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暮春時節的董鎮較往年平白添了許多雨水,庭院中永遠是滂沱的綠意,外出不算便利,我便只安靜地又在這金家的喜房內待了數日。
金潇顯然認為我已是被他成功圈養,那之後仍舊每日早出晚歸,模樣看起來雖有些虛弱,卻難掩面上那冁然的喜色;也是新婚燕爾,每晚與我極盡纏綿之事,從未感到過厭倦。
我知曉金潇定然是喜歡我的;卻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這情意究竟自何而來。
他仍是源源不斷地送些新書來予我閑讀,并不對自己每日的不告而別解釋些甚麽,而我也每每只被眼前的珍本所吸引,不覺得眼下的這般日子有多麽難捱。
只是偶爾在夜半熟睡之時,會覺得胸口有些隐隐的憋悶,像是有只貓兒始終匍匐着壓迫一般;混沌的餘光中也似有貓兒的痕跡。然而當我倏然睜開雙眼來确認時,映入眼簾的卻依然是金潇那蒼白靜谧的睡臉,呼吸勻長地灑在我的頸間,模樣安然而惬意。
他在睡夢中感到了我投來的視線,便懶懶地勾上來在我面頰落下一吻;溫暖而柔軟的嘴唇像是安定劑一般使我又平靜下來,攬着他睡去的同時,內心似也有微微的悸動。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像極了古時候荒唐的昏君,除卻将嗜酒換作嗜書之外,只要眼下尚有佳人在懷,便實在懶得去思索這天下會有什麽異端。
我雖并未覺得這般随波逐流有甚麽不好,卻對日漸鈍化的自己感到些許擔心。
……
又是一日金潇外出後,我起身勾劃着挂在筆架邊的萬年歷,發覺今日竟是清明。
便恍然想到我已有許久不曾歸家,也到了回去看看的時候,與那數日不見的弟弟說上幾句,再一同到墳場去為父母上炷香。
想起此時正孤身一人惶惶在董鎮徘徊的阿滿,我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披了衣物便想要出門去尋他,很是懊惱地重拍一下自己的腦門,為這些日子忽略了阿滿感到愧疚不已。
沒有學可以上,身旁也再無甚麽關心他的好友親戚,也不知阿滿是如何捱過這些日,我這個出嫁的兄長實在失格,須得趕緊回去探望才行。
觸到門闩的時候,霧蒙蒙的董鎮不知自何處飄來一聲喑啞的貓鳴;我遲疑了一下,心頭隐約生出些許微妙的預感。
金潇并沒有将我囚在這裏,房門也未曾上鎖,有些粗糙的掌心只輕輕一推,便輕易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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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一片寂靜,再沒有甚麽詭物作祟的痕跡,整座董鎮都是空蕩蕩的,安寂祥和得與往日無異。
雖然這幾日未曾出門,我卻知道董鎮已近乎是徹底荒了;鎮民都在不疊地往外遷,生怕自己被那外頭的災禍追上,或是被成了親的鬼貓驅逐。
我又聽到金家大宅的深處傳來幾聲貓兒的哀鳴,幽渺得仿佛來自地底,受傷了一般輕輕嗚咽着,飄散在風中有些不大真切;我卻忽然起了心思,只又向那發出動靜的地處走近了些,屏息聽着那叫聲的來源。
慢慢地,我便尋到了方向。
在這濃深的霧氣中悄然走着,我看到金家已蒙上厚厚蛛網的主宅旁,有一座陰森昏暗的小屋,藏在整牆厚厚的青苔之中,貓爪的窸窣聲在微涼的空氣中顯得分外清晰。
我只略作躊躇,便将那看起來并不牢固的門推了開來。
黑屋內混沌一片,我窺不見其中景象,便想回頭去找一盞燈來;哪知腳下卻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貓叫,我低頭一看,一只半大的黑貓從我腳下倏然溜走,蜷縮在不知名的角落裏舔舔自己受傷的尾巴,警惕地朝我看了過來。
我一愣,下意識朝它走了過去。
它揚起一雙幽金的貓瞳看我,眼神卻很是陌生,不像是每晚睡在我枕邊的情人,倒似是一只極為普通的凡貓。我打量了它半晌,心下也始終不能确定,便試探般喚道:
“……金兒?”
