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死後的忘性本就會比生前大些,不願接受自己已是化為黃泉一縷青煙的怨魂更是如此,只記得最為親近的人已然吃力,湮滅的腦海亦記不太多無甚緊要的舊影;而今醒悟過後,倒是堪堪回憶起了些許往事。
譬如我确乎已經死了,而金潇才是活生生的人。
臨終前我腦海內的走馬燈确乎出現了金潇的身影,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如今回想起來,心下卻苦澀異常。
其實我也早該想到,金潇既是姓金,便定然是這董鎮金家的少爺;婚禮當日的金員外又那裏是被他勉強請來佯裝的高堂,自始自終,那都是他不得不承認的生父。
我仍記得金夢小姐的母親出身滿清某早已沒落的望門世家,年輕時是個頗負盛名的美人,初來董鎮時身邊有一姿色平庸的陪嫁丫頭,本也對她放心得很,畢竟金員外即便再怎麽風流,想也不會索求無度到對這般鄙陋的粗人下手。
可誰知這不起眼的陪嫁丫頭竟會先她一步受了孕,在金員外的授意下從下人的住處搬出來,眼看便要為這金家生出個庶出的長子,便教她不由得心慌起來;不光如此,俊美風流的金員外似也隐隐對她的丫頭上了心,甚至還有扶這等下人做平房的意思。
不知這期間金夢小姐的母親使了甚麽手段,或許原本是想金潇胎死腹中,哪知那可憐的丫頭仍是想法設法誕下了他,之後便暴斃而亡。
金潇生下來便羸弱多病,還有一雙貓兒一般妖異的金瞳,多年後我也曾閱過西醫的書籍,知曉那其實只是種名喚異瞳症的病變;可這卻給了金夢小姐的母親發揮的餘地,跟那本就已是頗為恍惚的金員外哭稱他是貓妖轉世,克死生母不提,也定要克死他們金姓的全家了。
金員外雖痛失所愛,卻到底還是昔日的風流種子,正妻百般溫柔體貼,心便也很快收了回來,對這等貓妖的讒言深信不疑,卻又苦于無法對親兒下殺手,便只将他關起來囚在這金家大宅,從此不聞不問了事。
我與金夢小姐青梅竹馬,幼時自然少不了一起在這尚且還算富麗的金家大院中玩耍,也不知是何時被那隐匿在角落裏的金潇撞見;畢竟當我真正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認識我許久了。
沒有人照顧金潇,也不知他平時究竟是怎麽維持生計,雖然比我與金夢年長好幾歲,性子卻懵懵懂懂,并不會講話;因而只是鬼魅般在這金家大院中四處游蕩着,在暗處用一雙幽金的貓瞳窺視着我們。
他沒有名字,金員外與金夢小姐的母親也全然只将他當作死人,并不會費心去取;下人們偶爾撞見了,也只以金兒代稱,沒有人會将他敬作少爺。
金夢小姐素來喜歡小動物,尤其是活潑可愛的貓兒,極早便托趕集的短工從鄰鎮抱回一只毛皮光滑如水的玄貓,平日裏也視若珍寶,總愛邀我與年紀尚幼的弟弟阿滿一同來逗它。
她喚那黑貓金兒,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想不出甚麽更好的名字;而我亦不知金家種種,每日牽着蹒跚學步的弟弟一同去玩耍,也從未留意過暗處那羨慕與渴望的眼光。
金夢小姐雖喜歡貓兒,可她豢養的黑貓總是不知何故離奇地消失在這金家大宅中,無論她如何哭喊,也尋不見蹤影;金員外只當是貓兒跑丢了,便又托人再購回一只來,這期間統共有多少只金兒來了又去,連我也記不甚清晰。
然而貓兒失蹤的真相終還是有一日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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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是那一年金夢小姐的生辰,我帶着阿滿與準備好的禮品到金家去,筵席還未開始,卻是又聽到了金兒走失的消息。下人們面面相觑,也唯恐小姐在這等喜慶的日子裏難過,便只好四散着去尋貓,我也安慰了她一番後,留下弟弟在席間坐着,自己則出門去庭院中碰碰運氣。
我喚着金兒的名字,原本也不曾想過會收到答複;哪知眼前碧綠的樹蔭卻斑駁着簌簌作響了一陣,從中跳下一抹幽然的人影來。
……
那大概就是我第一次遇見金潇。
雖然傳言金潇的母親是無鹽之姿,可他卻生得極其貌美,甚至并不遜色于金夢小姐;只是那雙過分妖冶的金瞳和渾渾噩噩的神色有些教人駭怕,身形瘦削得近乎于猙獰,然而許是未曾被世俗玷染的緣故,模樣看起來竟十分純真。
我便愣愣地瞧着他,他也只默不作聲地與我對視着,直到我留意到在他手下掙紮的貓兒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才忙不疊地追了上去。
