我寵你，你就一輩子都對我坦誠好不好？”
“……可是我不記得了。”
“什麽？”李願以為自己聽錯了。
蕭憶清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記得我喜歡什麽了，我記得蕭憶妍喜歡吃什麽，玩什麽，喜歡什麽款式的衣服，但是我不記得自己喜歡什麽了……”
“為什麽呀？”
蕭憶清搖了搖頭，目光神游，仿佛是一瞬間陷入了什麽深遠的回憶。
“媽媽，我想要這個。”小憶清指着商場上的布偶奶聲奶氣的說，“我喜歡這個白色的，上面領帶有綠色條紋的那個。”
餘女士掃了一眼，上面的價格并不是很貴，心裏暗暗點頭，她這個女兒最懂事了，想要的東西都不是價格太高，她正打算答應，卻瞄到旁邊還有別的顏色，蹲下身和小憶清說道：“媽媽給你買粉色那個好不好，那個好看一點，女孩子就應該選些粉粉嫩嫩的顏色。”
蕭憶清順着媽媽指着的方向去看，旁邊還放着一個粉色的布偶，眼睛大大的，也很好看，可她還是想要白色的那個，搖搖頭，“可是我想要白的那個。”
“媽媽是大人，你要相信媽媽，粉色這個好看一點。”餘蓉起身去拿那個布偶，讓收營員結賬。
回到家，她記得爸爸那天也在家，看見蕭憶清手中的布偶，連着布偶一起把她抱在懷裏，“小清和媽媽回來了，這是買的新玩具嗎？真漂亮，和我們小清一樣漂亮。”
蕭憶清點點頭，她那時候太小了，還沒能很好的學會隐藏表情，面對爸爸的稱贊她沉默了，一旁在換外套的媽媽聽見他們的對話轉過頭來，“你喜歡的玩具都給你買了，你這個樣子是給誰看！”
爸爸一臉疑惑，媽媽簡短地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下，蕭憶清睜大了眸子，以為爸爸會站在她這邊，畢竟她記憶中爸爸對他比媽媽好。爸爸會在下雨的時候來學校接她，會給他買她喜歡吃的垃圾零食，會溫柔地對她笑。
可是爸爸的愛也就只有那麽多了，只能在媽媽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對她好，別的什麽都沒了。
“小清是最聽話的孩子是不是，要聽媽媽的話，媽媽說粉色好看，那是為你好。”
爸爸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像她牙疼不想看醫生時哄她的語氣一樣，可說出來的話對一個小孩子那麽殘酷。
“大概是因為我的意見從來不重要吧。”
李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過來，把蕭憶清的大半個身子摟在懷裏，“重要，憶清，你的意見對我很重要。”
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可到了李願這裏，幾乎都成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蕭憶清推了推李願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吃飯了，快點坐回去，菜都涼了。”
李願起身看着蕭憶清，确認她真沒什麽大事，又把腦袋靠在蕭憶清的脖頸，“不要，今天我就要坐這裏。”
碗裏的雞蛋和雞塊像是和多年前的一個場景重合了，爸媽會把盤子裏的西紅柿炒蛋裏面的雞蛋和酸辣雞塊裏面的雞塊夾給蕭憶妍，然後對她說：“妹妹還小，你長大了就自己夾。”
她記得當時難受得不行，眼淚花都要掉出來了，媽媽看見之後忙給她也夾了一筷子說：“都這麽大了還和妹妹搶吃的，真小氣。”
那一筷子雞蛋真苦啊，苦到她現在還記得，後面那麽多年，西紅柿炒蛋裏面的雞蛋她再沒吃過。
“我不喜歡吃雞蛋。”蕭憶清想夾回給李願，“你吃吧。”
李願忙把碗端開，“不要，你自己吃。”
“我不喜歡吃這個。”蕭憶清皺了皺眉，明明是金燦燦的顏色，看起來那麽誘人，邊緣幾處沒有攪散的蛋白還黏在一起，濃稠的西紅柿汁水點綴在上面幾乎形成了一副溫馨的油畫。
視線定格得太久，李願瞧見蕭憶清的表情不太對，打算把雞蛋夾走，還是慢慢來吧，她舍不得蕭憶清難受。
誰知蕭憶清一口咬下，緊閉着眼囫囵吞了個幹淨，李願緊張地觀察着蕭憶清的表情，“怎麽樣，要是不喜歡吃就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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