黑貓并未理我,幻影一般倏然在黑暗褪色,隐匿到我所無法觸及的深處去了。
身後朽壞的木門似乎被風吹得發出了一聲粗啞的吱嘎,我擡起頭,黑暗中無數星星點點的金瞳正從四面八方朝我看過來,貓兒威脅般的嗚鳴也在角落裏此起彼伏地響起,聽在耳中仿佛異世的喪鐘。
待到視野逐漸在這昏暗的黑屋內變得清晰,我便發覺不遠處滿目瘡痍的牆邊堆滿了鐵籠,而一只只黑貓也正蹲在籠中,看向我的金眸滿是怨毒的顏色。
……
……
我蹒跚着回到闊別已久的家中,阿滿并不在,空曠的董家小宅四處是沉積已久的灰塵,看起來并無一絲活潑的人氣,與房檐外已是恍若陰間的董鎮倒很是合襯。
鄰裏們已駭然地盡數出逃了;并不曉得如今留在這董鎮的還有幾戶人家,街邊的宅院都将大門關得緊緊的,死寂一般察覺不出裏面的光景。
渾渾噩噩地走到墳場時,我看到已是一身行裝的阿滿正半跪在父母的墳茔前,将幾件簡陋的瓜果擺在那火堆後破舊的瓷盤中,手中泛黃的紙錢已經燒了大半,口中喃喃地說道:
“爹,娘,又是一年清明了,不曉得您二老在那邊過得如何;董鎮如今光景,也拿不出甚麽更好的供品,且先這麽将就一番,若日後阿滿得以衣錦還鄉,定要再請人來修葺一番我董家的祖墳。”
他說着便站起身,粗糙卻嶄新的布靴踏在布滿青苔的泥地中,脊背筆直得像是一棵遒勁的蒼松。
“這些天我想過了,自己一人待在那裏都是待着,同窗們或北上或南下,我也要與那些沒有家的流浪者一起,這般出發去闖關東了。”
……
我慢慢地走到父母的墓碑前,像往常一般靜默地打量着阿滿,這才發覺多日不見,他似乎已是變了副模樣。
他将頭發剃得極短,剛毅的五官退卻了原本的稚氣,一雙冷冽的眼眸裏滿是堅定,又像是哀傷至極。
我這才想起阿滿今年已經一十四歲,即便沒有我的幫持,也已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了。
“……可惜我不能帶哥走,亦永遠帶不走他了。”
阿滿說着便又低下頭來,哽咽着輕聲道:“他們都說是哥的怨魂在害人,只要他還游離在人間一日,董鎮便永不得安寧,死的死,遷的遷;可我卻知曉,哥又怎會害人哪?”
……
一陣微涼的風自兩人之間吹過,阿滿仿佛察覺到甚麽一般猛然擡起頭來,抛下手中殘餘的紙錢,朝着我的方向嘶啞地喊道:
“哥!是你來了麽,是你!!”
阿滿熟悉的聲音刺在耳畔,卻遙遠得仿佛另一個我所無法觸及的異世。父母的墓碑背後,似還有另一個同樣擺上了瓜果與紙錢的墳頭,孤零零地映在我的眼底,散發着幽涼哀怨的氣息。
當我恍惚着朝阿滿看去時,他已是淚流滿面。
末了也只是止住自己的啜泣,不住地對着眼前的空氣央求道:“哥,我知道你就在這裏。說說話罷,求你出來同我說說話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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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站在阿滿的面前。可他卻看不到。
畢竟,我實在已經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