他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青牆內連綿的樹影之中,動作當真像貓兒一樣敏捷狡黠,不一會兒便将身後的我徹底甩了開來,我也只好無可奈何地停下了腳步。
正尋思着不知該回去跟金夢小姐道一聲黑貓尚在,只是被一個奇怪的少年擄去了,還是幹脆在這裏守株待兔,待他出來後再将貓兒奪回;卻聽得遠處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尖叫,竟是不知何時從席間下來尋我的阿滿。
我匆匆朝聲音的來源趕去,看到的便是将黑貓開膛破肚、滿臉鮮血的金潇,以及撞見這一幕後已然被吓破膽的弟弟。
而金家的人也很快趕到了;卻沒人覺得眼下的這一幕有多麽駭然,只是匆忙與我和阿滿道歉,又匆忙将那個仍在生吞着血肉的少年拉了下去。
……
金家大宅中無人會想着每日要給那個寄居在此處的不祥之物留一碗飯,金潇打小為了茍且偷生,便只得學着自己去獵捕一些小動物來果腹,有時候是屋檐上叽叽盤桓的灰鼠,有時是池中尚未來得及欣賞美景的肥蛙,以至于金夢那在宅中耀武揚威的寵物也不能幸免。
這一場鬧劇終是匆匆結束了;金夢小姐哭得背過了氣去,金員外心疼自己過生辰的愛女,便遣人将那滿身是血污的少年鞭了個半死,也并未向我們這些來賓解釋他的由來。
而我則牽着啼哭不止的阿滿回了家。慌亂之間,也并未留意到身後那始終直紮在脊背的幽然視線。
金家囚着貓妖的流言風一般席卷了董鎮,有過一番遭遇的阿滿尤其起了忌諱,說甚麽也再不願到金家去;而我将那日的種種悉數講與父母後,隐約知道些金家舊事的雙親則是深深地嘆了口氣,心下竟對那食貓的可怕少年頗有幾分憐惜。
不知為何,我雖同年幼的弟弟一般心有餘悸,細細思索之後,卻又覺得自己并不懼怕。那日的情景固然十分可怖;我卻确信自己所撞見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傳聞中妖邪詭異的貓妖。
雙親道是若我還在金家撞見那少年,不妨予他些粗糙的點心和吃食;他并非妖魔邪神倒罷,便是當真是那會損人性命的詭物,董家祖祖輩輩從未做過壞事,便向來不怕遭甚麽報應。
我亦對這話深以為然。
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不就是如此麽?
……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日裏,每逢我下了學到金家去拜訪金夢小姐,總要留意一番庭院四處那些可供人藏匿的角落,懷裏也總揣着些我用零錢換得的糕點肉脯,彎下腰來左顧右盼地尋覓着,仿佛自己是來喂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起初少年并不願見我,即便藏身在檐上投來一處深幽詭秘的視線,也絕不躍下身來同我打照面,只由着我将食物和水放在僻靜幹淨的角落後離去了,才貓兒一般将它們順手掠去。
如此反複了頗久,他才終于對我失了戒心,若金夢小姐不在身旁,便不憚現出身來見一見我;我予了他自己的舊衣,炎炎夏季時拉他一同到清渠中洗澡,還給他剪了腰後那冗長的發,自以為也同他算是親密無間的友人了。
不是沒想過悄悄帶他離了金家到別處去,可我家畢竟勢孤力薄,并不敢如何教金家面上不好看;而他還尚且混沌着,不會說話不通人理,也看似不曉得該到那裏是好,亦不覺得自己的境遇有多麽悲慘。
便也暫且收了這樣的心思,覺得有我這般在暗中照顧他,倒也不算太壞。
可我們二人的關系終究還是被金夢小姐發現了。
那時金潇已近乎成年,模樣實在美得動人,可我卻一門心思撲在金夢小姐身上,竟也從未留意過這茬,更不知曉他也何時對我起了意,卻受制于自己思維的混沌,對這般心思并不明朗。
我與金夢小姐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自以為日後同對方準是一對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只恨不得每時每刻都與彼此黏在一起才好;金夢小姐向來不許我多看別的姑娘一眼,亦不準我時常去赴友人的約。
因而當我好容易尋得空閑去探望金潇時,她竟尾随在我身後,終究還是發覺了這個被我與雙親保守多年的秘密。
我實在已記不清當時的情景。只記得那日金夢小姐哭了許久,仿佛斷定眼前這與我幽會的貓妖便是她的情敵,也不知回去向金員外哭訴了些甚麽,第二日我再也未曾尋到金潇的蹤跡;夜半時分,金家便擡了一具棺材出來。
因為心疼自己的掌上明珠,想着要眼不見心不煩,金員外也終于下定決心鏟除這個他與不知名婢子誕下的冤孽,這般打算一了百了了。
于是那晚,我的雙親連夜趕到亂葬崗,将金潇從死人堆裏挖了出來。